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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山大师法语

(录自憨山大师《梦游集》)

湛然 辑编


习读《憨山大师法语》之殊胜:

一、令你领悟佛法原理

二、学到具体修行方法

三、具有强大的转化力

四、你与明师朝夕相处


一念顿了自心,名之为悟。

即以所悟,净除现业流识,是名为修。


卷一

卷五

卷二

卷六

卷三

卷七

卷四

卷八


附:径山杂言


注:本篇为憨山大师《梦游集》中之“法语”部分。每一开示之标题,是为了便于理解和查阅所加,非原文所有。本法语之选注,详见《禅净要旨》


卷一

1、修悟法要

6、金刚宝戒

11、忍辱为衣

16、长远之志

2、决志出离

7、示念佛社

12、不涉途程

17、用心如镜

3、亲切勘破

8、就路还家

13、真修实悟

18、顿歇狂心

4、不退初心

9、大心众生

14、幻化去来

19、破梦出险

5、忠义之心

10、缘起无性

15、切齿发愤

20、但净其心


1、修悟法要

答郑昆岩中丞


若论此段大事因缘,虽是人人本具,各各现成,不欠毫发。争奈(怎奈)无始劫来,爱根种子,妄想情虑,习染深厚,障蔽妙明,不得真实受用。一向只在身心世界妄想影子里作活计,所以流浪生死。

佛祖出世,千言万语,种种方便,说禅说教,无非随顺机宜,破执之具,元无实法与人。所言修者,只是随顺自心,净除妄想习气影子。于此用力,故谓之修。若一念妄想顿歇,彻见自心,本来圆满光明广大,清净本然,了无一物,名之曰悟。非除此心之外,别有可修可悟者。

以(因为)心体如镜,妄想攀缘影子,乃真心之尘垢耳。故曰想相为尘,识情为垢。若妄念消融,本体自现。譬如磨镜,垢净明现,法尔(天然的)如此。

但吾人积劫习染坚固,我爱根深难拔。今生幸托本具般若,内熏为因,外藉善知识引发为缘,自知本有,发心趣向,志愿了脱生死。要把无量劫来,生死根株,一时顿拔,岂是细事?若非大力量人,赤身担荷,单刀直入者,诚难之难!古人道,如一人与万人敌,非虚语也。

大约末法,修行人多,得真实受用者少;费力者多,得力者少。此何以故?盖因不得直捷下手处,只在从前闻见知解言语上,以识情抟(tuán)量,遏捺妄想,光影门头做工夫。先将古人玄言妙语蕴在胸中,当作实法,把作自己知见。殊不知此中一点用不著,此正谓依他作解,塞自悟门。

如今做工夫,先要刬(同‘铲’)去知解,的的只在一念上做。谛信自心,本来干干净净,寸丝不挂,圆圆明明,充满法界。本无身心世界,亦无妄想情虑。即此一念,本自无生。现前种种境界,都是幻妄不实,唯是真心中所现影子。如此勘破,就于妄念起灭处,一觑觑定。看他起向何处起,灭向何处灭。如此著力一拶,任他何等妄念,一拶粉碎,当下冰消瓦解。

切不可随他(妄念)流转,亦不可相续,永嘉谓要断相续心者此也。盖虚妄浮心,本无根绪。切不可当作实事,横在胸中。起时便咄,一咄便消。切不可遏捺,则随他使作,如水上葫芦。

只要把身心世界撇向一边,单单的的提此一念。如横空宝剑,任他是佛是魔,一齐斩绝,如斩乱丝。赤力力挨拶将去,所谓直心正念真如。正念者,无念也,能观无念,可谓向佛智矣。

修行最初发心,要谛信唯心法门。佛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多少佛法,只是解说得此八个字,分明使人人信得及。

大段圣凡二途,只是唯自心中迷悟两路。一切善恶因果,除此心外,无片事可得。盖吾人妙性天然,本不属悟,又何可迷?如今说迷,只是不了自心本无一物,不达身心世界本空,被他障碍,故说为迷。一向专以妄想生灭心,当以为真,故于六尘境缘,种种幻化,认以为实。

如今发心趣向,乃返流向上一著。全要将从前知解,尽情脱去,一点知见巧法用不著。只是将自己现前身心世界,一眼看透,全是自心中所现浮光幻影,如镜中像,如水中月。观一切音声,如风过树;观一切境界,似云浮空;都是变幻不实的事。不独从外如此,即自心妄想情虑,一切爱根种子,习气烦恼,都是虚浮幻化不实的。如此深观,凡一念起,决定就要勘他个下落,切不可轻易放过,亦不可被他瞒昧。如此做工夫,稍近真切。除此之外,别扯玄妙知见巧法来逗凑,全没交涉。

就是说做工夫,也是不得已。譬如用兵,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古人说参禅提话头,都是不得已。公案虽多,唯独念佛审实的话头,尘劳中极易得力。虽是易得力,不过如敲门瓦子一般,终是要抛却,只是少不得用一番。

如今用此做工夫,须要信得及,靠得定,咬得住,决不可犹豫。不得今日如此,明日又如彼。又恐不得悟,又嫌不玄妙。者(这)些思算,都是障碍,先要说破,临时不生疑虑。

至若工夫做得力处,外境不入,唯有心内烦恼,无状横起。或欲念横发,或心生烦闷,或起种种障碍,以致心疲力倦,无可奈何。此乃八识中,含藏无量劫来,习气种子,今日被工夫逼急,都现出来。此处最要分晓,先要识得破,透得过,决不可被他笼罩,决不可随他调弄,决不可当作实事。

但只抖擞精神,奋发勇猛,提起本参话头,就在此等念头起处,一直捱追将去。我者里元无此事,问渠(他)向何处来?毕竟是甚么?决定要见个下落。如此一拶(zā)将去,只教神鬼皆泣,灭迹潜踪。务要赶尽杀绝,不留寸丝。

如此著力,自然得见好消息。若一念拶得破,则一切妄念,一时脱谢,如空华影落,阳焰波澄。过此一番,便得无量轻安,无量自在。此乃初心得力处,不为玄妙。及乎轻安自在,又不可生欢喜心。若生欢喜心,则欢喜魔附心,又多一种障矣。

至若藏识中习气爱根种子,坚固深潜。话头用力不得处,观心照不及处,自己下手不得。须礼佛诵经忏悔,又要密持咒心,仗佛密印以消除之。以诸密咒,皆佛之金刚心印。吾人用之,如执金刚宝杵,摧碎一切物,物遇如微尘。从上佛祖心印秘诀,皆不出此。故曰:‘十方如来,持此咒心,得成无上正等正觉。’然佛则明言,祖师门下恐落常情,故秘而不言,非不用也。此须日有定课,久久纯熟,得力甚多,但不可希求神应耳。

凡修行人,有先悟后修者,有先修后悟者,然悟有解证之不同。若依佛祖言教明心者,解悟也,多落知见,于一切境缘,多不得力。以心境角立,不得混融,触途成滞,多作障碍,此名相似般若,非真参也。若证悟者,从自己心中朴实做将去,逼拶到水穷山尽处,忽然一念顿歇,彻了自心,如十字街头见亲爷一般,更无可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亦不能吐露向人,此乃真参实悟。然后即以悟处融会心境,净除现业流识,妄想情虑,皆镕成一味真心,此证悟也。

此之证悟,亦有深浅不同。若从根本上做工夫,打破八识窠臼,顿翻无明窟穴,一超直入,更无剩法,此乃上上利根,所证者深。其余渐修,所证者浅。最怕得少为足,切忌堕在光影门头。何者?以八识根本未破,纵有作为,皆是识神边事。若以此为真,大似认贼为子。古人云:‘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认作本来人。’于此一关最要透过。所言顿悟渐修者,乃先悟已彻,但有习气,未能顿净。就于一切境缘上,以所悟之理,起观照之力,历境验心。融得一分境界,证得一分法身。消得一分妄想,显得一分本智。是又全在绵密工夫,于境界上做出,更为得力。

凡利根信心勇猛的人修行,肯做工夫,事障易除,理障难遣。此中病痛,略举一二:

第一,不得贪求玄妙。

以此事本来平平贴贴,实实落落,一味平常,更无玄妙。所以古人道:‘悟了还同未悟时,依然只是旧时人,不是旧时行履处。’更无玄妙。工夫若到,自然平实。盖由吾人知解习气未净,内熏般若。般若为习气所熏,起诸幻化,多生巧见,绵著其心,将谓玄妙,深入不舍。此正识神影明,分别妄见之根,亦名见刺。比前粗浮妄想不同,斯乃微细流注生灭,亦名智障,正是碍正知见者。若人认以为真,则起种种狂见,最在所忌。

其次,不得将心待悟。

以吾人妙圆真心,本来绝待。向因妄想凝结,心境根尘,对待角立,故起惑造业。今修行人,但只一念放下身心世界,单单提此一念向前,切莫管他悟与不悟,只管念念步步做将去。若工夫到处,自然得见本来面目,何须早计?若将心待悟,即此待心,便是生死根株。待至穷劫,亦不能悟。以不了绝待真心,将谓别有故耳。若待心不除,易生疲厌,多成退堕。譬如寻物不见,便起休歇想耳。

其次,不得希求妙果。

盖众生生死妄心,元是如来果体。今在迷中,将诸佛神通妙用,变作妄想情虑,分别知见;将真净法身,变作生死业质;将清净妙土,变作六尘境界。如今做工夫,若一念顿悟自心,则如大冶红罏,陶镕万象。即此身心世界,元是如来果体;即此妄想情虑,元是神通妙用;换名不换体也。永嘉云:‘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若能悟此法门,则取舍情忘,欣厌心歇,步步华藏净土,心心弥勒下生。若安心先求妙果,即希求之心,便是生死根本,碍正知见。转求转远,求之力疲,则生厌倦矣。

其次,不可自生疑虑。

凡做工夫,一向放下身心,屏绝见闻知觉。脱去故步,望前眇(古同‘渺’)冥,无安身立命处。进无新证,退失故居。若前后筹虑,则生疑心。起无量思算,较计得失。或别生臆见,动发邪思,碍正知见。此须勘破,则决定直入,无复显虑。大概工夫做到做不得,正是得力处。更加精采(更加抖擞精神),则不退屈,不然则堕忧愁魔矣。

其次,不得生恐怖心。

谓工夫念力急切,逼拶妄想一念顿歇,忽然身心脱空,便见大地无寸土,深至无极,则生大恐怖。于此若不勘破,则不敢向前。或以此豁达空,当作胜妙。若认此空,则起大邪见,拨无因果,此中最险。

其次,决定信自心是佛。

然佛无别佛,唯心即是。以佛真法身,犹若虚空。若达妄元虚,则本有法身自现,光明寂照,圆满周遍,无欠无余。更莫将心向外驰求,若舍此心别求,则心中变起种种无量梦想境界。此正识神变现,切不可作奇特想也。然吾清净心中,本无一物,更无一念。凡起心动念,即乖法体。今之做工夫人,总不知自心妄想,元是虚妄。将此妄想,误为真实,专只与作对头。如小儿戏灯影相似,转戏转没交涉,弄久则自生怕怖。

又有一等怕妄想的,恨不得一把捉了,抛向一边。此如捕风捉影,终日与之打交滚,费尽力气,再无一念休歇时。缠绵日久,信心日疲。只说参禅无灵验,便生毁谤之心,或生怕怖之心,或生退堕之心,此乃初心之通病也。此无他,盖由不达常住真心,不生灭性,只将妄想认性实法耳。者里切须透过,若要透得此关,自有向上一路。

只须离心意识参,离妄想境界求。但有一念起处,不管是善是恶,当下撇过,切莫与之作对。谛信自心中,本无此事,但将本参话头,著力提起,如金刚宝剑,魔(恶念)佛(善念)皆挥。此处最要大勇猛力,大精进力,大忍力。决不得思前算后,决不得怯弱。但得直心正念,挺身向前,自然巍巍堂堂,不被此等妄想缠绕,如脱韝(gōu)之鹰。二六时中,于一切境缘,自然不干绊,自然得大轻安,得大自在,此乃初心第一步工夫得力处也。

〔脱韝之鹰〕如解开脚扣而脱离皮制袖套之鹰,譬喻不再受拘束;韝(gōu),古代射箭时戴的皮制袖套。

已上数则,大似画蛇添足,乃一期方便语耳。本非究竟,亦非实法。盖在路途边,出门一步,恐落差别岐径,枉费心力,虚丧光阴。必须要真正一门,超出妙庄严路。所谓行步平正,其疾如风。其所行履,可以日劫相倍矣。要之佛祖向上一路,不涉程途,其在初心方便,也须从者里透过始得。

2、决志出离

示无生禄禅人,乙未夏日在圜(yuán,牢狱)中说


古人最初发心,真正为生死大事,决志出离。故割爱辞亲,参师访友,历尽艰辛。心心念念,只为己躬下事未明,忧悲痛切,如丧考妣。若一见知识,如婴儿得母。傥(tǎng,同“倘”)得一言半句,开导心地,如病得药。若一念相当,胸中了悟,如贫得宝。拌(古同“拚”,舍弃)身舍命,陆沈(埋没不为人知)贱役,未尝惮(dàn,怕)劳。若二祖之安心断臂,六祖之坠腰负石,百丈之执劳,杨岐之供众。凡名载传灯光照千古者,无不从刻苦中来。乃至过去诸佛,求无上菩提,舍身命如微尘数;无一类而不受身,无一身而不苦行。百劫修因,故感天上人闲(通“间”),无量供养。乃至末法儿孙,犹受用白毫光中一分功德不尽。岂有天生弥勒,自然释迦者哉!

痛念末法,去圣时遥,法门典刑,已至扫地。吾辈出家儿,不知竟为何事。生来只知惧饥寒、图饱暖。一入空门,因循俗习。游谈终日,捧腹纵情。徒骋六根,备造众恶。不耕而美食,不蚕而好衣。虚消信施,唐丧(徒劳)光阴。竟不知生从何来,死从何去?岂复知因果难逃,罪福无爽?一朝大限临头,如石投水。三途剧苦,一报五千。再得出头,知更何日?兴言及此,痛可悲酸。目击时流,滔滔皆是。望吾人之修者,如披沙拣金,非曰绝无,盖亦鲜矣。

嗟乎!三界牢狱,四生桎梏,大火所烧,生死险宅,何由能湿猛焰离众苦,至无畏处耶?非丈夫儿具灵根、含夙骨者,不能奋发猛勇,一超直入。汝等幸尔生逢佛法,形寓袈裟,早值明师,六根完具。若不痛念无常,深思大事,思地狱苦,发菩提心,改往修来,昼夜精勤,早求出离,因循度日,纵放身心,大限到头,悔之何及?嗟乎,行矣!其无忘我临岐(临歧,此处意思是临别)叮咛之言,以负吾自负也。

3、亲切勘破

将之雷阳舟中示奇侍者


佛祖教人于生死中,顿证无生法忍,且每怪其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此语如对市人说梦事,闻者非不明目张胆,但未证真耳。要之,所说非所闻,所闻非所见也。古人贵实证者,直欲于生死法中,亲切勘破而已,非别有奇特处也。

尝见小儿怕鬼者,每于夜中行,恍然一物随之,大生惊怖。虽慈母善谕本无,亦未之信,必待其自信不疑而后止。苟自至不疑之地,纵假鬼怖之,将一笑而释矣。

余昔游塞(sài)上,同健儿乘马夜行。道傍一石,马忽见而大惊,几堕地。尔乃(于是)顿辔奋力鞭策,绕石周行数十匝,仍引熟视良久,方纵逸而去,马自是遇物皆不惊。余因是知道人游生死险道,历境验心,必如是而后已。是故华严以善财表证,其所历百城,参多知识,至于刀山火聚,亦迟回待劝而后入,及入之果得清凉大解脱门。此其策马绕石,令其熟视之谓耶?

由是观之,佛祖殊无他长,盖能熟视世闲相者耳。世人所惊怖者,非生死祸患乎?佛祖乃欲令人于中证无生忍,且又明言于无生中妄见生灭。噫!此果何谓哉?苟非熟视自到不疑之地,吾意虽慈尊善谕,殆亦难免惊怖也。

余比(近来)以宏法罹()难,上干圣怒,如白日雷霆,闻者掩耳。自被逮以至出离,二百余日,备历苦事不可言。从始至终,自视一念欢喜心,竟未减于平昔,观者莫不惊异为非常。然而生死祸患,他人故为余惊矣;及视余不减欢喜心,乃又惊。余不惊其所惊,而人惊其所不惊,是或有道焉!

奇侍者,不远三千里赴难,问余于幽狱。已而荷蒙(承蒙)圣恩,贬窜岭南,奇乃伴行舟中,遂书此为别。嗟乎!生死险道,正在所惊,其无闻我欢喜心如梦事耶?异时验子于寂灭场中,无以今日之言为梦语。

4、不退初心

示无隐桂禅人


明桂西蜀李氏子,年十七出家,参伏牛法光和尚。礼清凉,感文殊光相,烧一指供养。如(到)京谒遍融禅师,从古梅座主听讲。复从大方宗师请益机缘,访余于东海海印道场,受金刚宝戒。

余观其骨气孤硬,可为法门标帜。第(但)以名言厚习,不能洞发性真。初闻余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因字之曰:无隐。每为曲唱傍通,方便调伏者期年(亦作“朞年”,一年)。一日闻唯心宗旨,恍然自信,遂誓归依。三阅(经历)寒暑,相从于患难。又期年丙申十月来五羊,依栖于垒壁(指军营的围墙或工事,这里指军营,憨山大师被发配戍边)者数月。余方观棱伽(《楞伽经》),拟令入室,冀(希望)入第一义,心忽有归省之思。余以为忠于法门,孝于师亲,其志一也。

因示之曰:惟佛性之在缠,如神光之在目。虽明暗去来,而照礼(通“体”)独立。以障翳厚薄,故智用浅深。是故从上(从前)佛、祖,必经多劫,事多知识,入多法门,然后得见性真。所以然者,如人被缚,自不能解,必假手于他。至若释然解脱,自在纵横受用处,又非解者所可与(给)也。即称上根利智,有能一念顿悟自心,不从人得者,未必不由积累辛苦中来。如万里还家,入门一步,庆快平生,回视向之跋涉艰难,闲关险阻,依稀仿佛如梦中事然。且大通十劫(大通智胜佛,十劫坐道场),犹不现前;身子(舍利弗)发心,中道退沮。在圣尚尔,况其他乎?

是知信向(信任归向)此段大事因缘,能操久远之志,持毕竟之怀者,从古为难得。历观前修,拌舍身命,亲师择友,动则(动辄)三二十年,乃至尽形毕寿。不以穷达(困顿、显达)改心易虑,以极愿力所持,穷劫而不化,千载如一日者,所以光明广大,一发则为人天师表,非苟然也。

禅人以夙习般若闻熏之力,不忘所先。今幸为佛子,历事法门,殷勤若是。苟能执金刚心,尽此形寿(尽此一生),乃至周遍恒沙,以极(以达到最终的)究竟菩提,不退初心。将布法云于火宅,圆智种于觉园,未必不以今日为因地也。

子行矣!即归峨嵋,亲见普贤。傥问诸变化人(倘若问道我的时候,憨山大师常自称幻人),报言(回答道)瘴海(指南方有瘴气之地)炎方(指南方炎热地区),不减白银世界,无恙(安好无病),无恙。

5、忠义之心

促小师大义归家山侍养


余少读史,窃慕程婴、公孙杵臼之为人。念曰:‘持此心为人臣子者,可谓不霟(hóng)所生矣。’及长出家,乃曰:‘吾佛为三界法王,四生(胎生、卵生、湿生、化生)慈父,苟(如果)能持二子之心,为弟子者,可谓不负己灵矣。’及读传灯(《传灯录》)诸祖机缘,见神光之断臂,船子之覆舟,百丈之于马祖,杨岐之于慈明,叹曰:‘苟忘身为法,若诸老之为心者,何患祖道之不昌,法门之不振乎?’(以上典故之注释详见《禅净要旨》中“忠义之心”一节)

嗟夫!丈夫处世,既不能尽命竭力,以事人主荣名显亲,即当为法王忠臣,慈父孝子,易地皆然(即便更换了位置其表现也都是如此),又何屑屑以事龌龊乎?故予自知,有向上事以来,此心翩翩(高远),负超世之思。即处樊笼(牢狱)、游廛市(商肆集中之处),未尝不置身冰雪,千岩万壑中也。

隆庆(明穆宗的年号)初,予居龙河讲肆(讲舍),识妙峰师,于稠人(众人)中。睹其貌悴骨刚,知为法器,虽未语而心许之矣。

万历(明神宗的年号)癸亥,余北游上都(京都),适遇于长安市,共坐龙华树下,一语而决生死。乃结伴同参,共游方外。过河中,山阴檀越(山阴王),延之道院数月。是时宗尚童年,为沙弥。明年余同妙师,入清凉(五台山),置身万年冰雪中,严寒彻骨,几死者数矣,时予幸有自信之地。

越丁丑,山阴檀越,以书抵清凉,属宗从事法门,因著入槽厂(马房)。宗跃然(欣然)负米采薪,履水踏雪,百务惟先,日夜无隙。众皆推其精勤,然殊无短长(批评)。

越辛巳冬,奉慈旨(奉皇太后圣旨),求皇储(求生皇太子),荐(祭奠)先帝,建大会于台山,日集万指(千人)。宗独任点茶汤,昼则周旋不失一人,夜则以余力课诵。余始心知其力能荷负,第未察其信根耳。

明年壬午春,台山会罢,余与妙师诀(辞别)。师曰:‘某即不能荷锡(锡,锡杖)相从,奈何吊影(独身一人)长途乎?’乃目宗,谓此子可代执役。因命宗曰:‘古人从师为法,誓死为期,尔其尽形竭力。傥中道志沮(退心),当此生不面尔,其志之。’明发,即理策(拄杖)东西。余同龙华老人,养痾(,病)于大行之障石岩。宗只身以从,百务惟勤。凡操食时,必侍立,辍餐(吃完饭)而后已。察意之可否,以为忧喜。予饱亦饱,予偶不欲食,则涕泗交颐,亦终日不餐也。余每每私察,久之如一日。因谓龙华老人,此子天性纯孝人也。子夏问孝,孔子曰‘色难(对父母总是和颜悦色,是最难的)’,其是之谓乎。

明年癸未,余即东蹈海上,藏修于牢山(勞山)深处,人迹所不能至,神鬼之乡也。余因入那罗窟而居之。披荆榛(zhēn),卧草莽,犯风涛,涉险阻,艰难辛苦,不可殚(dān,尽)述。人不堪其忧,而宗实甘心焉。余亦将谓老死丘壑,无复人世矣。

居三年丙戌,蒙圣天子诏,为慈圣圣母颁大藏经,布天下名山,及二牢焉。余乃喟(kuì)然叹曰:‘因缘障道,往哲痛心;福始祸先,前修明诫。’意欲避之。宗与同伴安、桂二侍者,进曰:‘师即无意人世,岂不上念圣心,所以隆重法门,为斯民之福利乎?’余乃翻然念曰:‘惟我圣天子仁孝圣母慈恩,以法为社稷苍生福,某敢不竭躬尽瘁,以敷扬法化,上报圣恩?法王忠臣,慈父孝子,实予所图。第此海峤(海边山岭)遐陬边远一隅,故称蔑戾(蔑戾车,意思是边地),苟不等心死誓,何以转魔界而成佛土?尔辈试揣其衷(内心),果能以法为心,毕命从事,则止之;否则去之,无使异日,作世谛流布,昧人天眼目也。’安等唯唯,进曰:‘师唯何人,此惟何事,愿师安意,以道自任,为法忘情,我辈敢不视师为行止?’

余于是拜受慈命,克意建立。经营事务,无论巨细,一切委宗。而以安、桂二人为知事,予但总其纲要耳。上赖圣慈宠灵,不三年丛林(寺院)告成。法道聿兴,四方衲子日益至,时则东海洋洋佛国之风焉。天人冥会,转化之机,盖亦神且速矣。山门供众,法物毕备,秋毫皆出宗心。建立规模,居然不减在昔。观者以为天降地涌,将为东鄙法幢盛世永永福田也。

竖立未几,狂魔竞作,己丑岁即遭侵挠。余所经涉,无论污辱,即祁寒溽暑,奔走于风尘道路,冒生死之际者,不可指陈。而此心一念孤光,未尝少易。宗辈之志愈益坚,三年如一日也。

或(有人)谓余曰:‘古人言:到处家山。以师高致,道眼视此,不啻(bù chì,无异于)轻尘聚沫,奈何惓惓于此?’余曰:‘尝闻世之君子,以身殉国则死国,以身殉法则死法。今蒙慈恩,以法见托,而且表扬圣孝,其事虽异,其命实均。避难不义,弃命不忠,不义不忠,何以为法?假而以此即有封疆尺寸之寄,苟临难而去之,又何以自处?宁效死而弗去,不为苟生以失经。’或者唯唯,顷亦魔风顿息矣。

又四年乙未,春二月,衅从中(宫廷)起。以魔事为借资,致圣天子震怒,诏下金吾(皇帝的警卫官员),逮及者众。是时安已先去,宗与桂共婴(遭遇)此难,余则以一死肩之。荷蒙圣恩诏遣(充军)雷阳,于是冬十月,出长安,与宗别。

余观往事如梦游,亦未尝一语及世谛常情也。宗送余河梁,余乃谓之曰:‘丈夫处世,固不恋恋为儿女态,况吾释子,学出情法者乎?第(但)尔从老人几二十年矣,老人固未尝以一语佛法累汝,不知汝于何处见老人乎?’宗稽首曰:‘宗自事师以来,自知愚钝,不敢外求。上不见有佛祖,下不见有禅道,唯知作务供众生,于动静闲忙、疾病祸患、死生之际,止此一念,直观师心而已。是故师生则生,师死则死。’余曰:‘我心无相,汝作么观?’宗曰:‘师心若有相,弟子则无今日也。’余乃大笑而别,独携善侍者而南。

明春三月,抵雷阳。频岁(连年)饥荒,瘴疠大作。余坐尸陀林(弃尸之处)中,毒气炎蒸,交攻而至,殆者亦数矣(好多次濒临死亡)。秋八月,奉檄来五羊(广州)。昔之在门者,亦接踵而至。余见则诟骂曰:‘尔等各有出生死路脚跟,谁无一尺土,见我何为?’皆痛斥而去(憨山大师这是为了保护他们)。顷之,宗亦自蒲中万里相寻,躬事爨(cuàn,烧火做饭)煮,无闲在昔(无异于往昔)。粤省会亦遭疫疠,骸骼蔽野。余命宗率人亲捡埋葬,不下万余,作津济道场以拔(超度)之。会罢,促宗归曰:‘尔何恋恋于此耶?’

余生平志在忘生,以学出情法者。今虽荷戈行伍,何莫非佛事?万里比邻,太虚咫尺。以法界海慧观之,了无去来生死之迹,又何嗟嗟作梦中颠倒耶?但冀(希望)尔识心达本,以金刚焰,烁破历劫情尘。务使爱根习气缘影荡尽,毫无自欺。如此可谓不负佛恩,不辜本有,方是老人不负汝处也。否则抱佛而眠,犹不免为魔伴,况复守此幻身,而增空华障翳,究竟何为?且尔父母师长,今皆老矣,若弃彼取此,亦为法中之愚也,岂正信哉!

尔其行矣,幸为谢诸故人,生当重相逢,死则长别离。异日常寂光中,回视今日,犹作梦中事也。尔其识之,无忘所嘱。

丁酉仲春二十五日,书于垒壁(军营)之旅泊齐(可能是旅泊斋。此时憨山大师已被削去僧籍,冠巾说法)。

6、金刚宝戒

示洞闻乘禅人


洞闻法乘,夙负上根。初脱尘缘,遇水潦鹤。顷觉其非,遂弃去。入天目山,与性融首座辈,结庵居之。切磋己躬下事,坚忍数载。复参达观禅师,亲近有日。以厌喧求寂之念未忘,遂辞去,隐于罗溪。兹特谒老人于瘴乡,求心地法门。老人遵《梵网经》,为授金刚宝戒。乘五体投地,如泰山崩,为法之勤,一至于此。老人以久饮瘴烟,四大(身体)违损,乃闭关却迹,习静以休。乘亦礼拜归山,请授戒法。因示之曰:

三世诸佛,历代祖师,与一切众生,鳞介羽毛,乃至地狱三途,以极空散销沈,靡不眉毛厮结,不隔纤毫。其所同者,金刚心地;所异者,情想爱憎耳。由佛祖善用其心,故转秽邦成净土,化刀山为宝林,即剧苦辛酸,皆为极乐真境。此无他术,盖于此心中情想不生,爱憎无寄。譬如净目,彻见晴空,又何颠倒幻华,自生起灭哉?众生返此,无怪乎种种颠倒,自取其咎耳。

佛祖怜愍此辈,特特出世一番,并无剩法与人,不过直指此心,令一切众生,当下知归。故毗卢老子,初坐菩提场,亦不过宣明过去十方三世诸佛此戒法耳。千华台上,叶叶释迦,亦不过禀明诸佛此心,宣传此戒法。即四十九年摇唇鼓舌,波波挈挈,为人委曲周旋者,亦不过普令众生,信受此戒法。及至末后拈花,天人瞪目而不知者,亦只迷此心戒耳。金色头陀,破颜微笑,乃至二十八传(西天禅宗二十八传),递代授手;达磨西来,神光立雪,无言无说;盖亦分明直指此心戒耳。

展转六传,至老卢(六祖惠能)俗汉子,柴担下闻《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盖乃顿悟此戒,不从人得,不因师授,性自具足者也,又更有何奇特哉?及至黄梅(五祖弘忍)印正,即解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因此黄梅老人,亦不奈伊何,只得无语归方丈。即三更密付,大似乌豆换人眼睛,岂此外更有奇特哉?

从此儿孙满目,遍满寰中(天下)。得之者死(情想死),失之者生(情想生)。千七百人(千七百则公案),鼓簧播弄,亦不过递相发明此心地法门,岂此心外别求妙悟耶?若离此外别求,即堕外道邪径。故《梵网经》云:‘卢舍那佛心地,初发心中所诵,一名戒光明金刚宝戒,是一切佛本源,一切菩萨本源,佛性种子。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意识色心,是情是心,皆入佛性戒中。’又云:‘众生受佛戒,即入诸佛位,位同大觉已,真是诸佛子。’故五十五位进修,未见佛性,皆堕涂程。及至末后等觉位中,乃云:‘是人始获金刚心中,初干慧地,到此直入佛性海中。’

由是观之,从凡入圣,成佛作祖之要,舍此金刚心外,岂复更有剩法耶?是知此戒不易悟,悟则名为住位;不易行,行则名为行位;不易通,通则名为向位;不易净,净则名为登地位;不易忘,忘则名为入佛位矣。

法乘今日,诚当自揣:以何心为出家?以何心为参师访友?以何心为乐求佛法?以何心而愿受此戒?苟得其心,则三世诸佛,历代祖师,普及一切众生,一齐向老人一毛端头放光动地,则汝二六时中,与诸圣凡眉毛厮结也。此则是名真持戒者。否则险,险则堕。参!参!参!

(原注:洞闻初礼铁嘴兰风为师,此云水潦鹤者,指兰风也。)

7、示念佛社

示优婆塞结念佛社


惟吾佛住世,说法利生,四众(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人等,各皆得度;随机教化,各有方便,普令获益。譬若时雨,三草二木,无不蒙润,随分充足,各得生长。是故法有千差,源无二致。

然以佛性而观众生,则无一生而不可度;以自心而观佛性,则无一人而不可修。但众生自迷而不知,又无真正善知识开导,故甘堕沉沦,枉受辛苦耳。所以卢祖(六祖惠能)初至,黄梅(五祖弘忍)问:‘何处人?’答曰:‘岭南人。’黄梅道:‘獦獠亦有佛性耶?’祖曰:‘人有南北,佛性岂有二耶?’自此一语,如雷惊群蛰,流布人闲,知之者希,悟之者鲜。是则岭南为禅道佛法之源头,爰(yuán,从)自卢祖演化,道被中原,而门庭之前,竟埋荒草,寥寥几千载矣。谈者皆谓非善根地,是不达佛性之旨耳。

余蒙恩遣雷阳,以丙申春,至秋来五羊,垒壁闲注棱伽经完。戊戌夏,即为诸来弟子演说。每一座中,见诸善男子辈,亹亹(wěi wěi,勤勉不倦)而来,余深嘉之。

未几,有善士十余人作礼,愿乞教授优婆塞(男子居士)五戒法。余欣然应请,即为羯磨(授戒之宣告式)。自是归心日诚,听法弥笃。余哀其未悟,愍其不达进修自度工夫,因授以念佛三昧,教以专心净业,痛厌苦缘,归向极乐。月会以期,立有规制,以三时称名、礼诵、忏悔为行,欲令信心日诚,罪障日消,必以往生为愿。果能此道,虽在尘劳,可谓生不虚生,死不浪死,岂非真实功行哉!

然佛者觉也,即众生之佛性。以迷之而为众生,悟之即名为佛。今所念之佛,即自性弥陀。所求净土,即唯心极乐。诸人苟能念念不忘,心心弥陀出现,步步极乐家乡,又何必远企于十万亿国之外,别有净土可归耶?

所以道,心净则土亦净,心秽则土亦秽。是则一念恶心起,刀林剑树枞(cōng)然;一念善心生,宝地华池宛尔(真切)。天堂地狱,又岂外于此心哉!

诸善男子,各谛思惟。应当痛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一失人身,万劫难复。日月如流,时不可待,傥负此缘,当面错过,大限临头,悔之何及?各宜努力,珍重珍重。

8、就路还家

示真遇禅人


禅人真遇,生长卢陵,弃妻子出家。乐远离行,志向名山,参访知识。幻人(憨山大师自称)以幻业迁讹至岭海,禅人因得来参。顷,辞往普陀礼达观师,授以毗舍浮佛偈,复持来五羊。

〔毗舍浮佛偈〕“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

幻人于幻化场中,作如幻佛事,开诸幻众,说如幻法门。禅人作礼请益,幻人乃依如幻三昧,为说一切诸法皆如幻梦境界,而开示之曰:

善哉!佛子,当善思惟。一切诸佛依幻力而示现,一切菩萨依幻力而修持,一切二乘依幻力而趣寂,一切外道依幻力而昏迷,一切众生依幻力而生死。若夫天宫净土,依幻力而建立;琼林宝树,依幻力而敷荣;铁床铜柱,依幻力而施设;镬(huò)汤罏炭,依幻力而沸腾;鳞甲羽毛,依幻力而飞潜;蠢蠕蛸(xiāo)翘,依幻力而动息。以极三世诸佛之所证,六代祖师之所传,总不出此幻网。三昧禅人安得而逃之耶?

汝试谛思,何因而落生死?何因而入母胎?何因而汩(,沉迷)没爱缠?何因而愿出沉沦?何因而发足超方(云游四方)?何因而参访知识?何因而履名山,登福地,穿丛林,入保社(乡村)?今年而南海,明年而五台,后年而峨眉。汝将遍历寰中,纵经尘劫(尘点劫),穷尽十方微尘国土,承事十方诸大知识,总皆不出幻化门头,非究竟真实处也。

然虽如是,唤作迷头认影,不访就路还家。苟能一步踏断幻结,则无边幻网,一时顿裂;无涯幻海,一时顿枯;无量幻业,一时顿消;无边幻行,一时顿得;无量幻生,一时顿度。此则是名以幻修幻,所谓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者也。

其或未然,则纵经三生六十劫,以文殊为父,观音为母,普贤为师,而欲恃此亲因,以求出生死事,远之远矣!汝谛思惟,其无谓我为幻化人,非真实语也。参!参!

9、大心众生

示优婆塞易真潭


佛性善根,如草种在地,但有土处,莫不有之。若遇时雨,靡(,无)不发生。第雨有早晚,故生有迟速耳。

人人皆有善根种子,若遇大善知识开导,如时雨降,则勃然生芽,抽条长干,开花结实,鲜(少)不成就。所谓‘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未有无因而招果者。此从上佛祖教化门头,贵在观根逗机,善为开导,使其自性成熟。非有别法,以夸诞众生也。

善士易真潭,生在边地,长于尘劳,汩汩口体不暇,安有留心出世,切念生死事大乎?自非夙种善根深厚,油然于中而不容己者,何乃遇缘即发,不待教而能若是耳!

余初贬雷阳,未度岭时,谈者谓边俗好鬼,而啖血食,绝无善人。且据佛言,边地下贱,篾戾车种,以为六难,以其断绝佛种,破灭善根,不闻三宝名字故。余以为实然。顷过电白,见潭携善士数辈,头面作礼,余甚异之。及过苦藤岭,诛茅茨施茶结缘,盖潭创为佛事,集众信而为之者,此则不因开导而自为之。岂非善根纯熟,时节因缘已至,有不能自止,触事而现,遇缘而成者耶?

由是观之,佛性未必尽善,魔性未必尽恶,随其所习,故有异耳。佛说边地恶种,盖言其重者,欲人生正信,生中国,闻正法故也。余见潭纯诚笃信,创建善缘,足见佛法广大,不难行于边地。乃作疏,命潭与二三善友,同心一力,果期年而功成。三年而化行,即今海外,路人皆作佛事,将转魔界而成佛界,未必不从此一人一事倡始也。

一阴以至坚冰,一阳而炎赫日,造化之机如此,道化之机亦然。佛言:‘无佛法处,建立三宝,非菩萨人不能克成。’梵语菩萨,此云大心众生,潭岂非大心众生耶?若从此增进,信心不退,善根转深,勇猛精进,顿悟本心,即永断生死,一超直入。菩提彼岸,未必不从今日出门一步,为初地也。但办肯心,决不相赚,勉之!

10、缘起无性

示本净贵禅人


禅人宝贵,以守护佛法为心,初书金字法华诸经,募造旃檀释迦弥陀二圣像成。居端州之鼎湖,时往来五羊,稽首请益。予示之曰:

吾佛有言:‘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是知一切诸法,缘会而生。缘会而生,则未生无有。未生无有,则虽有而性常自空。性空,则诸法本无自性矣。故曰:‘知法常无性,佛种从缘起。’能达缘起无性者,则为成佛真种矣。

善哉!佛子,汝之所书诸经者,法也;所造旃檀如来者,佛也。以汝之信力为因,托诸所化为缘,是则佛从缘起,而法亦从缘起。于法性中,法即佛,而佛即法也。第不审果了此法性空乎,性不空乎?

若言其性空,则现见佛之相好庄严,毕竟光明炽盛,赩如宝山。而华严八十一卷灵文,三十九品之次第,五周因果之行布,四十二位之森严,不欠一字。法华之三周授记,忏法之诸佛洪名,不少一人。灿然满目,焕乎全彰,谓之性空无物可乎?

若言其性不空,方其缘之聚也,则纸自纸,墨自墨,金自金,而香自香。如是纸、墨,皆为世谛流布;如是金、香,皆为恶业庄严。如是,佛、法之名,又何从而有耶?求其本无,则性自空矣。

方其今之缘聚也,即以世谛之金香而为佛,即以世谛之纸墨而为经,然纸墨之相不异当时,体不增于昔日,而佛法之名既彰,则敬慢之心悬隔,其助成之人,虽不改于故武(故步),而善恶之机天渊矣。由是观之,则一切诸法,本无自性,从缘会而生者明矣。

斯则能达此佛此法,本无自性,则为成佛真种矣。而汝所作种种诸胜缘,不审(不知)达无性而作耶?不达无性而作耶?由作而后得无性耶?若达无性而作,则佛法在己而不在物;若不达无性而作,则佛法在物而不在己;若由作而后达无性者,则己与物皆无性矣。达己无性,则无能作之人;达法无性,则无所作之法。人法双空,是非齐泯,则己与物皆无迹矣,又从何而分别耶?如是,则功德不可思议,菩提亦不可思议。

佛子,如是而知,则为真知;如是而作,则为妙行。否则以思惟心而作难思之佛事,譬如手把萤火而烧须弥,只益自劳,又何从而究竟耶?善哉!佛子,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应如是作,应如是持,可谓善超诸有(森罗万象之差别)矣。

11、忍辱为衣

示法锦禅人


法锦自言,性多瞋习。老人因以方便调伏,而示之以忍辱法门。更为开导之曰:

永嘉大师有言:‘我师得见然灯佛,多劫曾为忍辱仙。’是知忍之一行,为成佛之第一妙行也。

故我师释迦老子,生生世世,为提婆达多之所谤害。至于今生出世,种种破法,无所不至,甚而杀害其命者非一。及法华会上为其授记作佛,且曰:‘我之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胜妙功德,皆由提婆达多善知识故之所成就。’岂非以忍之一行,为成佛之要行耶?

又云:‘昔我于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然灯佛即不与我授记。’

由是观之,一切众生,生死苦具,皆以有我而成。无上菩提,福慧庄严,皆以无我而至。以我与物敌,故是非生;是非生,则爱憎立;爱憎立,则喜怒滋;自性浊,而心地昏;心地昏,则诸恶长;诸恶长,则众苦集;众苦集,而生死长矣!是皆从我之所致。甚矣,我之为害!譬如严城坚兵,岂易破哉?

老氏有言曰:‘柔胜刚,弱胜强。’此盖忍行之初地也。众生恃其我见,坚牢难破,所以一言之逆不能受,一事之违不能安,一饥一寒之不能耐,一念之欲不能净,斯皆不知忍之之方,徒增我见之执耳!所以佛教诸弟子修和合行。又曰:‘苦法忍,苦法智。’又曰:‘无生法忍,八地乃得。’是知,从生法忍,忍至无生,则妙行圆佛果成矣!忍之一行,岂浅浅哉!故曰:‘凡有所作,皆当忍之。’

是则,举心动念处以忍试之,举足动步处以忍先之,折旋动容处以忍持之,喜怒哀乐处以忍验之。如斯,则心有不敢妄动,身有不敢妄作,事有不敢妄为,情有不敢妄发。故老氏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敢,即忍之异名。由不敢,为天下先,故忍为成佛第一行。如此,则忍大而我小,故忍能衣被于我,亦能衣被于物,自利利他之德无出此者。故曰柔和忍辱衣,谓是故也。

禅人求法语,故余题之曰:‘忍辱为衣。’禅人勉而行之,其无以为口头话,且又无以此博饭具也。

12、不涉途程

示性淳禅人


若论此事,如青天白日。十字街头,长安路上,往往来来,谁不睹面相呈,何曾瞒昧丝毫?又如杲(gǎo)日丽天,山河大地,草木昆虫,鳞甲羽毛,飞潜动植,谁不通同受用?至若生盲,虽从来不见,亦未尝不蒙利益也。何独于汝分上有所欠缺隐昧,又劳汝费草鞋钱登山涉水,远远迢迢寻师觅友,偏向深山穷谷中求之而后得耶?

汝但自己不解,向脚跟下一步剿绝命根,被他无量劫来,种种戏论习气所弄。恰似白日被鬼迷之相,两眼睁睁,开口向人胡言乱语。竟不知从何处发来,亦不知谁之所使,终日竟夜,淹淹缠缠,随波逐浪,波波劫劫,更不知所作何事,亦不知自己本来是甚么人。

及至忽然梦省,亦自大生惭愧,甚至扼腕顿足,切齿椎心,恨不能叻地跳向佛祖顶𩕳(nǐng)上行。及乎遇境逢缘,眨眼之闲,不觉堕入黑山鬼窟去也。此乃天下有志学道之人通病,岂独禅人为然。然其病根,直在不了自心,但为习气所弄耳!

老人生平有志此一大事,恨般若缘浅,习气偏厚,又无如古之真正明眼知识罏鞴(bèi,古代的鼓风吹火器。这一句是说:又没有如古之真正明眼善知识的锤炼)。且自发志出家,操方学道以来,以至入山,冰雪寒岩,一至万死一生之地。于中种种伎俩知解,向者(这)里一毫用不著。唯独于冷地纳被蒙头时,忽然觑得父母未生前一点消息。便回视昔之种种颠倒,皆梦中事耳。且复自恨为他业缘牵引,堕入种种幻化境界,至滨万死而获一生。所赖冻饿中博得一点孤光,处处受用,种种逆顺境界,以此为罏冶钳锤,煅炼习气、粗重缘影尘垢耳。即今,生死关头未知何如。禅道佛法,未必能会。至若‘的信自心,不向他求’一著,以此为消磨岁月之具,其他复何容启齿哉!

禅人今且行矣,即求老人法语,一似含元殿(长安城内之宫殿)里觅长安。若向自己脚根未动步一著解,提得起,放得下,乃至日用见色闻声,未开眼时,未入耳时,早能耳亲眼辨,决不向生死窠()中,习气队里,头出头没。此所谓:不涉途程,一步早已超过。则佛祖亦无挨身处,阎老子岂奈伊何?

如此,方不负雪浪(雪浪法师,憨山大师的师弟)开导之恩,亦不负自己百劫千生带来者一点种子,不被三毒(贪、嗔、痴)习气熏蒸烂,亦不负老人今日向戈戟场中为汝出气。其或未然,纵使学得三藏十二部,更有何益?如昔为人,纵能穿衣吃饭,更唤作甚么人?即老人今日之语,大似木人穿靴,石女戴帽耳!

古人云:‘初秋行脚,汝等诸人,只须向万里无寸草处去。’且道如何是寸草处?参!参!参!

13、真修实悟

示妙湛座主


从上(从前)古人出家,本为生死大事。即佛祖出世,亦特为开示此事而已。非于生死外别有佛法,非于佛法外别有生死。所谓迷之则生死始,悟之则轮回息。是知古人参求,只在生死路头讨端的、求究竟,非离此外,别于纸墨文字三乘十二教中,当作奇特事也。

所以达磨西来,不立文字,只在了悟自心,以(因为)此心为一切圣凡十界依正之根本也。全悟此心则为至圣大乘,少悟即为二乘,不悟即为凡夫。若悟而不存,证而无得,即为超圣凡出生死之向上一路矣。

近代学人去圣逾远,不见古人真实行履,向日用现前境界,生死岸头一一透过。即此日用,不离一法,不住一法,处处不轻放过,便是真切工夫。即此目前一切声色、逆顺、爱憎境界,一一透得过处,便是真实悟门。即此悟处,头头法法,便是真实佛法。非是听座主撞钟击鼓,登华座,开大口,学野干鸣,侧耳低头,闭目披衣时,方为佛法也。

所以善财童子,南历百城,参礼佛刹微尘数诸善知识,故得开悟尘尘刹刹诸解脱法门。

然法门固无论,即善知识,安得有刹尘之多多耶?殊不知刹刹尘尘者,乃吾人日用妄想念虑情尘也。苟能于日用起心动念处,情根固结处,爱憎交错难解处,贪瞋痴慢种种习气难消磨处,就于根本痛处札锥,一一勘破,一一透过。如此便是真实知识,当下即登无碍自在大解脱无上法门。舍此外更有何知识可参?更有甚奇特法门可入耶?

14、幻化去来

示灵洲镜上人


余昔游海门,登妙高峰,入无际三昧。入棱伽室,睹东坡老人代张方平手书棱伽经,与佛印禅师留作金山常住。是时举身毛孔,熙怡悦豫,如春生百草,不自知其所以然也。及后览教乘印证,乃知为习气横发于中,熏然不自觉耳。自尔行脚云水闲,此海阔天空虚明昭旷之境,时时如大圆镜,悬于眉睫闲也。

顷为幻业所弄,直走瘴乡。舟行过曹溪口,下浈阳峡,经小金山,而抵羊城,未暇登眺。戊戌秋日,始得览其胜。与镜心上人,过东坡堂,读悟前身诗,又爽然自失,恍然若睹旧游。

是知天地一幻具,万法一幻丛,出没一幻迹,死生一幻场,江山一幻境,鳞甲羽毛一幻物,圣凡一幻众,尔我一幻遇耳。

上人降心白法,日诵金刚经以为定课。旧染顿祛,心光渐朗,盖肯于刮垢磨光,非泛泛波流业海者比也。顷持卷索法语,为进修之资。

老人猛思昔游海门故事,今此地见东坡如前身。因叹人生,生死幻化去来梦事。若以法界海慧照之,则三际十方,当下平等;天宫净土,一道齐平;心佛众生,了无差别;镬汤罏炭,实际清凉。草树庭莎,风帆沙鸟,烟云变状,日月升沈(同“沉”),举目对扬,无非普现色身三昧也。

吾学道人,所贵金刚正眼,烁破无明痴暗,焕发本有智慧光明,拈向现前日用。欬唾掉臂,扬眉瞬目之际,拈匙举箸之闲,顿显自性无垢法身,是称为得解脱人。即如空生(须菩提)悟般若时,涕泪悲泣对佛,自谓实无有得名阿罗汉也。一切世闲,所有诸法,岂有过此般若者哉!

然般若非他,即吾人心镜之光耳。永嘉云:‘比来尘镜未曾磨,今日分明方剖析。’上人号曰镜心,是以心为镜耶?是以镜照心耶?若以心为镜,则老卢道‘明镜亦非台’,非台则无镜可寄。若以镜照心,心本无相,又何从而照之耶?如此非心则非镜,非镜则非心,心镜两非,名从何立?如此,则上人名是假名。名假则真亦非真,是则所读之般若,又岂有文言字句,寄于齿颊之端耶?

上人苟能悟此法门,则江光水色,鸟语潮音,皆演般若实相;晨钟暮鼓,送往迎来,皆空生晏坐石室见法身时也。如此,则东坡之所书棱伽,佛印之杀青(古代用火烫炙竹简,使青竹水分除去,就不会再被虫蛀蚀)灾木(刻印),与老人今日荷三生之缘重过此山,上人偶拈此卷以请益,莫道又是前身梦语也。

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上人苟能不昧本因,当习气横发,试取此卷读之,不觉妄想颠倒情尘,自然冰消瓦解矣。

15、切齿发愤

示欧生伯羽


尝谓一切圣凡,靡不皆以志愿成就世、出世业。是知吾人有志于性命者,志出生死;有志于功名富贵者,志入生死也。吾师有言:‘广大智海,变而为生死业海;宝明妙性,昧而为贪瞋痴慢生死之业性。’由是观之,吾人之性,真妄之源既已不二,苟知由贪瞋痴而入生死,即可用贪瞋痴而出生死矣。

谚语有之:‘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余居常每念:勾践因会稽之耻,志复吴仇,乃卧薪尝胆二十余年,衣不重彩(多种颜色的衣服),食不重味(两种以上菜肴),竟灭吴以霸。

吾学道人,视历劫生死,幽囚困辱于三界牢狱,岂直会稽之耻?贪瞋痴慢,夺吾妙性之光,破我涅槃之宅,岂直(只)吴仇?吾人怡然如饴,而与之嬉戏游宴于其闲,略无惭耻奋恨之心,可谓大不知本矣!其自视也,可称大丈夫哉?伯羽有志于此,当为切齿。

16、长远之志

示冯生文孺(庚子)


学道人,第一要发决定长远之志。乃至尽此形寿,以极三生、五生、十生、百生、千生、万生,以至劫劫生生,直是一定以悟为期。若不悟此心,决定不休。纵然堕落地狱三途,或经驴胎马腹,誓愿不舍此决定成佛之志,亦不以苦故,退失今日之信心。

譬如有人发心,有万里之行,决定以所至之处为的。从今日出门发足一步,直至入彼所至之门。亲彼所求之人,以至升堂入室,与之交欢浃洽,以极忘形而后已。如此,方称有决定志也。

苟无此判然决定之志,只说出门要去。回顾目前,种种所爱放不下,或因循延挨,口去心不去。或者幸有亲朋大力之人,促发出门。及乎上了路头,悠悠荡荡。或遇歌管队里,富贵场中,贪恋耳目近玩,忘却未出门的念头,邈然不知所向往。或中道缘差,撞遇恶友恶缘,弄得囊空资竭。加之疾病缠绵,进退回惶,生无量苦。或身体疲顿,久沐风霜不奈劳苦,便生退还之念。或将近及门,遇见一机、一境、一事之差。或讹言误听以为实,使其将见而不及见其人,临门而不得入其室。如此者,举(全)皆枉费辛勤,终无实到究竟之地。盖(发语词)缘初发心时,无决定志耳。

苟如此,欲作世闲(同“间”)小小功名事业,亦不能成;何况无上佛道,了死生,证菩提乎?故曰:‘佛道长远,久受勤苦,乃可得成。’岂可取近效,求速就哉?

虽然如是,有决定之志,更须要真实之见。若知见不真,志其所不当志,行其所不当行,亦更枉用工矣。吾人求道,既有此志,须要的信自心,当体是佛,本来清净无物,本来光明广大。如此所以日用现前不得受用者,只为被此幻妄,四大拘蔽,介尔(形容至微至小)妄想浮心遮障,难得透彻过此生死关捩(liè)子,不啻(不啻,无异于)若千生万劫之远也。

吾人既知此心,谛信不疑,今日发心,定要以悟为期。即从今日发心做工夫,便是出门第一步。今日亲承善知识开导,便是促发之者。至其促发上路,途中种种境界,种种辛勤,种种迟回,留连不留连,退惰不退惰,皆在学人自己脚跟底本分上忖量,皆非善知识所可与也。

冯生文孺,有志于此,剔起眉毛,且看脚跟下最初出门一步。

17、用心如镜

示曾生六符(壬寅)


圣人用心如镜,不将不迎,来无所粘,去无踪迹,以其至虚而应万有也。故老子有言:‘不出户,知天下。’岂妄想思虑,机变、智巧、揣摩,所能及哉!所谓廓然大公,圣人之心也。

古今智巧机变之士,自谓思无不致,智不可及,故饰智自愚。是心光未透,本体未明,堕于无明妄想网中,而将以为智大,若持萤火而与赫日争光也。

曾生志道,当以此自勉。

18、顿歇狂心

示赞侍者


侍者真赞,写余小像,焚香作礼,请说法语。老人蓦(,突然)拈拄杖,趁(逐)之曰:

尔朝夕执侍,尚不自知生尊重想,又何以纸墨画像为师范(学习的榜样)乎?每亲闻法教,如春风度耳,又何以纸上陈言为准则乎?尔自发心出家,求出离相,而不决志修远离行,果真出家实为生死乎?尔自心痴迷,向外驰求,不知顿歇狂心,为成佛秘要。区区执幻妄为真实,迷头认影,了无出期。即老人坐向汝胸中,尔亦作热病想耳。

佛言:‘狂心不歇,歇即菩提。’胜净明心,本非外得。果能如此,可称坐参,不劳遍礼知识,自入无量法门也。是则名为随顺觉性,又何以包裹老人为?

尔自思惟,二六时中,除却穿衣吃饭,迎宾待客,折旋俯仰,咳唾掉臂,杂谈戏论处,如何是自己本来面目?者(这)里参透,许汝觑见老人一茎眉。其或未然,对面千里。

19、破梦出险

示明哲禅人


余被放(流放)之四年,己亥夏,讲棱伽新疏于五羊之青门旅泊庵。禅人不远数千里,参余于瘴乡。余视其谨悫(què,诚实),命典斋食,且将令知三德而调六和,摄一心而修万行也。禅人唯命是听,勤力半载余矣。适饮瘴烟浸染成疾,自视四大(色身)不支,难堪众务。乃乞度岭北,寻乐地以休养。辞行,老人因而勉之曰:

尔岂以苦乐为异地,死生有彼此哉?殊不知四大为假借,苦乐为幻场,死生为夜旦;亦不知心乃众恶之源,身为众苦之本也。

原自迷心为识,执妄为身,颠倒死生,出没苦道,曾不知几千万劫。譬如梦驰险道,怖畏张惶,求脱而不能,欲离而不得。忧愁悲楚,望救无门,疲顿精神,暂息无术。自谓终堕沉沦,尔乃甘心汩(,沉)没矣。又安知极力而呼,猛然勃跳,而大觉之?则向之悲楚辛酸,皆成笑具。以今既觉,与向之求脱,何异天壤哉!

即尔而观,今之病苦呻吟,作去就求脱之想,正若梦中事耳。不能自呼而觉,余为大呼而汝犹不知。是薾(ěr,困殆)然长夜,终无惺眼之时矣。奈何以幻妄而甘苦辛,认梦想而为真宅?今既遇呼而不觉,舍此而谁又呼之耶?

嗟嗟!蒙冥颠倒长夜,欲求睹慧日之光,如今日之缘者,难之难矣!尔试思之,忽然猛省,回头转脑,生死情关,顿然迸裂,便是破梦宅出险道之时也。

20、但净其心

示舒中安禅人住山


舒中禅人,将诛茆(同“茅”)南岳,请益山居法要。老人因示之曰:

夫道不在山,而居山必先见道。见山忘道,山即障根。见道忘山,触目随缘,无非是道。此古德名言,永嘉之谛训也。

子今志欲居山,是见道而后居耶?是居之而后见道耶?若见道而后居,居则有住,住则道非真道。若欲居山而后见道,道本无住,住则道不在山也。子将以何为道,而又何所居也。

子徒以山为山,殊不知日用现前,身心境界皆山也。教云:‘生老病死,四山所逼。’又云:‘五蕴山。’又云:‘人我山。’又云:‘涅槃山。’然涅槃。心也;人我。境也。五蕴身心,乃生老病死之窟穴也。梵语涅槃,此云寂灭。幻妄身心境界,总属动乱,原其本致,则真妄不二,动静皆如。但以迷悟之分,故有圣凡之别。迷之则涅槃而成生死,悟之则生死而证涅槃。是知五蕴人我之山,元是涅槃安宅也。斯则一切圣凡出生入死,未尝不居此山,而子之寝处长夜于此久矣,夫何今欲居之耶?

若以欣厌取舍,为入道之资,是犹避溺而投火也。故曰:‘我欲逃之逃不得,大方之外皆充塞。’又曰:‘狂心不歇,歇即菩提。’入道之要,唯在歇狂心,泯见闻,绝知解,忘能所,息是非。寂灭此心,政(同“正”)不在逃形山谷,饱食横眠,恣懒怠,长我慢,为道妙也。梵语头陀,此云抖擞,以其能抖擞客尘烦恼耳。但净其心,是诸佛道,子其勉之。

卷二

21、自知本有

26、居一切时

31、事心之功

36、立即有我

22、单提一念

27、念兹在兹

32、生死根本

37、般若之法

23、无住之旨

28、不被摇夺

33、要明大事

38、单提力究

24、有何差别

29、歇却狂心

34、离欲第一

39、铁脚铁肠

25、两头坐断

30、利生妙行

35、重别之言

40、修离欲行

21、自知本有

示极禅人(辛丑)


佛祖出世,但以本法示人。元无剩法,亦无实法,盖欲令人人自知本有而已。即三藏十二部,历代祖师所指,无非欲人顿识本有,元不令向外驰求。以世人不知本分具足,将谓别有,乃于一切言教中求,公案上去参,纸墨文字上觅。以至种种伎俩,思惟计较,当作学佛法,把作参禅了生死。又作种种尘劳事业,当作出世功行。

今日正眼看来,都没交涉。何也?皆是以思惟妄想造作,如梦中事耳,以未离心识故。古人云:‘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兹心意识。’然无量劫来生死根株,栽向识情窠窟,且又滋之以爱水,培之以欲泥,熏之以无明之火,增长诸苦之芽。即有佛法知见,皆堕外道戏论,但增苦本,非出苦之要也。

末法弟子,去圣时遥,不蒙明眼真正知识开示,往往自恃聪明,大生邪慢。不但以佛法知见凌人傲物,当作超佛越祖之秘。且复以世谛文言,外道经书,恶见议论,以口舌辩利驰骋机警,当作拨天关的手段。将谓阎老子定管束不得,亦不复知有世出世闲因果事。此盖由不识自心,不知本法,于己躬脚跟下一步,了不干涉。徒恃痴狂,增长梦中颠倒耳!

禅人自出头来,便解恁(nèn)么亲师择友,恁么苦行,种种因缘,而求佛道。是知本有而后发心耶?是不知本有,因发心后,由师友指示而求之耶?若知有而后发心,则不是恁么行脚;若从师友指教而后知,则又不必如此,依然痴狂外边走也。即今掩关书经的事,又作么生?且杂华(华严经)乃入法界之经也。且道以何为法界?又作么生入?若能提起生铁心肠,睁开金刚眼睛,一脚踢翻生死牢笼,如脱锁狮子,自在游行。

看他善财初发心时,乍见文殊,打破此关捩子,便解摇摇摆摆,南历一百一十余城,参见刹尘知识。然后毗卢老子亦不奈见,便得与法界等,与虚空等,与毗卢等,与普贤行愿等。若使渠(他)最初不遇恁般人说破恁般事,将恐至今埋在一微尘中,牢牢紧闭,犹如大铁围山,又不止禅人今日之死关也。安能一生成办历劫因果,了却从前冤债哉!

禅人不信老夫之言,试向一毛端头,拈起放下,横来竖去,时亲切著眼觑看。若果一眼觑透,方信老夫不欺汝,亦信毗卢老子不欺汝,历代祖师亦不欺汝。即汝自信本心,亦不自欺也。其或未然,试听末后句看。

22、单提一念

示宗远禅人住山


余窜海外之五年,庚子春,宗远绍禅人,同庆堂福自南岳来。时悟心融佛岭乾二子,皆在伴,老人以食息相与。结夏垒壁(军营),将半,复移居东华,解制后各辞去。宗远稽首,乞一语为住山法要。老人挥汗以示之曰:

夫入深山,住兰若,此从上佛祖第一入道因缘也。惟我本师释迦老子,弃舍金轮,辞亲割爱,走入雪山,万丈寒岩,埋身千尺。以至鹊巢其顶,芦穿其膝,犹不知六年冻饿,皮骨支持,苦空寂寞之状,又何如也。

一旦睹明星而悟道,朗长夜而独明。便见天龙拱卫,神鬼钦崇,为天人师,作世闲眼。至今光照四天,道流百亿。闻名者喜,见相者归。王臣敬仰,有识倾心。梵宇琳宫,庄严殊丽,无分遐迩,百代如生。如此泽流而无穷,功垂而不朽者,皆从雪山六年冻饿中博来。只今后辈儿孙,四事受用不尽,此乃开天辟地一个住山样子也。

自斯已降,法道东垂。若远公之莲社,僧远之胡床,五祖之破头,老卢之猎队,西江之隐山,石霜之枯木,凡载传灯列名僧史者,未有一人不向深山穷谷苦空寂寞中出。

呜呼!世衰道微,人心不古。凡托迹空门,寄形袈裟者,靡不假我偷安,罔然不知出家竟为何事!将谓四事供养,应当受用,更不思生死大事,为出家儿第一要务也。

古人出家,专为生死一著。参师访友,发明己事。然后向深山穷谷,草衣木食,支折脚铛,煮脱粟饭,尽将从前业识影子,埽(古同“扫”)除荡净,不留一丝。单单的的提持向上一路,身如枯木,心似寒灰,直至大彻而后已。如此方称佛之真子,方能报佛深恩。

禅人今发大勇猛心,以住山为志。只须放下诸缘,心如墙壁,单提一念,直欲上齐古人,必以发明生死大事为期,不明不已。切不可效时辈作偷安计,为养懒资也。

行矣!为我前驱,诛茅岳麓,待老人酬偿债毕,以送余年也,其念之哉!

23、无住之旨

示念松通禅人


昔中峰禅师居天目,久参高峰,大事未明,乃立悬崖,抚孤松,七日遂大彻。即今崖松独峙,而追迹中峰者,几希。通禅人往于松下,诛茅结屋,居之三年。日诵华严为业,其精苦固有之,其期则过中峰远之远矣。若夫发明个事,则犹未也。达观禅师字之曰‘念松’,欲其不忘本耳。

今禅人远问余于瘴乡,且别余去。将东游过支提,北入五台,寻文殊。万眷属中得一侣,傍金刚窟,诵华严满百部,以毕余生。临行乞一语为法要,余乃掀髯而笑曰:

子作此见解,是犹涉海而求河浴也。以狭陋之习,而入广大法界,此其难矣!古德云:‘尽大地是一卷经,尽大地是沙门一只眼。’以如是眼,读如是经,尽未来际,曾无闲歇,又何去来之相,彼此之见哉!

华严以平等法界为宗,以无障碍为门。苟能悟此宗,入此门,无一物不播遮那(毗卢遮那)之体,无一声不阐圆妙之音,无一时不修普贤之行,无一人不是刹尘知识。是则光网三昧,举目昭然,普眼真经,随念具足。举足下步,不离寂灭之场,居尘出尘,顿到般若之岸。子将何处觅五台,以何法为大经(华严经)乎?故曰:‘我欲逃之逃不得,大方之外皆充塞。’

子如当念了却,又何必登山涉水,寻伴侣,诵文言,以了余生乎?若了生本无生,则住无所住。能悟无住之旨,自不作去来动静生灭之想。六祖大师于‘无所住而生其心’一语,打落从前百千万劫颠倒知见。子当于此,剔起眉毛高著眼看。切不得错落出门一步,全身入却荒草也。

24、有何差别

示佛岭乾首座刺血书华严经


余昔居东海那罗延窟,禅人自五台来谒。及余度岭之五羊,复从匡山来,慰余于瘴乡。余乍见如隔世亲,因观人闲梦幻如此。乃于诸来弟子辈,结夏垒壁闲。及解制日,乾作礼白云:‘某将归东林,寻远公(慧远大师)之芳躅(前贤踪迹),效莲社之清修。且愿刺血,手书华严大经,以为庄严佛土之净业。愿乞一言开示。’余曰:

佛子谛听!尔以何为大经?以何为净业?尔以书写纸墨为经乎?语言文字为经乎?以运动折旋为净业乎?以点画分布为净业乎?若以书写纸墨为经,则市肆案牍无非大经。若以语言文字为经,则谈呼戏笑世俗文字无非妙理。斯则本无欠缺,又何庸书?若以运动折旋为净业,则日用寻常咳唾掉臂,无非观音入理之圆通。若以点画分布为净业,则迎宾待客,举箸拈匙,无非普贤之妙行。如是则本自具足,又何别求?舍此而言法行,是犹知二五而不知十也。

虽然尽十方是常寂光,元无明昧;极法界是清净土,本没精粗。森罗万象,皆海印(佛所得之三昧)之灵文;鳞甲羽毛,尽法身之真体。猿吟鸟噪,皆谈不二之圆音;雨施云行,尽显神通之妙用。如是则无背向,无去来,无取舍,无始终。三际为之不迁,十世圆成一念,此法界无尽藏也。

尔欲于无尽藏中,徒以区区生灭心,行指色相庄严为法行,求净土之真因者,是以牛粪为栴檀,鱼目为意珠也。况一字法门,海墨书而不尽。尔欲以有限之四大,涓滴之身血,刹那之光阴,而欲写无尽之真经,作难思之佛事,是犹点染虚空,扪摸电影也。

尔其参之!如其未然,试向五老峰头,谛观山色湖光,听鸟语溪声,与毗卢老子坐普光明殿,与十方无尽身云,刹尘海会,说法界普照修多罗时,有何差别?参!参!

25、两头坐断

示怀愚修禅人


学人图修,自吴中一钵走瘴乡,侍余二载余。余于戈戟场中而作佛事,修(图修)精持一念,作务为众先,昼夜无倦,始终如一日。余时时冷眼觑之,颇有衲子(僧人)气息。念末法向袈裟下提持此事者,难得其人,心甚爱之。

顷辞余欲参诸方知识,临行乃问:‘四大本空,五蕴非有,病在甚么处?’老人曰:‘病在没有处。’因说此偈以助行脚:

四大本空空是病,五蕴非有有成非,

两头(空、有)坐断无消息,始信家山到处归。

26、居一切时

示西樵居士(吉水人)


《圆觉经》云:‘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此语,古德每每拈示学者,多落思惟窠臼。独中峰各注一不字,此金刚圈也。

27、念兹在兹

示陈生资甫(吉水人)


孔子曰:‘知几其神乎。’说者谓:几者,动之微。学者当于未动时著眼(向一念未萌前究),方乃得力。‘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正好于六祖‘不思善,不思恶,如何是上座本来面目’同。参!

文者,心之章也。学者不达心体,强以陈言(陈旧的言词)逗凑,是可为文乎?须向自己胸中流出,方始盖天盖地。孟轲云:‘食、色,性也。’此言似千七百则注脚,殊非章句家可知。

古人云:‘工夫在日用处。’此死句也。今日坐在此语窠臼中,纵是有志之士,亦皆卖弄识神影子。非言者之过,执言之过耳。

宗镜云:‘声处全闻,见外无法。’此语非透出毗卢顶𩕳(nǐng)上行者,定不知话头落处。

儒生有志于道者,独向禅中求做工夫,却不知念兹在兹,便是上乘初地。

夜气清明,摄心端坐,返观内照,寂然不昧处,自见本来面目。

毋自欺也。孔子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足知天下不欺者,鲜矣。

飘风骤雨,飒然而至。试观风从何来,雨从何至?此观识得分明,万物在己。譬如嘉苗,望其秀实,贼蟊(máo,吃苗根的害虫)不除,难其成矣。不独世闲,丛林学道亦然。

28、不被摇夺

示离际肇禅人


若论此事,本无向上向下。才涉思惟,便成剩法,何况以有所得心,入离言之实际乎?

禅人果能决定以生死为大事,试将从前厌俗心念,乃至出家已来,所有一切闻见知识,及发参求本分事上日用工夫,著衣吃饭,折旋俯仰,动静闲忙,凡所经历目前种种境界,微细推求,毕竟以何为向上事?再将推求的心,谛实观察,毕竟落在甚么处?凡有落处,便成窠臼,即是生死窟穴,皆妄想边事,非实际也。

经云:‘纵灭一切见闻觉知,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古人目为黑山鬼窟,正是参禅大忌讳处。何况以生灭心,粗浮想像,入究竟际,远之远矣!所谓举心即错,动念即乖。若将不举心不动念,当作玄妙,又落玄妙窠臼。

有僧问赵州:‘如何是玄中玄?’州云:‘汝玄来多少时?’僧云:‘玄之久矣。’州云:‘若不是老僧,几乎玄杀。’你看古人一语,如金刚王宝剑,断尽凡圣知见。如是观之,此事岂唇吻能道,纸墨文字可能形容?

只在学人日用举心动念处,谛实观察,但有丝毫情见,乃至玄妙见解粘滞处,便是妄想影子,都落生死边际,非离际也。离际之际,名为实际。实际无际,无际则不落圣凡边际。圣凡不落,生死情亡。古人所谓:‘一念不生,前后际断。’断则无事矣,方名无事道人。事既无,又向甚么处求玄求妙?所谓:‘但尽凡情,别无圣解。’到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似哑子吃黄柏,难以吐露向人。

禅人但办一片生铁心肠,如此一直行将去。不必将心待悟,亦不必计其岁月日时。只须将前后无量劫数,直下拈在目前,任他生死去来起灭,即此现前一念,决定不为他浮光幻影迁移。纵是刀山火聚,净土天宫,亦任他头出头没。此一念孤光,毕竟不被他摇夺。如此可称大力量人,方才是真正出家儿。不被生死笼罩,不被圣凡埋没,不被三际迁讹,如此始得名实相应,乃是真实离际也。

禅人持此语,请正诸方明眼知识,切不可作禅道佛法会。

29、歇却狂心

示怀愚修堂主


古德云:‘尽十方世界,通是衲僧一只眼;虚空万象,鳞介羽毛,洪纤巨细,通是大毗卢藏一卷经。’以如是眼,读如是经,尽未来际,不休不息,此普贤大士一毛孔中,最微最细少分佛事。

一毛如此,况一一毛孔乎?正报毛孔如此,况依报世界微尘乎?一尘如此,况尘尘乎?且尘含巨刹,况尘尘之刹,刹刹之尘乎?以此深观,则无边刹海,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此普贤之真经。能见此经,则为文殊之智眼,即以此眼,观尘中之众生。一一众生,尽说此经,使之一一听者,当下了知一切圣凡,本来无二无别。

吾人即具此眼,转此经,度此众生。虽云使尽大悲,行尽大愿,经刹尘劫,了无疲厌。纵然如是,亦非衲僧本分事。何以故?以净法界中,本无动摇去来,凡圣诸影像故。此殊胜影像尚无,况诸妄想知见,佛法禅道,种种取舍诸颠倒相,虚妄影耶?

是知从上佛祖示人,只教歇却狂心,不从他觅。所谓:‘但自怀中解垢衣,何劳向外夸精进?’又云:‘但尽凡情,别无圣解,若作圣解,即堕群邪。’以上神通妙用,皆本分事,无奇特故,即此一味平常,何用别求佛法?

30、利生妙行

示了际禅人(丙午)


予中兴曹溪,重修宝林禅堂,以接纳四来。时,量禅人发愿行乞,以供大众。当结制初,禅人拈香请益。予因示之曰:

诸佛利生妙行,原非一种;菩萨成佛妙门,本非一路。昔维摩大士,以一钵饭而为佛事,三万二千有量之众,食其食者皆入律行。且道至今钵盂仍旧,香饭如常,食之者律行何居?持米者神通何在?

若于此透得,正所谓于食等者,于法亦等。若透不得,更须参访知识,决择疑情,直至不疑之地,始与本地少分相应。其或未然,未免随波逐浪。所以僧参赵州,乃云:‘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州云:‘吃粥也未?’僧云:‘吃也。’州云:‘洗钵盂去。’其僧有省。禅人若于赵州说处,者(这)僧省处会得,便与维摩方丈中诸上善人,把臂共行去也。

31、事心之功

示容玉居士(甲辰)


予居雷阳之三一庵,化州王居士容玉请曰:‘弟子归心于道久矣,第(但)志未专一。念生为名教(以“三纲”、“五常”为主要内容的礼教),以忠孝为先,愧未能挂功名以忠人主,博儋石(dān dàn,指少量米粟)以孝慈亲。心有未安,故难定志。’

余曰:‘然哉!夫忠孝之实,大道之本,人心之良也。安有舍忠孝而言道,背心性而言行哉?世儒概以吾佛氏之教,去人伦舍忠孝以为背驰,殊不知所背者迹,所向者心也。传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人者仁也,性之德也。由是观之,论事亲而不知人,不名为孝。论知人而不知天,不名知人。言知天而不见性,则天亦茫然无据矣。是则心性在我,则为本然之天真也。能知天性之真,则为真人。以天真之孝,则为真孝子。能以见性之功自修,则为真修。以性真之乐娱亲,则为妙行。以是为孝,孝之至矣。猥云以敬为重,而口体为轻者,抑又末矣。’

玉曰:‘弟子服膺(yīng)明诲,见性之功诚大矣。以此娱亲,固所愿也。第望洋若海,渺无指归。捷径之功,乞师指示。’

余曰:‘古德有言:“唯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梵语阿弥陀,此云无量寿。佛者觉也,乃吾人本然天真之觉性,尤见性之第一妙门也。原夫此性先天地不为老,后天地不为终,生死之所不变,代谢之所不迁,直超万物,无所终穷,故称无量寿。此寿非属于形骸修短,岁月延促也。吾人能见此性,即名为佛。且佛非西方圣人之称,即吾人自性之真。而尧舜禹汤,盖天民之先觉者。斯则天民有待而能觉,圣人生之而先觉,此觉岂非佛性之觉耶?孟子所谓尧舜与人同耳,所同者此也。能觉此性,则人皆可以为尧舜。人既皆可以为尧舜,则人人皆可以作佛明矣。嗟嗟!世人拘拘一曲之见,未遇真人之教,而束于俗学,以耳食为至当,无怪乎茫然而不知归宿矣。’

玉曰:‘弟子蒙开示,信知自心是佛,自心作佛,不假外求。但不知作佛之旨,下手工夫,愿求示诲。’

余曰:‘吾人苟知自心是佛,当审因何而作众生?盖众生与佛,如水与冰。心迷则佛作众生,心悟则众生是佛。如水成冰,冰融成水,换名不换体也。迷则不觉,不觉即众生,不迷则觉,觉即众生是佛。子欲求佛(你欲求作佛),但求自心。心若有迷,但须念佛。佛(佛号)起即觉,觉则自性光明挺然独露,从前妄想,贪瞋痴等,当下冰消。业垢既消,则自心清净,脱然无累。无累则苦去乐存,祸去而福存矣。真乐既存,则无时而不乐。天福斯现,则所遇无不安。惟此真安至乐,岂口体之能致,富贵之可及哉?此所谓心净则佛土净,事心之功无外乎此,净土(求生西方极乐世界)之资,亦不外于是。’

玉曰:‘弟子闻教,心目开朗。如见归家道路,了无疑滞。第以念佛为孝,何以致此孝耶?是所未安,愿师指示。’

余曰:‘昔有孝子远出,其母有客至,望子不归。口啮其指,子即心痛,知母忆念,遂即旋归。且母啮指而子心痛,以体同而心一也。子能了见自心,恍然觉悟自心即母心也。以己之觉,以觉其母;以己之念,愿母念之。母既爱子之形,岂不爱子之心耶?母若爱子之形,则形累而心苦;母若爱子之心,则形忘而心乐矣。且母子之心体一也。昔母念子,啮指而子心痛,今子念母忘形,而母心岂不安且乐耶?第恐子事心之功不笃,忘形之学不至,不能如母念子之切,感悦其母之心耳!故古之孝子,不以五鼎三牲之养,而易斑衣戏彩之乐。孝之大者在乐亲之心,非养亲之形也。世孝乃尔,傥能令母之余年,从此归心于净土,致享一日之乐,犹胜百年富贵,使母时怀戚戚之忧也。是则彼虽富贵而亲不乐,即乐而有所以不乐者存。今子以念佛而能令母心安且乐,乐且久,岂非无量寿耶?母寿无量,子寿亦无量,是净土在我而不在人,佛在心而不在迹矣。子其志之。’

32、生死根本

示自庵有禅人住山


佛言:‘一切众生,流浪生死,皆是妄想颠倒以为根本。’颠倒想灭,肯心自许,便是了生死出苦海的时节也。

妄想不休,生死难出。故云:‘狂心不歇,歇即菩提。’吾人果能顿歇狂心,便是出三界,破魔军,露地而坐,称为无事道人。铁面阎罗老子,纵有狠心毒手,亦无打算摸索处。往来纵横,自由自在,一大解脱人。恁(nèn)么时节,即唤成佛作祖,亦不耐听,又肯向厕溷(hùn)中,与痴蝇作队,偷腥扑臭耶?

十方世界,皆成净土。以大圆觉,为我伽蓝(寺院),身心充满其中。与十方诸佛把臂共游,得大自在。此则庵即是自,自即是庵。庵即是山,山即是人。无内无外,无彼无此。恁么则住无所住,行无所行,修无所修,方称自庵。若养懒痴睡,三生六十劫只为他人作奴郎耳。思之!思之!

〔三生六十劫〕为声闻乘修行所须之时间。修四谛十六行相等之观,断尽三界之烦恼,证阿罗汉果,最快三生,最慢则经六十劫。

33、要明大事

示庆云禅人


出家儿要明大事:第一、要真实为生死心切;第二、要发决定出生死志;第三、要拌(古同“拚”,不顾惜)一生至死不变之节;第四、要真知世闲(古同“间”)是苦,极生厌离;第五、要亲近绝胜知识。

具正知见,时时参请,承顺教诲,如教而行,精勤弗懈。不为五欲烦恼遮障,不为恶习所使,不为恶友所移,不为恶缘所夺,不以根钝自生退屈。

如是发心,如是趋造。久久纯熟,自然与本所愿求,函盖相合。纵今生不能了悟,明见自心,即百劫千生,亦以今日为最初因地也。

若不如是,但以狭劣知见,软暖习气,因循宴安,而欲以口头禅,狂妄心,秽浊气,邪见根,将为出家正业。以此望出苦海,是犹适越而之燕(犹如要去南方却到了北方),却步(后退)而求前也。

嗟嗟!末法正信者稀,禅人既知所向,当审知本心,以真实决定为第一义也。勉之!勉之!

34、离欲第一

示如常禅人


佛言:‘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又曰:‘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又曰:‘剃除须发,而作沙门。受佛法者,去世资财,乞求取足。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不再矣。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如是之法,种种叮咛苦语,无非要为佛弟子者,最初出家,便以离欲为第一行耳。

后世儿孙,身虽出家,心醉五欲,不知何法是远离法,何道是出苦道,缠绵昏迷而不自觉。且又矫饰威仪,诈现有德。外欺其人,内欺其心,包藏瑕疵而不自觉,欲求真心正念者,难其人也。净名云:‘直心为道场。’如常有志求出离法,当以直心为第一义。珍重!

35、重别之言

示小师德宗


尔自从老人游,二十余年,不独执事辛勤,即罹患难,走瘴乡,已三度矣。前已遣尔归家山,事师长。尔狂心不歇,复为予来。今闻尔师已作故物,尔竟不能生执巾瓶,死启手足,是可以称弟子乎?尔今即归,不思何以报师恩于冥冥乎?

古人参师访友,端为成办道业。尔今从师二十余年,道业何在?古人羞见父母师友,尔道业无成,幸尔无父母师友,无寄羞地矣。

祖师云:‘众生与佛无别,但众生多习气,佛祖清净无垢耳。’尔事善知识,亲闻训诲,年亦老矣,尚然悠悠如此。竟不知此去,他时后日,又何面目见老僧乎?万一老僧如尔父母,恐尔此生亦无寄羞地也。念尔忠肝义胆,不减古人。昨读达观大师语,以田光比尔。如此,则老僧何以报平生乎?

所谓‘诸供养中,以法为最’。今别复以此作供养以酬生平,尔其再无忘今日重别之言。临歧执手,叮咛珍重。

36、立即有我

示慧侍者


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然佛之知见,即众生之知见;众生知见,即生死知见。故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斯则圣凡知见无二,而有迷悟不同者,过在立不立耳。

祖师道:‘若立一尘,国破家亡。’以其知见本无凡圣,但有立即有我,有我则诸障顿起,无我则万法平沈(同“沉”),是知我为生死之本也。岂特凡夫造贪瞋痴,而为我障,即一切圣人诸修行者,知见未忘尽属我障,尤为生死难拔之根。故二种障(烦恼障和所知障)中,粗细不同,粗(烦恼障)则易遣,细(所知障)则难除,以其知见深潜根于心者难拔。故经云:‘存我觉我,俱名障碍。’此正知见立知,幽潜如命,不能自断者。所以古人三二十年苦心参学,纵然悟得自性具足,如寒潭皎月,静夜钟声,随扣击以无亏,触波澜而不散,犹是生死岸头事。此古人大不自欺处。傥(tǎng,同“倘”)欺己欺人,是自坏坏他也。

侍者福慧,早从老人出家。初见老人时,一蠢蠢物耳。别去一十年,兹来更蠢蠢也。独尝喜其蠢蠢中,有惺惺不蠢处。此侍者以此蠢不蠢为命根,今来又五年,其蠢日增,其不蠢者亦潜滋暗长也。由是人视侍者蠢,侍者亦自视蠢更蠢,而人人不自知其为蠢也。

今年夏老人从西粤回山,侍者忽出蠢状。老人大笑,其蠢无出头时。私谓此蠢人立蠢为己过也,苟能以此蠢自为受用地,亦颇自足,亦可了生死,亦不负出家行脚事。若以此更立其蠢,则病不止知见立知也。侍者若能推倒此蠢,不患不与老人眉毛厮结。

37、般若之法

示邓司直


佛祖出世,说般若之法,教人修行,必以般若为本。般若梵语,华言智慧。以此智慧,乃吾人本有之佛性,又云自心,又云自性。此体本来无染,故曰清净。本来不昧,故曰光明。本来广大包容,故曰虚空。本来无妄,故曰一真。本来不动不变,故曰真如,又曰如如。本来圆满无所不照,故曰圆觉。本来寂灭,故曰涅槃。

此在诸佛圆证,故称为大觉,又曰菩提。诸佛用之,故为神通妙用。菩萨修之,名为妙行。二乘得之,名为解脱。凡夫迷之,则为妄想业识。发而用之,则为贪瞋痴爱、骄谄欺诈。造之为业,则为淫为杀、为盗为妄。所取之果,则为刀为锯、为铁为磨,乃至镬汤罏炭种种苦具,皆从此心之所变现。

正若醒人无事,种种乐境,皆在目前。少时昏睡沉着,忽然梦在地狱,种种苦具事,一时备受,辛酸楚毒,难堪难忍,正当求救而不可得。时堂前坐客喧哗未息,随有惊觉,呻吟而起,视其欢娱之境居然在目,而酒尚温肴尚热也。枕席之地未离,苦乐之境顿别。要之乐向外来,苦从中出。由是观之,天堂地狱之说,宛然出现于自心,又岂为幻怪哉!是皆迷自心之所至耳。经云:‘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又曰:‘三界上下法,唯是一心作。’

以此观之,岂独佛法说一心。从上圣贤乃至一切九流异术,极而言之,至于有情无情,无不从此一心之所建立,但有大小多寡、善恶邪正明昧之不同,所用之各异耳。故曰:‘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鳞甲羽毛,普现色身三昧。’此皆般若之真光,吾人自心之影事也。吾人本有之心体,本来广大包容,清净光明之若此。目前交错杂沓(),陈列于四围者,种种境界色相,又皆吾心所现之若彼,吾人有此而不知,固可哀矣!

而且误取自心,以为贪爱之乐地。目悦之于美色,耳悦之于淫声,鼻悦之香,舌悦之味,身悦之触,心悦之法,又皆自心所出。又取之而为欢为乐,为贪瞋痴,为淫杀盗妄,而造作种种幻业,又招未来三途之剧苦,如人梦游而不觉,可不大哀欤()!

以其此心与诸佛同体无二,历代祖师悟明而不异者,独吾人具足而不知如幻。子逃逝而忘归,父母思而搜讨之。所以释迦出世,达磨西来,乃至曹溪所说三十余年,诸方流衍千七百则指示于人者,尽此事也,岂独老卢(六祖惠能)?即老人今日为司直所说者,亦此事也。司直与诸现前共闻见者,亦此事也。经云:‘唯此一事实,余二则非真。’是知此一事外,皆成魔说,为戏论耳。是则诸佛全证,若不出世,则辜负众生。诸祖悟之而不说法,则辜负诸佛。凡有闻者,而不信不解、不受不行,则辜负自己。负众生者慢,负诸佛者堕,负自己者痴。斯则佛祖可负,而自己不可负,以其本有而不求,具足而不善用,譬如持珠作丐,可不谓之大哀欤!

司直今者,身婴(缠绕)尘海,心堕迷途。忽然猛省,回头寻求此事,是犹持珠之子,耻与丐者为伍,心心向人求自足之方。老人顿以此法直指向渠,俨若指示衣底神珠,原是司直固有,亦非老人把似,以当人情世态也。然此如意宝珠,随求而应,种种事业受用境界,无不取足。至若求其随应之方,又在司直自心善巧精勤,克苦之力耳。若果能自肯,极力自求,一旦豁然了悟,则将山河大地鳞介羽毛,与夫三世诸佛,历代祖师,及尧舜周孔事业,一口吸尽,不假他力。否则依然一梦想颠倒众生耳,又何以称为大丈夫哉!

司直,司直,宁可上负佛祖,下负老人,万万不可自负负君负亲也。老人今日所说般若,皆从上佛祖心地法门,即与六祖大师最初所说,不差一字。第(但)最初闻者,唯尔一人。既以一人而当昔日千二百众,老人欢喜不禁,故亦为说般若之法。如吾佛祖所云:‘如为一人,众多亦然。’邓生持此自利利他,未必不为广长舌也。

38、单提力究

示妙光玄禅人


入道因缘,门路各别,但随夙习般若种性,浅深不一。有先顿弃文字,单提古德机缘话头而悟入者;有先从教中亲习种种修行妙门,而后抛却杂毒,专依观行而悟入者。如永嘉大师,于天台止观,顿见自心,如观掌果。及见曹溪,如脱索师子。老卢(六祖惠能)极尽神力,刚道得个‘如是,如是’而已。此即从上知识第一个样子也。

玄禅人历遍诸方,久依讲肆,于佛乘教眼,已窥一斑。若即其所窥,苟能刬(同“铲”)去一切知见,文字习气,于离文字外,佛祖向上一路,单提力究,日夜参求。参到佛未出世,祖未西来,一著冷地,向自己胸中忽然迸出,如冷灰豆爆。是时,方信一切诸法不出自心,转一切山河大地草芥尘毛皆为自己。如此任运,随宜作法施因缘,是则名为开甘露门,向佛祖顶𩕳(nǐng)上行也。若心志狭劣,将口头残茶剩饭,当作无上妙味,如此自救不了,又安敢言佛法知见乎?

39、铁脚铁肠

示宽两行人


昔人为生死行脚,今人但行脚而不知生死,可哀之甚也。所谓日用而不知者,此耳。其过在不知本有,若人知有,便知自重。知自重则不随物转,而能转物矣。诗有之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要知非金刚心地,靡不为物所转者。既为物转,则随他去也,可称行脚衲子乎?

宽两自北而南,来慰余数矣,不为艰难道路饥寒困苦所转。老人但知其脚跟劲,故称为铁脚。今见其心不移,故复以铁肠二字美之。然铁肠乃老人所知,其行脚事定非尔所知。若稍知行脚,便不恁么蓦直去也。

老人愍其愚,而恐其所不知,故复以此书发付,再行脚去。若此后摸索鼻孔不着,他时异日,定难似今日相见也。

40、修离欲行

示如良禅人


佛言:‘剃除须发,而作沙弥,离欲寂静,最为第一。’是知,欲乃生死路头第一大事也。故切呵之,戒之,离此便得安隐快乐。众生所以沉沦苦海,不得速登彼岸者,独欲为过患耳。

佛言:‘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且三界为一切众生所依止之宅,而以欲为基址。尘劳聒聒,皆此为喧闹耳。今欲一离依止,便无所谓破三毒、出三界、破魔网,尔时如来一大欢喜。是知五欲不离,三界难破,我如来悲愁可知,要求寂静解脱难矣。

如良少小出家,多方行脚。今遇老人发菩提心授沙弥戒,志修离欲行,此则愿出生死第一妙行也。第恐志不坚,行不力耳。佛言:‘久受勤苦,乃可得成。’当决定志,直至成佛而后已,此乃真志离欲行也。

卷三

41、转识成智

46、念念克去

51、火里生莲

56、离念一着

42、为道日损

47、不退之志

52、返闻自性

57、如何是善

43、定志之本

48、不被所瞒

53、话头现前

58、破我第一

44、卓尔独存

49、的究根本

54、妄想缠绕

59、勿堕魔网

45、道不远人

50、平等性智

55、道人十诫

60、但离心垢

41、转识成智

示周旸孺


周子请益法相宗旨,老人因揭六祖《识智颂》曰:‘大圆镜智性清净,平等性智心无病,妙观察智见非功,成所作智同圆镜。五八六七果因转,但转名言无实性,若于转处不留情,繁兴永处那伽定。’

此八句,发尽佛祖心髓,揭露性相根源。往往数宝算沙之徒,贪多嚼不烂,概视此为闲家具,曾无正眼觑之者,大可悯也。

咸谓六祖不识字,不通教,何以道此?殊不知佛祖慧命,只有八个字包括无余,所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以唯心故,三界寂然,了无一物;以唯识故,万法枞然。盖万法从唯识变现耳,求之自心自性了不可得。所以佛祖教人,但言心外无片事可得,即黄梅夜半露出‘本来无一物’。即此一语,十方三世诸佛,历代祖师,尽在里许,擘不破,故衣钵止之。即二派五宗,都从此一语衍出,何曾有性相之分耶?

及观《识智颂》,略为注破。若约三界唯心,则无下口处。因迷此心变而为识,则失真如之名,但名阿赖耶识,亦名藏识,此识乃全体真如所变者。斯正所谓生灭与不生灭和合而成,乃真妄迷悟之根,生死凡圣之本。楞伽云:‘藏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洪波鼓冥壑,无有断绝时。’既云藏识即阿赖耶,而又云常住,则本不动也。然所动者非藏识,特境界风耳。

偈云:‘前境若无心亦无。’是则取境界者,非藏识乃生灭心耳。此生灭心强名七识,其实是八识之动念,所谓生机。若此机一息,前境顿空,而六识纵能分别,亦无可寄矣。若前五识原无别体,但是藏识应缘之用,独能照境,不能分别,故曰同圆镜。其分别五尘者非五识,乃同时意识耳,故居有功。若不起分别,则见非功矣。

由是观之,藏识本真,故曰‘性清净’,其过在一念生心,是为心病。有生则有灭,惟此生灭,如水之流,非水外别有流也。但水不住之性,见有流相,有流则非湛渊之水明矣。故楞伽二种生住灭,谓相生住灭,流注生住灭。此二种生灭,总属藏识。生灭不灭,则前七识生;生灭若灭,则唯一精真,其真如之性自兹复矣。复则识不名识而名智,故曰‘心无病’。

六祖大师所颂,约转八识而成四智。大圆镜智藏识所转,平等性智七识所转,妙观察智六识所转,成所作智前五识转。以妄属藏识之用,故真亦同圆镜。然六七二识因中先转,五八一体至果乃圆。如此观之,识本非实,而妄有二用。故曰‘但转名言’而已,换名不换体也。且此体不在禅定修行,唯在日用一切。圣凡同时转之,唯在留情不留情之闲,故有圣凡迷悟之别。周子有志于此,谛向日用转处著眼,试定当看。

42、为道日损

示舒伯损


舒生伯损,有志于道,请益。因示之曰:老氏有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学者增长知见,以当进益,殊不知知见增而我见胜,我见胜则气益骄,气益骄则情愈荡,情荡则欲炽而性昏矣。性昏而道转远,是故为道者,以损为益也。

吾人性本清净,了无一物,所谓纤尘不立性之体也。由是习染浓厚,发而为贪为瞋为痴为慢,故纵情物欲。物欲厚而性日昏,所谓有余之害也。今之为道者,但损其有余,以复性之所不足。性体若足,则道日光。由是发之,而为忠为孝为仁为义。推而广之,以治天下国家,则其利溥而德大,以致功名于不朽者,皆损之之益也。故在易卦,损上益下曰益,损下益上曰损。苟不自知所损,徒以增长知见为学,则损益倒置,又何能以尽性哉?是故志道者,损之为贵。

43、定志之本

示文轸


仲尼有言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又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且曰:‘富若可求,不羞执鞭。’既曰‘可求’,而又曰‘富贵如浮云’。果有求耶?果不求耶?盖曰‘不义之富贵如浮云’,甚言必不可求也。此君子有固穷之训,小人有斯滥之讥。

吾圣人教人,以安命定志之本也。嗟嗟!世人不达大命之本,而岌岌穷达之场;未了性命之源,徒怀得失之念。得失惊心,则取舍异趣。而纷飞之念,交错于胸中,欲求志定而理明,德新而业进,其可得乎?

44、卓尔独存

示刘平子


向道不难,而难于发心。道不难学,而难于外求。道不难会,而难于拣择。道不难入,而难于自足。道不难悟,而难于求玄。学道之士,于此一一勘破,不被人瞒,心旷神怡,翛(xiāo)然独步,此之谓玄通之士也。

性相近,习相远。’此语直示千古修行捷径。吾人苟知自性本近,唯因习而远,顿能把断要津,内习不容出,外习不容入。两头坐断,中闲自孤。自孤处,正谓如有所立卓尔。若到卓尔独存之地,则性自复。

子舆()有言:‘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虽然亦有心未尝不求,而问学不明者,何也?病在不放之放,求而不求,依稀仿佛,视之为匹似闲耳。苟知不放之放,则自不放。求之无求,则为真求。子舆氏见性明心,单传直指处,唯此而已。有志向道,以此为准。

道在日用而不知,道在目前而不见,以知日用而不知道,见目前而不见道。非道远人,人自远耳。故曰:‘道在目前,不是目前,法亦不离目前,非耳目之所到。’苟能透过目前,逆顺关头,毁誉境上,不被牵绊,横身直过。如此用心,则圣人不在三代,今古不离一念矣。有志向道,初发心时,便从此入。

45、道不远人

示欧嘉范


世以忠臣孝子为第一义。且曰:‘忠出于孝,而始于事亲。’语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夫天即吾人本然之天性也。人之于世,百凡可假,独事亲之念最真,以出乎天性故也。

吾人既禀此性而为人,不知天性之本然,则不知人之所当贵也。诚能知人之可贵,则于一切虚浮杂染垢浊之事,自不敢留滞于胸中,以障本有之虚明。一复本明,则圣贤在我。故曰道不远人,此之谓也。

46、念念克去

示李子晋


人性本明,为物欲情尘之所昏蔽,故于日用而不自知。故曰:‘性相近,习相远也。’吾人苟有志于复性工夫,不必外求,但于日用见闻知觉、习染物欲偏重处,念念克去。克之既久,物彻尘消,本明自露。譬如磨镜,垢净明现。然镜体本明,非待磨而有也。凡有志向道工夫,当以克磨恶习,为入门初地。

47、不退之志

示李子融


昔人云‘割发宜及肤,翦爪宜侵体’,言其切也。故学道之士,先须办长远不退之志,下一分笃实苦切工夫。如登万仞高山,不至极顶不已。步步努力,心心不退。不为毁誉倾动,不为是非摇夺,不为困横抑挫。如一人与万人敌,小有退怯,前功尽弃,又岂可以不坚固心,而至不退安乐之境界耶?

48、不被所瞒

示欧嘉可


语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此言道,在日用至近,而知之者希。古人谓:‘除却著衣吃饭,更无别事。’是则古今两闲之内,被穿衣吃饭瞒昧者多矣。傥(同“倘”)不为其所瞒,则称豪杰之士矣。

学道之士,不必向外别求玄妙。苟于日用一切境界,不被所瞒,从著衣吃饭处一眼看破,便是真实向上工夫。有志于道者,当从日用中做。

49、的究根本

示梁腾霄


士君子处世,当其未遇,靡不志愿匡主庇民,建不朽之事业。至一登仕籍,但务立名为心,忘其所以为功。久则渐染时俗,心神浑浊,不觉流入富贵之途。甚则,名亦无所顾忌。究其初心,不可得矣。何也?以最初志愿,不从根本实际中来,第为浮慕妄想而已。原非坚固不拔之志,安能立不朽之业哉?

梁生腾霄,骨刚气逸,大非风尘中人。每从予游,闻一字一句,未尝不惊心惕虑。闲尝请益,予谓:学者固当求志于道德。凡志于道德者,必先究吾人根本实际,要从真性流出。此真性至广至大,光明清净,荡绝纤尘,此吾性之体,所谓仁也。

此体之中,一尘不立。但有一念妄想,即属有我。有我,则与物对。物我既分,人我两立。人我既立,则大同之体昏塞,不得为仁矣。

本体昏塞,则诸妄皆作。纵有功名之志,皆从妄想发挥,凡有作为,皆非真实。根本既妄,则脚跟不稳。由是一入世缘,顿染流俗宜矣。

梁生从今,当做自性工夫,从实际参究。傥于自性,未能的究根本,但将六祖‘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如何是上座本来面目’话头,蕴在胸中,二六时中切切参究。参到一念不生处,忽然识得本来面目,方见老卢不吾欺也。

50、平等性智

示游觉之


般若体性,人人具足,但以习气厚薄,故障有轻重之分,则人有智愚之别。是知贪瞋痴爱现前,皆全体独露之时。第为浊智流转,不自觉察,所谓日用而不知也。

嗟乎!圣人不异凡民,独其日用现前境界,纷拏()交错之时,一眼觑透,不为所瞒昧欺夺耳。由是观之,平等性智,念念现前,如大火聚,自一切境界洞然矣。

51、火里生莲

示优婆塞王伯选


古人多称尘劳中人,有志向上,求出生死,谓之火里生莲,以其真难得也。以一切众生无量劫来,耽湎(miǎn)五欲,为烦恼火烧,日夜炽然,未曾一念回光,暂得清凉。直至如今,能于烈焰丛中,猛地回头,顿思出路,岂非莲花生于火内也?

伯选闽人,来贾于粤,参礼老人求出离法。老人怜之,为授五戒,开示念佛法门,专心净土。经云:‘心净则佛土净。’以吾人自心是佛,唯心是土。净秽不二,心佛一如。如是观察,作如是念,念念熏修。一心清净,光明映发,十方莲华佛土,皎然在前,何但火宅生莲而已哉!

52、返闻自性

示寂觉禅人礼普陀


寂觉禅人,将东礼普陀,乞一语为行脚重。老人示之曰:

古人出家,特为生死大事,故操方行脚,参访善知识,登山涉水,必至发明彻悟而后已。今出家者,空负行脚之名。今年五台峨嵋,明年普陀伏牛,口口为朝名山,随喜道场,其实不知名山为何物,道场为何事,且不知何人为善知识。只记山水之高深,丛林粥饭之精粗而已。走遍天下,更无一语归家山,可不悲哉!

南海无涯,乃生死苦海之波流也。普陀山色,乃大士法身常住也。海振潮音,乃大士普门说法也。禅人果能度生死海,睹大士于普门,听法音于海崖,返闻自性,不须出门一步,何必待至普陀而后见?

其或未然,悠悠道路,虚往虚来,即大士现在顶门,亦不能为汝拔生死业根也。禅人自定当看,若大士有何言句,归来当为举似老人,慎勿虚费草鞋钱也。

53、话头现前

示梁仲迁(甲寅)


梁子四相,字仲迁,从老人游有年,老人爱其心质直而气慷慨。每见事不平,无论可否,或义有可为,即放舍身命以当之。老人每责其粗浮,以有道体而欠涵养操存之功,若骏马而无衔辔,终不免其蹶也。老人将行,相送韶阳舟中,请法语以书绅,乃书此寄之。

予谓梁子:有道者,心质直而不曲,此道之本也。慷慨近勇猛,赴缓急近慈悲,忘身以赴之,是不量力不审权,不探本而事末,皆粗浮气之所使,非由道力发也。古之圣人涉世,有体用全彰,故应不失时,若明镜之照妍丑,权衡之定轻重,殊非漫任血气者。

梁子自今已往,当先洗除习气,潜心向道,将六祖‘本来无一物’话头,横在胸中,时时刻刻,照管念起处。无论善恶,即将话头一拶,当下消亡。绵绵密密,将此本参话头,作本命元辰。久久纯熟,自然心境虚闲。动静云为,凡有所遇,则话头现前,即是照用分明不乱。定力所持,自不堕粗浮卤莽界中,不随他脚跟转矣。

即读书做文字,亦不妨本参。读了,做了,放下就还他个‘本来无一物’,自然胸中平平贴贴。久之,一旦忽见本无心体,如在光明藏中,通身毛孔,皆是利生事业,又何有身命可舍哉!

如此用心,操存涵养,心精现前。看书即与圣人心心相照,作文自性流出,此是真慷慨丈夫之能事。所谓枢得环中,以应无穷。即建功立业,皆成不朽。梁子既有其本,又何惮而不为哉!

54、妄想缠绕

示刘仲安(癸丑冬)


予居五羊,一时从游者众。睹刘子,骨刚气浑,谓夙具般若缘种,器近于道。予将有南岳之行,刘子送于舟中,特请益曰:‘弟子道心甚切,但为宿习浓厚,妄想缠绕,不能直逃(可能是“造”)向上,望师指示。’

老人谓曰:子知妄想,则妄想自不能缠绕矣。既称妄想,则本无实体。譬如空花,安能结空果耶?由子不达妄想本无,认作实法,与作对待。念念与之打交滚,绝无一念休歇之时。斯则但以妄想为主,而当人本体为之埋没,所以见造道之难耳。岂不见僧问古德云:‘妄想不停时如何?’德云:‘妄想不恶。’

六祖于黄梅会下,刚只道得个‘本来无一物’。子从今日用做工夫,只将‘本来无’一句作话头,二六时中,切切参究。但看妄想起处,切莫随他流转,当下一拶,自然埽(古同“扫”)踪灭迹矣。

55、道人十诫

示观智云禅人


学道人,第一、要看破世闲一切境界,不随妄缘所转;第二、要办一片为生死大事,决定铁石心肠,不被妄想攀缘以夺其志;第三、要将从前夙习恶觉知见,一切洗尽不存一毫;第四、要真真放舍身命,不为死生病患恶缘所障;第五、要发正信正见,不可听邪师谬误;第六、要识得古人用心真切处,把作参究话头;第七、要日用一切处正念现前,不被幻化所惑,心心无闲,动静如一;第八、要直念向前,不可将心待悟;第九、要久远,志不到古人田地,决不甘休,不可得少为足;第十、做工夫中念念要舍要休,舍之又舍,休之又休,舍到无可舍,休到无可休处,自然得见好消息。学人如此用心,庶与本分事少分相应,有志向上,当以此自勉。

56、离念一着

示了心海禅人


吾人出家,单为生死大事。操方行脚,参师访友,只为决择己躬下向上一路,不明不已,故善知识单以此事示人。近来法门寥落,诸方罕闻此风,行脚到处,但鼓粥饭气息而已。老人寓灵湖兰若,了心禅人来参。入门见其有衲僧巴鼻,似非寻常粥饭者。今将返伏牛,拈香请益。老人示之曰:

〔巴鼻〕可把持之处,即现代所说的“抓手”。

方今海内禅林,第一赖有牛山苦行,非诸方可及。学道之士,苟能拚舍身命,一生定不空过。但日用工夫,单提一念话头最为绵密,所以不得超脱得大自在者,以一向死守话头,念念不舍。不知参禅最先要内脱身心,外遗世界,离念一着。所以系念反为念缚,不得超脱大自在地耳。

禅人此番入山,幸仗规绳大众夹持,正好随场下手着力,但于念念中,看觑念未起处。由在离念一着,久久忽然念头迸断,心境两忘,如脱索狮子,自在游行。他时再见老人,决不似今日眉目动定也。

57、如何是善

示湘潭诸优婆塞


佛住世说法有常随四众:出家二众,曰比丘,比丘尼;在家二众,曰优婆塞,此云近事男,优婆夷,云近事女。以其在家能持五戒,可以近事三宝,堪受法利。故及佛法东来,随时受化,代不乏人,至有明心见性,入祖师之室者。

近来法道久湮,师承无眼,妄礼三拜,例得一名,即自称为弟子。其实腥腪未吐,素行未改,致生讥谤,全无利益,大为坏法之端,故老人生平未敢轻许。今观湘潭诸弟子,信心笃厚,非泛泛波流,故强允其请。

但念汝等素未闻法,虽云善人,不知如何是善。今按唯识论,说心所五十一。而善法唯有十一,余皆恶心所也。十一法者,谓信,精进,惭,愧,不贪,不瞋,不痴,轻安,不放逸,行舍,不害,此十一法全具,为纯善人。但少一法,即为缺德。汝等但能依教持此善法,各各究明,时时观察提撕。于何法上有未纯熟,更加切磋之功,务要全美而后已,如此用心是为真实善人。

所言善心者,即清净真心也。以一切众生,各各本具如来清净真心,但为恶念染污,故随情造业而不自知。今能观察善心,则一切恶法,自不现前,心自清净矣。

苟能有志渐渐深观,只参六祖大师开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公案,时时参究,是谓向上一路。汝等脚跟下,谁无一尺土?努力前行,必不相赚。若肯归心净土,即依此法一心念佛,则现生可断生死,永绝沉沦。但恐偷心自欺,不能作真实行耳。老人强为汝等作如是说,为怜三岁子,不惜两茎眉,切不可作世谛流布话会也。

58、破我第一

示方觉之(乙卯)


觉之方子,支离(残缺不全)其形,而天机妙发,参老人于南岳。老人见其心光炯(jiǒng)炯,是于般若有夙种者,每以向上示之,方子心领如饮冰焉。今将别,拈香请益。乃示之曰:

方子无以天全其性而残其形以为阙也。予知天不以形累子,以真厚其德耳。世之形全者众,而以形伤生者多矣。孰能离形释智以全其性耶?圣人谓形为生累,故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故灭身以归无,以其形销而苦息矣。

吾佛教化众生,但以破我为第一义。入禅之要,不依形骸,不依气息,一切皆离,其心自寂,心寂而乐莫喻焉。圆觉经云:‘当观此身,四大假合。坚硬归地,润湿归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方子从此二六时中,但当作如是观。观至一念不生处,则外不见身,内不见心,身心寂然,了无一法,是时始知天夺子之假,实全子之真,则子之至乐不待忘形而造乎极矣。子但精进作如是观,一旦洞然,始信老人此语不妄。

59、勿堕魔网

示智海岸书记(乙卯)


老人至五羊说法,一时法性弟子与缁素,皈依者众,翕()然可观,亦时节因缘也。未几时故多事,法会难集。老人入曹溪,向在会者亦多退席,唯智海岸,修六逸,若惺炯,三人不离执侍。

及投老南岳,则岸逸二子,相随不舍,是感法乳情深,义至高也。老人隐居湖东,不觉三载,居常极其淡薄。二子恬然,想陈蔡之从,不是过耳。顷岸以师老归省,拈香请益,愿乞一语终身奉持。

老人自念老矣,出世法缘,会合良难。经云:‘如大海中一眼之龟,值浮木孔。’岂易易哉!嗟子行矣,应谛听之。

佛言:‘一切众生,皆证圆觉。’是知佛性在人各各具足,不欠一毫。然诸众生,所以流浪生死,长劫轮回而不返者,直以背觉合尘顺生死流,随逐魔网而不自知也。以不自知自觉,故枉受沉沦,正似持珠乞丐,不知怀中本有如意之宝,弃之而甘受竛竮。以是之故,如来说为可怜愍者。

老人居常观子天性率直,忘机近道。但习气深厚,不能自持,往往苦被宿习所牵。一入魔罥(juàn),则浑身堕落,苦不自知。及猛然想起,即恨不能跳出生死,忙忙打叠修行。道缘未集,熟境现前,习气又发,不觉随波逐浪。及至回头照管,已经多时。

如此起起倒倒,依傍老人二十年来,毕竟己躬下生死大事,茫无归宿。此何以故?盖有入道之资,而无坚忍不拔决定之志。故脚跟下站立不住,胸中多生恶觉恶习,不肯痛下毒手洗刷一番耳。学道如此任情,不但今生不办,即千生万劫,终无成办之时也。

佛言:‘佛法难闻,知识难遇。’今幸遇知识闻正法,若当面错过,再出头来,知是几时?求如今日,未可得也。子今生幸遇老人,一向动定无恒。唯今相伴二年,喜子能忍苦,可谓坚志。今又告别,恐离老人,未必如今日也。

嗟予老矣,求再侍老人如今日,亦未可得也。苟终身无成,岂不辜负此生一大事因缘耶?子今行矣,所叮咛者,切勿再堕魔网,当坚持特操,不可久住王城。若以二载忍苦之心,侍六祖如侍老人,信‘自心是佛’一语,如信老人。

将从前习气忍而不发,心心揩磨,念念省察。单提一句话头,咬定牙关,不可轻易放过。如此拌(古同“拼”)尽此生,决志不改。是则不但不离老人一步,即与佛祖周旋,坐卧经行不出道场之外也。不唯不负老人,抑且不负自己。

60、但离心垢

示刘存赤(乙卯)


顷予投老南岳。甲寅冬暮,茶陵刘季子,远来参叩。雪夜围炉,寒灯相照。因问子一向如何用心?对曰:昔蒙和尚开示偈云‘莲华火里生,世人谓希有,不是火生莲,惟在心离垢’。每看此话,于末句颇得受用。老人深喜,因示之曰:子于心离垢一句得力,此语不虚,亦不易到。经云:‘凡夫贤圣人,平等无高下,唯在心垢灭,取证如反掌。’

繇(古同“由”)是观之,众生与佛本来无二,所谓心、佛与众生,是三无差别。但心净即佛,心垢即众生。生佛之办不远( 众生成佛的路途并不遥远),只在心垢灭与不灭耳。以此心本来清净,但以贪、瞋、痴、慢、五欲烦恼,种种业幻,垢浊障蔽,故名众生。此垢若净,即名为佛,岂假他力哉!

无奈一切众生,无始业障深厚,烦恼坚固,难得清净,必假磨炼之功。故有参禅念佛看话头种种方便,皆治心之药耳。譬如镜光本明,以垢故昏,必假磨炼之药。然药亦垢也,以取能去其垢,故镜明而药不存矣。又如真金在矿,沙石垢秽,必须烹炼之法,金精而无用其炼矣。众生心垢难离,必须工夫精勤调治,垢去心明,故说众生本来是佛,非一向在烦恼垢浊之中,妄自称为佛也。

参禅看话头一路,最为明心切要,但近世下手者稀。一以根钝,又无古人死心;一以无真善知识决择,多落邪见。是故念佛参禅兼修之行,极为稳当法门。若以念佛一声,蕴在胸中,念念追求审实起处落处,定要见个的当下落。久久忽然垢净明现,心地开通。此与看公案话头无异,是须著力挨排始得。若以妄想浮沉,悠悠度日,把作不吃紧勾当,此到穷年亦不得受用。若以悠悠,任妄想为受用,此则自误。不但一生,即从今已去,乃至穷劫,无有不误之时也。

子向于念佛法门有缘,试着实究审。果在烦恼垢浊之中,一声佛号,如水清珠,以此受用,但非彻底穷源耳。经云:‘如澄浊水,沙土自沈,清水现前,名为初伏客尘烦恼;去泥纯水,名为永断根本无明。’子只将此佛语默默自验,万无一失。若得到真离垢处,如经云:‘明相精纯,不为客尘烦恼留碍。’如此,不惟弥陀接引,即十方诸佛,亦皆同声称赞矣!

幸与子穷年雪夜,此段泠淡家风,世所希有。苟不负此嘉会,但从此去,念念不离,泠淡中便是离垢一条径路。步步著力,必有到家真解脱时也。

卷三

61、休心断妄

66、到家田地

71、庄严佛土

76、远情复性

62、自净其心

67、降伏其心

72、世之大孝

77、参禅切要

63、住山之法

68、自弃本明

73、持经悟心

78、慧日除罪

64、身病禅病

69、真出家儿

74、唯有一乘

79、善作善学

65、真妄之旨

70、福慧二严

75、唯心窠臼

80、宗教总持

61、休心断妄

示钟衡颖


茶陵钟生明性,诗礼世家,往因患难走粤,参予于曹溪。老人晓之以善恶报应因果之说,安其心以归,其难竟解。所以解者,皆非忆想可到,机缘偶会,无心自至。生由是故物无恙,蹈安恬无事之境。然竟茫然不知其故,犹然以生平未惬心快意事,将用心力以图之,若探囊拾芥也。

甲寅除日,同存赤刘子,远来相慰,伴予度岁。老人噫嚱而叹曰:子所志,是将涉海渡河而求饮甘泉,泉未必得而渴愈炽,且苦跋涉之劳也。向以因果报应之理喻子,岂忘之耶?夫善恶感应,捷如影响,声和响顺,形直影端。故圣人不言因果,但言‘为善降之百祥,为不善降之百殃’,是以安命定志为诫。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圣人教人以安命,佛教人以随缘,其道一也。安命,则一毫不必强为;随缘,则一念不容妄想。故佛法教人,一以断妄想为本,妄想乃贪瞋痴种种恶业之本也。即菩萨修行以至成佛,报得天上人间最胜庄严广大福田,皆从断妄想始。以妄想断,则恶业消,恶业消,则百福集,此所谓自求多福也。故示之以偈曰:

世事皆从妄想生,妄心消处业缘轻,

不须更觅菩提路,只要当人退步行。

退步者,乃休心断妄之最上工夫也。以(因为)人心本来光明广大,为万福之源,但由妄想恶业遮障,故祸日生而福日减。今苟妄消业断,则一性圆明,受用无边,得受用处,是为真福。是知福由己作者,政(同‘正’)非智巧机诈可致耳。且佛以断妄心,则感人天之福。钟生本有功名富贵之镃基(zī jī,才略),若能直下休心,将前生平所作之业,从头仔细一一捡点,但有亏心伤理一念不合大道处,尽是苦根,一齐吐却。从新别立根本,另作一番工夫,只在‘休心断妄,听命俟(,等待)时’一件,把作标准。潜心自己固有之事业,不必别求一念妄想之事,如此以补前行之失。一旦灾消福至,则功名富贵逼拶将来,亦无回避处,又何用种种妄想攀缘而他求哉!钟生果能谛信不疑,执而行之,则佛果可期,况世缘乎?勉之!勉之!

62、自净其心

示袁大涂


世之士绅有志向上留心学佛者,往往深思高举,远弃世故,效枯木头陀以为妙行。殊不知佛已痛呵此辈,谓之焦芽败种,言其不能涉俗利生。此政(同‘正’)先儒所指虚无寂灭者,吾佛早已不容矣。佛教所贵,在乎自利利他,乃名菩萨。梵语菩萨,此云大心众生,以其能入众生界,能断烦恼,故得此名。菩萨舍世间无可修之行,舍众生无断烦恼之具。所以菩萨资藉众生,以断自性之烦恼,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耳。烦恼者乃贪瞋我爱见慢(贪嗔痴、我爱、我见、我慢)种种恶习,而为自性光明之障蔽。非世间众生一切逆缘境界,不能磨砺以治断之,如诗所云切磋琢磨者此也。

且佛制五戒,即儒之五常。不杀,仁也。不盗,义也。不邪淫,礼也。不饮酒,智也。不妄语,信也。但从佛口所说,言别而义同。今人每发心愿,持佛戒,乃自脱略其五常,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又推禅定为上乘,以其能明心见性,而不知儒亦有之。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己者,我执也,岂非先破我执为修禅之要?‘一日克己,天下归仁’,岂非顿悟之妙?以天下皆物与己,作对待障碍,若我执一破,则万物皆己,岂非归仁乃顿悟之效耶?及直请其目,乃曰:‘非礼勿视听言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所视听言动者,皆物而非礼,则我障也。今言勿者,谓不被声色所转也。于一切处不堕非礼,岂非入禅以戒为首耶?

但佛多就出世说,至其所行,原不离于世间。即菩萨住世所行,亦不外此。佛者觉也,能觉此心即名为佛,非离此净心之外,别求一佛也。良由众生恶习障重,心难清净,故设念佛方便求生净土法门。且曰:‘心净则佛土净。’是知念佛固净心之妙行也。然念佛本为净心,苟念佛而其心不净,何取于念?持戒而背五常,何取为戒?

袁生有志向道,结友同修净业,盖夙习善根所发。参见老人坚请授戒,老人示之曰:‘戒本自性具足。’若谛信老人之言,自净其心,则戒已受,禅已修,净土已入。菩萨妙行,世出世法,二利具足,概不出此。生其勉之!

63、住山之法

示双轮照禅人


双轮照禅人来参,且云将隐居山中,单究向上事,乞老人住山之法。因示之曰:

古人住山,乃大舍身命处,殊非细事,专要善用其心。用心之法,单提向上一念,直须向佛祖不容处一著,立定脚跟。次则要将胸中一切知见玄言妙语杂毒,一齐吐却。次则识得本体了无一法,不可被妄想习气影子,发生种种境界,惑乱正念。次则要看本参话头,如六祖‘不思善,不思恶,如何是本来面目’公案,极力提撕。但有一切恶习现前,即将‘本来无(本来无一物)’一语看破,切不可随他相续流转。咬定牙关,此处定要把得住,方不被他摇夺,如此用心,乃是惺惺时著力处。

若用心著力太过,则懈怠心生,便起昏堕。此时只须快著精彩(奋力打起精神),不可落在昏沉窠窟中。急须持咒,仗此咒力,足敌此魔。以藏识中多劫恶习,今被话头逼出变化无穷境界,一切魔境从妄想生,一切昏沉从散乱生。正恰用心之时,忽一念散乱即落昏沉。是须善知,永嘉寂寂惺惺四料拣语(“惺惺寂寂是,无记寂寂非,寂寂惺惺是,乱想惺惺非。”),最为切要。

古人用心,但只将一句本参话头靠定,如铁壁银山相似。若到一念不生处,亦是得力,不可作究竟会。直到工夫任运,不假思惟,一念豁然,身心如脱空,方是工夫入手处。亦未是究竟,但能至此自然轻安自在,便生欢喜。然此乃是本分事,未是奇特,若生奇特想,便堕欢喜魔,便起无端狂知狂解。此关最险,此皆老人有所试者。古云‘枯木岩前错路多,行人到此尽蹉跎’,非细事也。纵使有力打过种种境界,正好修行,正好保护,未是到家。若以此为足,便起世间种种五欲因缘之念。此关难过,过者百无一二。所以不到古人田地,正是得少为足之过患也。饶你学人苦心一生得到此地,若被此等恶习所牵,仍是堕落生死坑中,前功尽弃,可不哀哉!如此说话,古人语中所载不少,老人略为拈出,以末法中难得真正学道之人,盖亦曾为浪子偏怜客耳。

大段古人住山,不是养懒图快活。单为自己生死大事,所以走向万重寒岩,作没伎俩活计。若在此因循度日,虚丧光阴,岂不更可悲哉!虽然,用心差别,既已知之。其山中目前变幻境缘,即水流风动,猿吟鸟噪,云腾雾拥,枞(cōng)从在前,更为喧杂。永嘉见道忘山之语,切须看破。

老人初住五台龙门时,万丈寒岩之下,冰雪堆里如埋死人。彻骨严寒,五内俱透,唯有微微一息,视从冰中出入。至此返观,觅自心一念起处了不可得,此境正是助道之缘。

又、大风时作,万窍怒号,日夜不休。及雪消涧流,响若奔雷,又如千军万马奔腾之状。如此杂乱境界,初最难当。因思古人有言:‘听水声三十年不转意根,可许入道。’老人遂即发愤于独木桥上坐立,终日听水声。始则聒(guō)聒难消,久则果尔忽然寂灭,自此一切境界皆寂灭矣。所谓万境本闲,惟人自闹,此又是道人住山第一著工夫也。禅人记取,毋忽。

64、身病禅病

示颛愚衡禅人(丙辰)


向上一路,乃出家人本分事。古人发足超方,只要究明此事。近代以来,概不知出家为何事,安可望为古人乎?

颛(zhuān)愚衡禅人,初依五台空印大师,听习经论。久之遂尽屏去,单提一念切究本分事。万里南询,过曹溪,谒老人请益。

老人谓:此事若不放下身心,苦切根究到水穷山尽处,终无下落。纵到水穷山尽处,古人谓之静沈(同“沉”)死水,又谓之玄妙窠窟。若不回头转脑,则面前如铁壁银山相似,只是得力时,不是受用处。古人用心,不是死到底,须是死中发活始得,要在回机转位。所以道:‘百尺竿头坐的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重进步,大千世界现全身。’学人到此,只索转身别行一路,方不被他作障碍。禅人唯唯,作礼而别,乃就诛茆(茅)南岳。

未几,老人亦曳杖而至。询禅人,则为病魔所挠,业经宝庆就医。老人闻之叹曰:‘禅门下衰,真实为生死的学人,最为难得。今斯人而有斯疾,岂龙天厌薄法门乎!’丙辰春三月朔,风雨夜半,忽禅人冒雨冲泥而至。老人相见,大喜曰:‘此岂病夫所能耶?’睹其眉宇津津爽气,是知其疾已瘳(chōu,病愈)八九。

因再拈香请益,老人特示之曰:子之病魔,乃子之大善知识,为助道因缘,子知之乎?切以众生之病,病在有我。以执我故,一切烦恼众病以之而生。病生,则苦必随之。自古及今,无有一人不病是者(没有一人不是因此而病者)。唯知病病之人(唯有知道病之所以为病之人),不为病耳(不为病所病)。且四大假合,聚必有散,纵使不病,何尝不病哉?若了病不病者,则病不能病之矣。子知今日之病,不知多生劫劫(一劫复一劫),病病(前一‘病’字是动词,后一‘病’字是宾语)至今日矣。子若不了今日病,则从此已去,不知病之底止也。

子知生死之病,而不知要出生死之病,大有过于生死之病也。夫何故?古人以参禅不出阴界,堕于识情窠臼,纵有妙悟,皆成我见。以执四大为我,病尚可医;今离四大复执有我,此病则医王束手,最难调治。诸佛诸祖特特出世,单为治此一种膏肓之病,费尽多少心力,求肯服药而瘥者,几何人哉!

禅人身病已瘳,切不可被禅病侵也。云门(文偃禅师)谓法身有两般病(云门曰:‘法身亦有两般病:得到法身,为法执不忘,己见犹存,堕在法身边是一;直饶透得,放过即不可。子细(仔细)点检将来,有甚么气息亦是病。’)。其言透过法身,若法执不忘,己见犹存,亦是病,极言认执之病也。禅人将前所蕴一切玄言妙语,及参禅执守功勋,一齐唾却,只到一点恶觉恶习不留,定不被他养成病根,直使佛祖无立脚处。岂不见善财童子,南询百城,参五十三大善知识,各授一种法门,到头只落个与法界等,与虚空等,何曾有实法系著耶?又不见毗卢遮那,法身非身,而托普贤妙行为身。普贤无行,但以众生之行为行。故曰:菩提所缘,缘苦众生,若无众生,则无菩提。此从上佛祖出世之真榜样。

老人因谓禅人:四大病身,非病魔不能治;禅病刺心,非众生不能治。从今日去,只将身如大地等,则病魔潜踪。心与众生等,则我见不立。我见不立,则禅病自消。以心不自心,则本不生。不生,则一法不立。苟一法不立,又有何法而作知见障碍哉!古人云:舍情易,舍法难。禅人舍身即舍情,舍见即舍法。情法两忘,岂不为大无碍解脱之人哉!嗟予老矣,再晤为难,禅人勉之。

65、真妄之旨

示李福净


零陵李生应祯,请益心性之旨。(〔心性〕心之体,即自性。)因示之曰:夫心性者何?乃一切圣凡生灵之大本也。以体同而用异,因有迷悟之差,故有真妄之别。所谓三界惟心,万法唯识。以迷一心而为识,识则纯妄用事,逐境攀缘,不复知本有真心矣。若知真本有,达妄元无,则可返妄归真,从众生界,即可顿入佛界矣。达磨西来,单传心印,顿悟法门,正是顿悟此心,此禅宗心性真妄之旨也。

若夫吾儒所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之心性,则曰:唯精惟一。以精一为宗极,而有人心道心之别,此亦真妄之分也。但世教所原不出乎此,其曰道心,则不迷不妄之性也。其曰人心,则迷性而为情。世人但知用情而不知用性,但知波而不知波原水也。故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性近则水原无波,习远则逐波忘水。水尚不知,而况了达湿性无二乎!且如本一水也,而以醎酸苦辣和之,则淡性亡矣,其湿性则本无二也。是知众味乃妄之变也,其湿性不可变也。不可变者真,可变者妄。若达湿性无二,则众昧不可得而有也。

所谓‘尧舜与人同耳’,同者性也,不同者妄也。又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可为者性也,不可为者习也。人之所习,苟舍污下而就高明,则日远所习而近于性,是可与为尧舜者亦此习耳。习近于性,即禅家渐修之行也。以世儒之学,未离凡近,去圣尚远,非渐趋无以致其极。故圣人立教,但曰习,曰致,曰克。其入道工夫,在渐复不言顿悟。若夫禅门,则远妻子之爱,去富贵之欲,诸累已释,切近于道,故复性工夫,易为力,故曰顿悟。以所处地之不同,故造修有难易。其实心性之在人,本无顿渐之差,但论习染之厚薄,此入道要也。若究心性之精微,推其本源,禅之所本在不生灭,儒之所本在生灭,故曰:‘生生之谓易。’此儒释宗本之辨也,心性之说盖在于此。若宗门向上一著,则超乎言语之外,又不殢(,滞留)心性为实法也。

66、到家田地

示段幻然给谏请益


诸佛出世,无法可说;祖师西来,亦无实法与人。但为众生种种颠倒执著之情,随宜击破,令舍执著,顿悟本有而已。以众生痴迷执著之心,坚固难破,加以历劫无明烦恼,业障根深,难得顿悟,故费吾佛四十九年无量方便,为设断惑证真之法。从凡至圣,设有五十五位之阶差。非是世尊好作恁般去就,费婆心也。

以众生心病无量,故设对症之方,亦无量耳。及至究竟实际,直到知见尽泯,一法不立,始是到家田地。若有纤毫知见不忘,犹在门外止宿草庵。遣之又遣,至无可遣,纵然如是,犹是法身边事,未是法身向上事。止(只)是教家极则处,未是宗门极则处。由是观之,修行一事,岂是草草,便以一知半解为得哉!

且如宗门,自六祖已前,不说参究功夫,只贵当下顿悟。自南岳青原已下,根机不一,多在参求保养。及至五家建立,门庭施设不同,就里宗旨元无差别。其于应机接物,如秦镜当台,照彻肝胆。至若与人解粘去缚,直指法身向上一路,剿绝佛法知见,不到穷源彻底,断断不肯轻易放过。

其在禅道大盛之时,天下明眼知识甚多,学道衲子,处处参请印证,故悟者不落邪见。及宋而元,知识虽多,学人邪见不少。不堕生灭,则落空见,有体无用,如二乘偏空。甚至拨无因果,堕落外道,豁达断空。或悟心未彻,才见影响,便得少为足,自称菩萨,口口谈空,心心著有,竟造生死之业,而不自觉。如是皆未得明眼知识,勘验提撕,故致禅门凋弊。古德云‘不是无禅,只是无师’,谓是故耳。

大段末法,参禅得少为足者多。纵有真正学人,肯下死手做工夫,十年五年不变其志,亦有了悟自心,一切皆空。因无明师印证,遂落空见。或识神未破,堕在光影门头。或习气未净,被工夫逼拶,变现种种境界,将为神通妙用。或见诸佛菩萨现身说法,或使知他心宿命,能见未来之事,或起种种异见,此皆习气变现。若认作奇特,便落魔道,可惜一往工夫,为害非细。此皆不遇明师,又不知佛教中修心方便,故误堕耳。

亦有真参实悟,明见自心了无一法,不能开顶门正眼,便坐在净裸裸赤洒洒纯清绝点处。此名拘守竿头,静沈(同“沉”)死水。故云:‘百尺竿头坐的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重进步,大千世界现全身。’又云:‘有佛处,不可住;无佛处,急走过。’正是教人不可坐在无事甲里,便说无佛可成,无众生可度,此正堕在断见,不能离此空见耳。纵然到此,亦是法身边事,未是法身向上事。岂不闻云门道:‘得到法身边,隐隐的似有个物相似,亦是光不透脱,直饶透过,放过即不可。’此语实是修心照胆镜也。故古德云:‘悟之一字,直须吐却。’

应知佛祖说法,一味遣众生执情。所谓‘但尽凡情,别无圣解;若作圣解,即受群邪’。棱严经中,五十种阴魔,非漫语也。今时修行既无明师指点,若不遵佛祖言教印证,将何以为凭据耶?始因众生著有,故佛破其有见。二乘外道著空,故佛破其空见。菩萨著空有二边,故佛说非空非有,破二边见。及至入佛法中,又遣其佛见法见。所以遣至无遣,正谓不见一法即如来。岂不见善财童子,参五十三大善知识,已入五十三位法门,入佛境界。不说成佛之事,但云与虚空等,与法界等,与毗卢遮那等。及见普贤菩萨,乃为说十种行愿,此便是修行学佛之大榜样,不以悟后为无事也。今人修行,纵能悟彻法界,若不学善财修习普贤大行,终是不免堕落空见外道,可不惧哉!

此上葛藤,特为修行无多闻慧,错误用心,不能入佛知见,故不免饶舌。若视为泛泛语言,不唯有负老僧,且自误不少。

67、降伏其心

示玉觉禅人


蕲()阳慧玉、慧觉二禅人,参老人于黄梅紫云山。自云:心中生灭,念念不停,犹如野马,特求开示,云何降伏其心?老人示之曰:学人修行,为生死大事也。以心中念念不停,故生死不断。欲实为了生死,必要把一切万缘,尽情放下,放得干干净净。然有无始习气种子不得干净,必须参一话头。纸上都有,但不知下手工夫难易诀法,必须参善知识,开示方便,是他行过的晓得易入处。

如六祖昔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当下开悟。世人不知,当了玄妙道理会。元不是玄妙,因昔有住,今闻无住,故当时放下而得开悟。有何玄妙?如永明大师,昔以念佛用心,不能造入(深入),后于韦驮前拈阄(jiū),得‘念佛参禅’。世人以禅当作道理讲,殊不知禅乃是自心,经云‘不生不灭’是也。欲明生死大事,知戒律尊崇,决不敢犯,先要信力肯心坚志,把玄言妙理世事人情,都要放下。

此参禅一著,元无有玄妙奇特。此事极拙,汝肯信否?若果肯信,但把从前妄想一齐放下,不容潜生,缓缓专提一声阿弥陀佛,着实靠定,要观此念从何处起,如垂纶钓于深潭相似。若妄念又生,此因无始习气太重,又要放下。切不要将心断妄想,只把脊梁竖起,不可东想西想,直于妄念起处觑定,放下又放下,缓缓又提起一声佛,定观这一声佛毕竟从何处起。至五七声则妄念不起,又下疑情,审这念佛的毕竟是谁?世人把此当作一句说话,殊不知此下疑情,方才是得力处。如妄念又起,即咄一声,只问是谁?妄念当下扫踪灭迹矣。

佛云:‘除睡常摄心。’睡时不能摄心,一醒就提起话头。如此,不但坐如是,行住茶饭动静亦如是。在稠人广众中不见有人,在诸动中不见有动。如此渐有入处,七识到此不行。如此日夜靠定,不计工夫,一旦八识忽然迸裂,露出本来面目,便是了生死的时节,方不负出家之志。但参禅之时,不要求悟。任他佛来祖来魔来,只是不动,念念单提行将去,中间再无疑难。如是绵绵密密,心心无间,日用著力做去,自有下落。

68、自弃本明

示明益禅人


学人不知向上一路,但求增益知见。殊不知‘知见立知,即无明本’,此不知本有而向外驰求,更欲增益其明矣。苟明其明,则明亦不立,何益之有?故曰:‘为学日益。’凡言学者,则向他家屋里求安乐窝;纵然求得,毕竟非属己有。既非己有,则乐非真乐,乐既非真,又何从而安之耶?向外求安,自古学人之通病,非特今也。

明益禅人请益,将谓无益而欲明之耶?有益而欲明之耶?若言无益,无益则不必矣。若言有益,既有益矣,又何必明之耶?试看明从何明?益从何益?若求明其明,则失本明。若更求多益,则返成无益。凡求益者,如人食已饱,而更贪其味,则伤食而病成矣。若能随食而吐,可勿药而愈。若护病忌医,终成痞滞。凡病此者,虽卢扁不能治。何也?以贪食不吐,一病也;养病讳疾,二病也;病成忌医,三病也;或从而恶药,四病也;或求速效,不信治本之方,即疑医弃药,五病也。或更从庸医误服毒药,而至损生者,此不治之科也。

学人自弃本明,而向外驰求,增益知见,大都若此,伤哉!吾少每读“医师喻”,未尝不三复圣训。窃见近世学者,初为沙弥,即能诵此。老不知宗,竟致虚生浪死者无限,此不明之过也。亦有求明而误以不明强自为明者,诚不达本之咎耳。佛言:‘息心达本源,故号为沙门。’学人苟能息心达本,明不必外求,益不必多增,自性具足,曾何亏欠?明益禅人,果能知此,顿将从前所求多处,一齐吐却,如伤食人中无宿滞,则元气自复。学人刬(chǎn,同“铲”)却知见,可称无事道人矣。试子(仔)细捡点从前满腹馊酸,作何气味?参!参!

69、真出家儿

示慧棱禅人


禅人生长休邑,少贾于江湖,因厌尘俗,至匡山礼续芳和尚剃发。老人自南岳来休夏金竹,禅人拈香请益,因示之曰:

汝已能舍世间恩爱,身虽出家而心未明出家之事。昔吾佛世尊,舍金轮,弃王宫,入雪山,六年苦行,睹明星悟道,成等正觉,为三界师,六道尊仰,人天供养,普度众生,同出生死,此是最初第一个出家之样子也。如此看来,岂是偷安养懒,贵图现成受用,便为出家者乎?定有一段本分事也。

从上诸祖,特为生死大事出家。至于操方行脚,参访知识,特为发明心地,将无量劫来生死根株,一拔顿尽,超脱三界永离苦趣,方为自利。后听龙天推出,建立三宝,是为利他。二利具足,始是出家本分事。禅人今日出家,曾知有此事否?曾知有生死大事否?

如何是生死?即今现前五蕴身心,集下无量劫来,种种贪瞋痴慢憎爱习气种子,日用心心起惑。造业之心,元是如来佛性,光明种子。今被无明烦恼盖覆,日用而不自知者,是以迷此佛性,便是生死。悟此佛性,顿断烦恼,脱离生死,是真出家儿。如此看来,出家乃大丈夫了生死事,非享安逸,贵图自在而已也。不肯修行,不求明心见性,是为虚消信施,返招来世酬偿之苦,何出家之有?

禅人何生何缘,何幸得遇明师度脱,安居名山道场,法侣和合。又何幸遇善知识,指引开导。若不深生庆幸,大生惭愧,决志修行,求出生死,是为自弃,如到宝山空手而回,岂不哀哉!

禅人若肯发志修行,最先要将从前一切烦恼憎爱习气,一齐顿断,单单志求了生死一著。单将一句阿弥陀佛,蕴在胸中,如己命根,心心不断。念到花开见佛,便是了生死真正出家之时节也。若不以老人之言,发起真实信心,是为避溺投火。此生错过,岂有出头时节?汝切自思自勉,毋忽。

70、福慧二严

示半偈闻禅人


禅人少习举子业,有出世志,四十弃妻子,礼紫柏老人之弟子果清湛公,祝发(削发出家)于归宗。归宗乃昔诸尊宿建法幢之禅窟,有如来舍利在焉。是知禅人出家之缘胜,所居之地胜,第未发胜心耳。

归宗久废,紫柏大师过其地,惨然悲酸。见枯松半折斤斧,大师愍而咒土壅之,冀其重荣,以卜道场之再建。不数年皮骨皆完,于是湛公毅然重兴,遐迩闻之,莫不仰异景从。居士邢来慈,矢心唱导。又数年感今上赐御藏以光名山,由是殿阁遂成。而坚音长老,募造毗卢大像以奠安之。自此三宝已具其二,独僧宝未集,不足以扬法道耳。

禅人出家之八年,老人自南岳来游,礼舍利于金轮峰顶,睹其山川秀拔,询恢复之艰难。殿阁虽成,禅居未就,犹然荒寂中也。来慈固苦心护法,其力行乃吾徒事,若僧徒不勇往为之,则负建立之意,恐紫柏寂光有灵,定不瞑目也。因是致恳劝发大众,而坚音与禅人为之纲领。禅人闻说,顿发胜心,普化大檀,庄严佛土。即荷锡出山,滨行请益。老人欲坚其愿力,乃欢喜而示之曰:

汝虽出家,然犹未闻出世之行。昔吾释迦本师,舍金轮王位,匿影雪山,六年苦行,以成正觉为人天师。其实久远劫来,广修福慧,故曰三千大千世界,无有如芥子许,不是菩萨舍身命为众生处。至若施头目脑髓,如弃涕唾,非一劫二劫,乃至无量劫来,世世生生如此苦行,方才博得相好,身土微妙庄严。

即今末法弟子一钵盂饭,皆是如来身命骨血换来,留与儿孙受用。由是观之,吾徒出家,衣食现成安居受用,岂易消受哉?苟不思报佛恩,体佛心,行佛行,理佛家事,则名虽出家,实资三途之苦具耳。所谓体佛心者,大慈悲心是。行佛行者,忍辱心是。佛家事者,广行六度,成就二严,建立三宝,宏扬法化是。若不如此,非佛弟子,是为贼人,盗佛袈裟,自滋苦本,如此出家有何利益?

所言福慧二严者,以志悟般若种子,了达自心,妙契佛心,此名为慧;广修檀度庄严,成就众生,此名为福。故曰:‘福慧两足,称二足尊。’故今劝禅人第一要志求般若,了悟自心,以出生死之苦海。次要广行众行,普化十方庄严佛土,以成净土之净业。除此二行,无可修者。

然佛言教化众生,即是庄严佛土。以大地众生没溺贪欲苦海,毕造生死苦业,长劫沉沦,无由自出,故感三界三途之苦具。所赖三宝为福田,以种般若之种子,以为他世自受用之因缘,然须必假僧宝以开导。故吾徒佛子,能化一人发胜心,破悭贪,则一人净自心,严一人之佛土。化多人,则严多人之佛土。苟能化大地,使人人发心,则圆成人人之佛土。是则转秽土成净土,变苦具为乐具,岂不为最上殊胜之妙行哉!

禅人行矣,执老人片言以往,便是豪杰之士,顿发广大之心。如广额屠儿,放下屠刀,便作佛事,亦如八岁龙女献珠之顷,即证菩提。自有能破悭囊,扣挥粪土,成汝愿力者。禅人勉旃(努力),万无怠惰。

71、庄严佛土

示归宗坚音慈长老行乞庄严佛土


匡山金轮峰顶,有释迦如来舍利,乃法身常住之地。从昔诸祖,建大法幢,先后三十七人。其间发明心地,超脱生死,不知其几。是知兹山之灵,诚震旦之只桓,西江之鹫岭也。

法运迁讹,与时升降,以致琳宫梵宇,委堕荒蓁。往紫柏大师,游履其地,志兴复之。精诚冥感,枯树回荣,兆亦奇矣。于是有弟子法湛果公,志存绍述,誓图鼎新。坚强不拔之愿,如康会之求舍利于建初也。未几,果感今上赐御藏以镇山门,时则舍利出现,大放光明,山川震吼,草树呈祥,诚末法希有胜事。

老人于丙辰秋,自南岳来礼如来舍利,瞻依奇绝,俯仰兴怀。但见殿阁庄严,大有未备,若中道而馁,无异昔在荒蓁也,岂龙神呵护之意乎?以本发心檀越邢来慈者,愿大而力弱,是在吾徒沙门释子之责。故劝坚音慈公,发广大心,作难遭想,当布五体舍四大以作庄严。况有十方昔在灵山受嘱之宰官居士愿王在,何不普请群集,以成就胜事,庶不负慈父之以家业托也。

慈公闻说,大生勇猛,乞老人一语以为前茅。老人笑曰:无庸此也。法界海会,莲华藏中,无边佛刹,微妙庄严,尽在大心菩萨一念中现。圆满具足,无欠无余,全在一念感发之力。正如弥勒楼中,含摄无量佛刹,所以善财至前而不见者,要假大士弹指之力耳。是则老人之言,如向阁前一轻弹指,其庄严佛土,但肯开门,一时顿现,又何假余力哉!公往矣,幸无怠。

72、世之大孝

示王自安居士舍子出家


新都王自安居士,有子应辰,幼业儒。一日思生死事大,发心出家,遂自剪发走匡庐,礼云中敬堂和尚。丙辰夏,予自南岳来兹山,居士访子,至以天属至情有难割爱者。予因而示之曰:

举世父母所望于子者,欲其荣名显亲也,故以三牲五鼎之养为尽孝。殊不知养愈厚,苦益深,是累其亲非真孝也。故吾佛世尊,薄金轮而不为,舍父母,弃王宫,苦行于雪山,六年成道,为三界尊,人天之所宗仰。苟不舍至贵,割大爱,何以博长劫不朽之业乎?故称之曰:‘大孝释迦尊,累劫报亲恩。’此非以了悟无生,普度众生为报地乎?

佛说大戒,首曰:‘孝名为戒。’谓孝顺父母,孝顺师僧三宝,孝顺至道,孝顺一切众生。故真学佛行者,将视一切众生,为己多生父母,岂一生之亲而不报乎?第恐出家不知其本也。

今若子以志悟无生为根地,若果决其志,不唯报有余,即养亦有余也。世之所谓孝者,将以功名博牲鼎养以娱亲也。功名见制于造物,牲鼎有待于所遇,无论得之而资苦。且举世求之而未必尽得,得之而未必能享。抑有功名而不禄者,亦有父母不能待者,亦有待之而不乐者,以其听命而不由己也。

今有志于大道者,求之在我,享之亦在我,操必得之策,怀至乐之养,此难与世俗比也。居士能舍其子听其志,自今已往,若子既潜形于山谷,居士亦谢尘缘,从子于山中。既能割爱,又能超尘,有所乐地,即草衣木食,而锦绣甘旨不易也。其父子日夜惟道是念,朝参暮叩,即斑衣戏彩无加也。水流风动,经声佛号,非繁弦急管可厌也。明灯清香,昏晓不断,非腥膻臭秽可比也。千丈寒岩,三间芽屋,视高堂广厦卑卑也。父子相度,共成无上之道,享不世之荣名,此必得之事也。其视一官之封,一言之褒,而不能必者,又如云泥天壤矣。

居士所舍者小,而所博者大;若子所逆者薄,而所顺者厚矣;岂不为世之大孝乎?居士欣然奉教,请铭名,愿执为弟子。老人命之曰福至,言其福自今而至也。字曰大来,谓所舍者小,所来者大矣。故书此以为若子法门劵。

73、持经悟心

示灵源觉禅人


禅人住庐山归宗有年,谓自知根器下劣,不能一超直入。但发愿,愿此生尽命诵妙法莲华经万部,请乞证盟。未审此行,与参究工夫同异何如?愿闻示诲。老人因示之曰:

诸佛说法,譬如食蜜,中边皆甜,本无取舍差别。但由学人欣厌不同,故有异耳。所以吾佛出世,特为开示众生一大事因缘。祖师西来,直指单传,亦只令人了悟此一大事因缘。

所言一大事者,即指众生本有之自心,名为佛性种子耳。是知经乃佛所开示之路,禅乃欲人循路而行。持经而不悟心,与参禅而不见性者,总非真行。

六祖云:‘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持经与参禅岂有二耶?是在学人坚持久长不拔之志,持经即参究,参究即持经。所以经中佛意,若求末世持经之人,斯岂求循行数墨者耶?古人参究,必拌三十年苦心。今经万部,非三十年不足。禅人苟能持此一念,三十年住山不异,佛祖定为摩顶安慰矣。但辨肯心,必不相赚,切不可作二法会也。

74、唯有一乘

示蕲阳宗远庵归宗常公


常公有志向上事,专持法华经。闻老人至匡山,匍匐而来,相见于东林。自陈诵法华经,于‘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除佛方便说;但以假名字,引道于众生’,于此怀疑,不知如何是一乘?如何是方便假名?愿垂开示。老人谓之曰:

所云一乘者,乃一切众生之本心,吾人日用现前知觉之自性也。以此心性,是一切圣凡之大本,故说为乘。乘者是运载义,故曰:三‘界上下法,唯是一心作。’除此心外,无片事可得。

即吾人日用六根门头,见闻不昧,了了常知,不被尘劳妄想之所遮障,光明普照,灵觉昭然。即此一心是佛境界,则运至于佛。

若以此心广行六度,摄化众生,不见有生可度,亦不见有佛可成,如是一心。即菩萨境界,则运至菩萨。

即以此心观诸四谛,能断爱染烦恼苦因,高超三界证寂灭乐。如此便是二乘境界,则运至二乘。

若以此心精修梵行,四禅八定,则是四圣四禅境界,则运至梵天。能修十善断上品恶,则感六欲诸天境界,则运至诸天。若迷此一心,恣杀盗淫,断佛种性,则感三途剧报,则运至三恶道中。

是故佛说三界唯心,除此一心,无片事可得。唯此一事,更无余事,故说一乘。非此心外,别有一法可说也。若心外有法,是为外道邪见,非正法也。

若了此心,则知三贤十圣,及一切众生,皆一心之影响。道是假名,则知佛所说三乘十二分教,随机施设,皆是假名,引导众生,元无实法与人也。种种方便,皆为开示此心,不是更有异法为众生说也。

不唯佛是方便,即末后拈华,迦叶微笑,及达磨西来,单传心印,亦是方便。所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若言直指早是曲矣。

末法学人,不达自心,专向外求,到底绝无真实受用。及有志参究向上事,不知本来无法,不了自心一味真实,更要别求玄妙,如此用心,不唯正眼不明,抑且堕落外道邪见,名虽学道,不知翻成地狱种子,岂不哀哉!

老人尝谓学人直贵真实用心,自净烦恼习气、业识种子。破得一分业识,便露一分佛知见,达一分佛境界。断得十分业识,便是十分佛境界,岂有心外别将巧法,逗凑将来,可为佛境界乎?

禅人更莫狐疑,但只了知自心即是一乘。若悟诸法但有假名,便是真实工夫。直须一切处不迷,如此著力做工夫。不必更作一种思量较计,都是邪见种子也。

75、唯心窠臼

示古愚拙禅人


古愚禅人,自浮梁来参金轮,请益做工夫。老人因问:汝日用如何用心?答云:作唯心观。又问:汝作观时,还见有境否?答曰:到这里总不见有境。老人曰:既不见有境,将什么唯心?禅人曰:某甲只是不忘能。老人曰:

汝说唯心,是以知见做工夫,其实未达唯心境界。古德云:‘未达境唯心,起种种分别;达境唯心已,分别即不生。’汝于现前境界,还生分别否?若作观时,似乎忘境,逢缘依然分别,逐境生心,如此捺硬说唯心,终是不得实证。纵是忘得前境,若执著唯心,则是不能忘心,乃忘所未忘能。故心境不得混融,是名智碍。况未得忘境,强说唯心,以作实法者乎?古德云:‘丝毫未透,如隔千山。’直饶做到心境两忘,一法不立,犹知见边事。况以思惟心,作究竟想,岂不为自瞒者乎?

禅人今去南岳万峰深处,谛观水流风动,鸟语山光,触目盈耳,了无身心世界之相,打成一片。只这唯心二字,亦须抛向十方世界外,更有事在。若堕唯心窠臼,依然无出头分。

76、远情复性

示袁公寥


佛言:‘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传曰:‘人可以为尧舜。’由是而知,灵觉之性,物之本也,人莫不具。窃观古今生人,豪杰不少,而圣贤不概见者,何哉?盖以习染之偏,随情逐逐而不返也。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苟能自求知,则圣不难矣。故曰:‘自知者明。’以不自知,故迷日厚而心日昏。苟有豪杰之士,塞情而复性,则圣可期,而事业当垂不朽矣。佛之十戒,孔之四毋,禅之一心,皆复性之要,有志之士,可不勉哉!

袁子道生,今素亮者,往通问予于曹溪,知为上根利器。及予过匡山,生远候予。见其所赋,骨奇性敏。但习重而气高故,但任习而不见性。苟能奋力远情复性,则不骄不背,不逆寡,不雄成。则器广而不溢,志坚而不移,心冷气消,则可坐进此道矣。圣贤可期,况事功乎?老人爱之,示究心之法,大似圯上之敝履耳。因字之曰公寥,冀其日淡于爽口也。

77、参禅切要

示参禅切要(径山禅堂小参)


禅门一宗,为传佛心印,本非细事。始自达磨西来,立单传之旨,以棱伽四卷印心。是则禅虽教外别传,其实以教应证,方见佛祖无二之道也。其参究工夫,亦从教出。《棱伽经》云:‘静坐山林,上中下修,能见自心妄想流注。’此实世尊的示做工夫之诀法也。又云:‘彼心意识,自心所现自性境界虚妄之相,生死有海,业爱无知,如是等因悉以超度。’此是如来的示悟心之妙旨也。又云:‘从上诸圣,转相传受,妄想无性。’此又的示秘密心印也。此黄面老子教人参究之切要处。

及达磨示二祖云:‘汝但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此达磨最初示人参究之要法也。传至黄梅求法嗣时,六祖刚道得本来无一物,便得衣钵,此相传心印之的旨也。及六祖南还示道明云:‘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阿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此是六祖第一示人参究之的诀也。

是知从上佛祖,只是教人了悟自心,识得自己而已,向未有公案话头之说。及南岳青原而下,诸祖随宜开示,多就疑处敲击,令人回头转脑便休。即有不会者,虽下钳锤,也只任他时节因缘。至黄檗始教人看话头,直到大慧禅师,方才极力主张,教学人参一则古人公案,以为巴鼻,谓之话头,要人切切提撕。此何以故?只为学人八识田中,无量劫来恶习种子,念念内熏,相续流注,妄想不断,无可奈(奈)何。故将一则无义味话,与你咬定,先将一切内外心境妄想,一齐放下。因放不下,故教提此话头,如斩乱丝,一断齐断,更不相续,把断意识,再不放行。此正是达磨‘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的规则也。不如此下手,决不见自己本来面目。不是教你在公案语句上寻思,当作疑情,望他讨分晓也。

即如大慧,专教看话头,下毒手,只是要你死偷心耳。如示众云:‘参禅惟要虚却心,把生死二字,贴在额头上,如欠人万贯钱债相似,昼三夜三,茶里饭里,行时住时,坐时卧时,与朋友相酬酢时,静时闹时,举个话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只管向个里看来看去。没滋味时,如撞墙壁相似,到结交头,如老鼠入牛角,便见倒断也。要汝办一片长远身心,与之撕挨。蓦然心华发明,照十方刹,一悟便彻底去也。’此一上是大慧老人寻常惯用的钳锤,其意只是要你将话头堵截意根下妄想流注不行,就在不行处,看取本来面目。不是教你向公案上寻思,当疑情,讨分晓也。如云‘心华发明’,岂从他得耶?

如上佛祖一一指示,要你参究自己,不是向他玄妙言句取觅。今人参禅做工夫,人人都说看话头,下疑情。不知向根底究,只管在话头上求,求来求去,忽然想出一段光景,就说悟了,便说偈呈颂,就当作奇货,便以为得了,正不知全堕在妄想知见网中。如此参禅,岂不瞎却天下后世人眼睛?

今之少年,蒲团未稳,就称悟道,便逞口嘴,弄精魂,当作机锋迅捷,想著几句没下落胡言乱语,称作颂古。是你自己妄想中来的,几曾梦见古人在?若是如今人悟道这等容易,则古人操履,如长庆坐破七个蒲团,赵州三十年不杂用心,似这般比来,那古人是最钝根人,与你今人提草鞋也没用处。增上慢人,未得谓得,可不惧哉!

其参禅看话头,下疑情,决不可少。所谓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只是要善用疑情,若疑情破了,则佛祖鼻孔自然一串穿却。只如看念佛的公案,但审实念佛的是谁,不是疑佛是谁。若是疑佛是谁,只消听座主讲阿弥陀佛,名无量光,如此便当悟了,作无量光的偈子几首来,如此唤作悟道,则悟心者如麻似粟矣。苦哉苦哉!

古人说话头,如敲门瓦子,只是敲开门要见屋里人,不是在门外做活计。以此足见依话头起疑,其疑不在话头,要在根底也。只如夹山参船子,问云:‘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山拟开口,师便一桡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师又云:‘道!道!’山拟开口,师又打。山大悟,乃点头三下,曰:‘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若是夹山在钩线上作活计,船子如何舍命为得他?此便是古人快便善出身路也。

在昔禅道盛时,处处有明眼知识。天下衲子参究者多,到处有开发。况云:不是无禅,只是无师。今禅家寂寥久矣,何幸一时发心参究者多,虽有知识,或量机权进,随情印证。学人心浅便以为得,又不信如来圣教,不求真正路头,只管懵董做,即便以冬瓜印子为的决。不但自误,又且误人,可不惧哉!

且如古之宰官居士,载传灯者,有数人而已。今之尘劳中人,粗戒不修,浊乱妄想。仗己聪明,看了几则古德机缘,个个都以上上根自负,见僧便斗机锋,亦以自己为悟道。此虽时弊,良由吾徒一盲引众盲耳。老人今遵佛祖真正工夫切要处,大家商量,高明达士,自有以正之。

78、慧日除罪

示董智光


董生斯张,生长富贵之室,早发求出生死之心,盖夙习般若胜缘内薰之力也。先参云栖大师,授净土法门。顷参老人于双径,愿受优婆塞戒。且自发露,罪业深重,愿求出苦之要,用何修习,以灭罪愆。老人因示之曰:

学人即知,罪根深重。古德教人:‘随时消旧业,切莫造新殃。’佛为业重众生,开忏悔一门,最是出苦方便。偈曰:‘众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是为正行,此外皆助方便也。

众生自性与佛平等,本来无染,亦无生死去来之相。但以最初不觉,迷本自性,故号无明。因无明故,起诸妄想,种种颠倒,造种种业,妄取三界生死之苦。是皆无明,不了自心,随妄想转。如人熟睡,作诸恶梦,种种境界,种种怖畏,众苦难堪。及至醒来,求梦中事了不可得。是故众生堕在无明梦中,随妄想颠倒,造种种业,自取诸苦。醒眼看来,诸颠倒状岂可得耶?

即今现在无明梦中,如何能得消旧业?须是以智慧光照破无明,的信自心本来清净,不被妄想颠倒所使,则诸业无因,以妄想乃诸业之因也。此何以故?由无始来迷自本心,生生世世以妄想心造种种业。业习内积八识田中,以无明水而灌溉之,令此恶种发现业芽,是为罪根,一切恶业从此而生。

今欲旧业消除,先要发起大智慧光,照破无明,不许妄想萌芽,潜滋暗长。若能于妄想起处一念斩断,则旧积业根当下消除。所谓不怕念起,只怕觉迟。觉照稍迟,则被他转矣。若能于日用起心动念处,念念觉察,念念消灭,此所谓众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以无明黑暗,唯智慧能破,是谓智慧能消除也。

若昼夜不舍,勤勤观察,不可放行,但就妄想生处,穷究了无生起之相。看来看去,毕竟不可得。久久纯熟,则自心清净无物,无物之心是为实相。若常观此心,又何妄想可容、积业可寄耶?如此用心,是名观照三昧。

若自心烦恼粗重,无明障处不自觉知。如此则古德有教学人参究,即将念佛审实公案,正当著力。提起一声佛号,横在胸中,即便审究这念佛的毕竟是谁?如是随提随审,并不放空。将此疑团,横在胸中,如己命根,更不放舍。一切动静闲忙、去来坐立,唯此一事,更无余事。如此用心,才见妄想起时,就将此话头一拶,则当下粉碎,一切妄想,自然扫踪灭迹矣。以此话头,如日轮当空,无幽不照,只恐心力懈怠,不肯着实提撕,故不能敌妄想耳。若敌得,妄想消处,便是旧业消灭时也。舍此一著,便向心外别求,则诸佛出世,亦无忏悔处。此在自力,非他力可代也。

若恶习强胜,力不能敌者,在昔佛有明诲:‘若修行人,习气不除,应当一心诵我无为心佛所说心咒。’此实格外方便也。以各人藏识潜流,习气深厚,智力不到。不到之地,必须仗佛心印,以密破之。譬如难破之贼,必请上方之剑。此须早晚二时,自取方便,唯以参究工夫,为第一义耳。

老人以此指示,大似与盲人拄杖子。其实行在己躬,非师友可代也。以居士志归法门,故名之曰福觉,要以觉照为行本也。字之曰智光,非智慧光,又何以破痴暗耶?但须觉照不昧,智光现前,便是了业障出生死之时节也。

79、善作善学

示闻汝东


维摩居士,住毗耶离城家居,尽屏所有,独寝一室。以示疾说法,即文殊等三十二大士,穷其舌辩,不能当杜口一默,此从古在俗第一善作佛事者也。老庞(庞居士)尽散家资,从马祖得西来大意,乃云:‘但愿空诸所有,切勿实诸所无。’此又善学维摩者也。汝东居士,其以二老作知识乎?

80、 宗教总持

示径山堂主幻有海禅人


佛、祖一心(经教和禅宗的核心都是一心。一心,即如来藏。憨山大师《观楞伽经记》云:“迷一心而为八识。”又云:“寂灭者名为一心,一心者名如来藏。”),教、禅一致。宗门教外别传(宗门之教外别传),非离心外,别有一法可传,只是要人离却语言文字,单悟言外之旨耳。今参禅人,动即呵教,不知教诠一心,乃禅之本也。但佛说一心,就迷悟两路说透。宗门直指一心,不属迷悟,要人悟透。其实,究竟无二。如来藏中,求于去来迷悟生死了不可得,此岂属迷悟耶?

二祖云:‘觅心了不可得。’六祖云:‘本来无一物。’即般若无五蕴根尘识界,及出世三乘之法也。以无所得故得菩提,与觅心了不可得,岂二法耶?是知教说一心,所多者凡情圣解耳。参禅顿破无明,是绝凡情也。悟亦吐却,是绝圣解也。斯则禅呵知解,而教未常不呵也。

今参禅人从教回心者,不能忘知绝解;提话头不能忘情绝迹,皆在所呵。何其毁教谓不足取耶?今弃教参禅者,果能先解本无凡圣,不属迷悟,是为见地。依此参究,当人一念,若存丝毫情见,及玄妙知解,总是未透,皆生死边事,岂可便以为得耶?

今无明眼知识印证,若不以教印心,终落邪魔外道。但不可把佛说的语言文字,及祖师玄妙语句,当作自己知见,必要参究做到相应处。如经云:‘一切烦恼,应念化成无上知觉。’如此便是顿悟的样子。不得将烦恼习气,夹杂知见,当作妙悟也。亦不是别有,只是消尽烦恼习气,露出本来面目耳。故云:‘悟了还同未悟时,依然只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

岂不见夹山未见船子时,上堂,有僧问:‘如何是法身?’山云:‘法身无相。’又问:‘如何是法眼?’山云:‘法眼无瑕。’是道吾在座,不觉失笑。既见船子后,道吾遣僧往问:‘如何是法身?’山仍曰:‘法身无相。’又问:‘如何是法眼?’山仍曰:‘法眼无瑕。’僧回举似道吾,吾云:‘这汉此回方彻。’此便是伶俐座主,弃教参禅的样子也。

海堂主久亲教乘,今弃所习,单求向上一路。且看夹山前后两转语一般,道吾为甚肯后不肯前?试看不肯在甚处,肯在甚处,这里定当得出。管取教意祖意,一齐吐却,他日便可把一大藏教,一口吸尽,字字化成光明藏也。葛藤不少,珍重珍重。

卷四

81、得悟无生

86、性命归一

91、不杂用心

96、贾勇先登

82、单提向上

87、不虚放过

92、初心的诀

97、念念照管

83、参禅用工

88、本有之知

93、悟其本有

98、精进坚强

84、无诤三昧

89、当处消灭

94、敌己者智

99、把断妄想

85、参禅之法

90、我见未忘

95、紧抱疑团

100、参究诀法

81、得悟无生

示径山西堂灵鉴智禅人


承教有言:‘一切法不生,我说刹那义;初生即有灭,不为愚者说。’

古德云:‘悟无生者,方见刹那。’然既悟无生,又何有刹那之可见?若见有刹那,则非悟无生。今何云‘悟无生者,方见刹那’?是则无生、刹那,一耶?异耶?佛依不生说刹那,则非异矣。祖师云:‘悟无生者,方见刹那。’则无生、刹那,又非一矣。若离一异求之,则无生意亦系驴橛矣。

沩山云:‘今人一念顿了自心,名之为悟。即以所悟,净除现业流识,是名为修。’然流识者,谓微细生灭,即刹那心也。言悟后而修,则是悟而后见也。且悟后方见刹那,则前悟者非真无生,明矣。

今参禅提话头,虽云著力,而微细生灭,流注潜行,如石压草,黯然不见。若不断生灭,如何得悟无生?若非无生,又何以敌生死?若悟而后见,则世尊依刹那而说无生,又为剩法矣。

西堂饱餐教义,今弃所习,单提向上一路,于此试定当看。但不可作义理和会,亦不可向意解中求。能于一念刹那中顿见无生,则佛祖鼻孔,一串穿却。

82、单提向上

示知希先山主


山主久栖讲肆,从少林参诸祖机缘。今尽屏所习,单提向上一路,吊影双径。适老人来,因拈香请益。

老人示之曰:此事人人本无欠缺,圆满具足。所以日用不知,不得受用者,直为无始恶习种子,积劫熏染根深,已是难拔。今又新熏言教文字,祖师公案,种种知见,更增一重障碍。虽要求明自己,转求转远。此何以故?只为昧却自己,向他取觅耳。

以积生烦恼习气,名烦恼障;玄妙知见,名所知障。若二障消除,本体自现。今参究向上事,先要将从前所学一切文字语言、玄妙道理,名为杂毒,尽情吐却。单提本参话头,重下疑情,斩断妄想烦恼根源。使内不得出,外不得入。前后际断,中间自孤,只有一个疑团,作自己命根。疑到疑不去,用力不得处,一觑觑定,看他毕竟是个甚么?看来看去,拶来拶去,自有倒断时也。

但存丝毫知见,于中便隔千里万里。但看初祖云:‘心如墙壁,可以入道。’便是归家第一条路也。若心不肯死,疑不切当,则千生百劫,终在途路耳。山主但将精神收向此中,管取他日得处,定不是之乎者也可到。万万勉之!

83、参禅用工

示嵩璞恩山主


古德教人参禅做工夫,先要内脱身心,外遗世界,一切放下。丝毫不存,单提一则公案话头。如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或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或审实念佛的是谁。随举一则,横在胸中,如金刚王宝剑,将一切思虑妄想,一齐斩断,如斩乱丝。内不容出,外不容入,把断要津,筑塞咽喉,不容吐气。

如此著力,一眼觑著:这提话头的毕竟是个甚么?如此下疑。疑来疑去,疑到心如墙壁一般,再不容起第二念。才有妄想潜流,一觑觑见,便又极力提起话头,再下疑情,又审又疑,将此疑团扼塞之。心念不起,妄想不行时,正是得力处。如此靠定,一切行住坐卧,动静闲忙中,咬定牙关,决不放舍。乃至睡梦中,亦不放舍。

唯有一念话头,是当人命根,如有气死人相似。如此下毒手撕挨,方是个参禅用工之人。用力极处,不计日月。忽然冷灰豆爆,便是大欢喜的时节。若悠悠任意,一暴十寒,恐终无得力时也。山主有志向上事,当以此自勉。

84、无诤三昧

示乘密显禅人


学人日用,观四大如影,观目前如梦事,观心如急流,观动作如机关木人,观声音如谷响,观境界如空华。作是观时,无我我所,无动我者,无作为者,去来坐立,无起无止,应念无生,是名入无诤三昧。

85、参禅之法

示昙衍宗禅人


宗禅人少游讲肆,习性相义。久之,以不见自性,起疑参究。有日,未有所入。遇老人至双径,拈香请益。因示之曰:

古人云:‘不贵子行履,只贵子见地。’所言行履者,趣进工夫也;见地者,了达自心为行本也。行本不明,则趣操失旨。故参学之士,以见地为先。

所言见地者,乃的信自心,本来清净,了无一物。不独凡情,圣亦不立。但因无始无明,自蔽妙明,故起种种颠倒,妄想分别,造种种业。譬如醒人无事,而忽于睡中,作种种梦。梦中苦乐等事,宛然现前。及至觉来,求之了不可得。是谓无中生有,岂实法耶?但痴人颠倒,执为实有,此乃见不彻也。

及佛出世,说种种法,乃破梦之具耳,亦无本也。而学佛法者,又执为己实有之法,此乃梦中增梦耳。

今参禅之法,无别妙诀,直是打破梦想颠倒。若了知本无,的信自心清净无物,则达妄想非有。了妄不有,则知佛法破妄想者,亦本非有。佛法是药,妄想是病。若药病不立,则本体安然。如此则知药病皆病。今参究所提古人无字公案,乃攻药病之药也,是谓以毒去毒。

若知本无物,则参之一字,又下一毒也,岂可将此作玄妙会耶?若不信自心,纵参亦是误服毒药。禅人能信之乎?当于一法不立处参。

86、性命归一

示顾山子


予居双径之寂照(寂照庵),居士顾山子来参。扣其业,曰:‘事形家。’次至化城(化城寺),因指点山水,谈造化之精妙,超乎形气,盖得其精而遗其粗者。因诘之,谓尝见《悟一篇》。是篇乃予门生周子所述,予尝序之曰:‘一乃万物之本,造化之蕴也。故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圣人得一以为天下正。正则不滑于邪,而固其本也。’

〔形家〕亦称堪舆家,以相度地形吉凶﹐为人选择宅基﹑墓地为业之人。〔化城〕径山(现浙江省余杭县境内)化城寺。憨山大师《梦游集·径山达观可禅师(即紫柏大师)塔铭》云:“吴公出长浙藩,用冯司成初议,修复化城(化城寺),为径山下院,藏贮经版。”〔藏贮经版〕藏贮印经(《嘉兴藏》)的木雕底版。〔嘉兴藏〕《嘉兴藏》是中华大藏经诸种版本中规模最大、内容最为丰富的一部,也是留存下来的最早由民间力量组织刻印的方册本大藏经。紫柏大师在《嘉兴藏》的发起组织、善款筹募、版式设计、场所选择等方面都发挥了关键性作用,是《嘉兴藏》刻印工程中的总设计师与精神导师。〔方册本大藏经〕《嘉兴藏》的版式改变了向来沿用之烦重的梵筴式,而采取轻便的方册,即一般书本式。

然人与物,理与气,心与形,均一也。一得,而众理归之。语云:‘识得一,万事毕。’故吾徒参玄之士,必曰:‘万物归一,一归何处?’斯则归一可知,一之所归,则不可知也。

今夫人者,万务交固,万虑攻心,纷纷扰扰,竟莫之宁,乃不识一之过也。居士既能观天地造化之归一,而不识身心性命之归一,是知二五而不知为十也。苟知性命之归一,则万化备在于我矣,可不务哉?

87、不虚放过

示谭梁生


谭生根器最利,盖从夙习般若中来。然般若乃众生佛性,各各具足,而根有利钝之不同者,良由五欲习气有厚薄之不等耳。其利根者,因久习般若,净除染污习气,及至今生,聪慧明利。而人不知,返将利根聪明,作染污恶习之资,是名颠倒也。

以般若内熏,故时时有出尘志,且曰:‘我至某时,待世事了毕,即去学道。’此等见识,举世皆然。以有将来之念,故目前种种应缘境界,由抱未来高尚之志,视为不足为,亦不屑为。以此虚想,返增贡高我慢之心,谓他人无此心,皆庸品耳。而自己将目前放过,世出世间,二者俱失,虚送光阴。及至将来,未必可如初志也。

且又心不检细行,情存卤莽,以我见作高明,此尤误之甚也。如此唤作有志气,返不若三家村里田舍翁,他无别想,岁岁生涯不缺,可不愧哉!

圣人教人不躐(liè)等,故曰:‘素位而行。’老子曰:‘跨者不行。’惟今既有此向道之志,就从今日切切仔细,就规矩上做将去。将一片真实心学道,不染污的现前行将去。若目前时时刻刻不放过,则将来不脱空。若目前以虚想空头,且待将来,是涉河求井而止渴也,岂不愚哉?谭生请直看目前,不虚放过一著,便见平生下落。

88、本有之知

示曹士居


凡民日用,不离见闻觉知,而圣人亦然。其用既同,而有圣凡之别者,在知与不知之间耳。故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学人复圣工夫,只在日用不知处,求其固有之知。若见本有之知,则一切声色货利,了然不被所感。如是遇境逢缘,如镜现像,无一物可动于中矣。此入道之要门也。

89、当处消灭

示冯延龄


学人向道,第一要怕生死,次要知生死根。生死根者,即日用现前种种憎爱、取舍、我慢、贪瞋痴业是。既此是生死苦根,发心要断,更无他术,只是起时就照见,定不容他起。

当不起处,则当处消灭,消灭时更不相续。如此用心,念念不放过,心心不昧,其知自灵。知若灵,则触境境不牵心,观心心不附境,心境不到,则生死无容寄矣。如此用心,不必别求玄妙。

90、我见未忘

示寒灰奇小师住山(丙辰)


奇先礼达大师,求出世法。师许可,令参老人,为之剃染。依老人数载,以刻大藏因缘,复归本师执劳。此大役非一日矣,今以老病觅大休歇场,意卜之无当也。老人来双径,见奇气虽弱而心力更强,以向十余年来,得单提向上一路,少有把鼻,但欠㘞地一声耳。谈及归休地,老人示之曰:

尽大地是寂灭场,唯在学人肯放下处,便是休歇地耳,又何从他觅哉?古德云:‘不离真有立处,立处即真。’良由自心生灭,一向循情种种取舍,故头头障碍。三祖大师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又云:‘良由取舍,所以不如。’若不如,则穷尽十方无可休之地矣。

老人观双径乃八十八祖说法地,大慧禅师亦归宿于此。即汝本师和尚,脚跟遍海内,立足无卓锥,毕竟以刻大藏因缘,故得埋骨与大慧同坑。况汝随本师愿轮,刻经于寂照开山,皆汝用命之地,即汝放舍身命处也。

老人知汝不能放舍者,乃我见未忘,非懒病也。以净法界中佛祖众生,大家有分,独我见者不能入。若见有我,则视佛祖皆是人相。人与我相对,如此则终无可避之人,亦无可休之地矣。

汝自不休,则无地可休。汝若肯休,则当下便休。一切放下,方为大休。休则佛与众生,皆即避影,亦无地可容渠矣。汝求向上一路,虽云奇特,不若放下平贴耳。古人云:‘家邦平贴到人稀。’若到平贴地,则佛亦不做,更何向上可求耶?

91、不杂用心

示石镜一禅人


古人为生死大事不明,走向山中吊影单栖,专为究明己躬下事,故云:‘大事未明,如丧考妣。’不是养懒图安闲,任意度时也。必欲究此大事,只可运粪出,不可运粪入。直须将妄想恶习,文字知见,一齐吐却。放得胸中干干净净,了无一法当情,只是一个话头作自己命根。古人三十年不杂用心,正是此耳。

若今住山,任意悠悠,随情放旷。妄想起来,又要逗凑几句诗,作两首偈,当悟的道理,消遣日子。如此,只是一个养懒的痴汉,如何唤作住山道人?不唯唐丧光阴,抑且虚消信施。挨到腊月三十日,将什么见阎老子?不是将一首诗,一首偈,便可抵得他过也。

禅人当思,为甚住山?毕竟要讨个下落,方不负百劫千生,一遇之胜缘。古德云:‘三途地狱受苦者,未是苦也;向袈裟下失却人身,诚为苦也。’可不念哉?

92、初心的诀

示太素元禅人


凡学人先习教乘,回心向上一路,虽是有志,无奈藏识中有新熏文字杂毒习气,旧熏贪瞋痴爱烦恼习气,内外交攻,最难打叠。要放放不下,要断断不得,要止止不住。因此要提话头,如水上葫芦,遏捺不下,只管与之打交滚,最是难下手。及下手不得,便打退鼓了也。如此乃是没志气无力量人,说甚参禅?

如今初心(如今开始发心参禅),只管将心内外一切道理知见,及妄想思虑,一齐放下。放了又放,放到无可放处,方才提起一则公案话头。如赵州‘无’字横在胸中,因甚道无?重下疑情。若疑情得力,则妄想不起。若才见起时,切不可与之作对,将心要断他,亦不得将心止他,亦不可相续他。但只觑见,便撇过,一撇便消。急急提起话头,深深看觑,则彼妄想自然扫踪绝迹矣。

此是初心下手做工夫的诀。若话头纯熟,妄想自稀,不作障碍。久久疑情得力,妄想暂歇时,便得一念欢喜也。得些欢喜处,不可当奇特,但从此好用功耳。禅人弃教从禅,初心最难,故以此示之,切不可视作小事。

93、悟其本有

示恒河智禅人持法华经


禅人出家浮渡,久执侍澹公,得任持法门。居化城有年,化城乃刻大藏地,为海内法窟。禅人力任常住,纲维百务。老人适来双径,禅人作礼请益,愿持法华经。老人因示之曰:

佛为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所谓开示一切众生佛之知见,令其悟入。所言佛知见者,乃众生本有之佛性也。今被无明封蔀(),而为妄想知见。故日用见闻知觉,随情造业,以取生死之苦,不自觉知。

我释迦大师,特特出世一番,单为开示此事。使之悟其本有,不假外求。若悟此本有,则日用六根门头应缘作用者,皆佛智现前,名佛知见,非众生妄想知见也。若悟此知见,则头头法法,皆真实用心。凡一切动用诸行,皆真实妙行,都为成佛真因矣。故经云:‘乃至举一手,或复小低头,乃至一香一华,以此供养佛,皆已成佛道。’微因小善,皆成佛真因,况身任众务,舍命为法,岂非成佛之真种乎?

吾佛教人持《法华经》者,入如来室,著如来衣,坐如来座。如来室者,大慈悲心是。如来衣者,柔和忍辱心是。如来座者,一切法空是。禅人能奉如来三者之教,乃名真持经人。若不能入此三法门,则单持安乐行品,念念思惟,心心愿入,昼夜不忘,如此则六万余言,字字光明,现于六根门头矣。若不入此法门,纵能持百千万部,但是与义作仇家,岂真持经者耶?若不信老人,更当请问文殊弥勒。

94、敌己者智

示王鹿年(丁巳元旦六日)


王生鹿年,生长淮西,来礼径山,谒老人乞语。老人见其负义气而有慈心,因谓之曰:

子闻之,古有大力之人乎?敌人者愚,敌己者智,愚者常弱,智者常胜之道也。圣人教人以不用为用,故曰:‘柔胜刚,弱胜强。’易曰:‘刚而能柔,吉之道也。’项羽拔山举鼎,力雄千古,及败别虞姬,嘘唏泣数行下,是能敌人而不能敌己者也。圣示人直颜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古今学者,皆知克己之语,而不能作胜己之业,岂智也哉!王生有力于此,当不堕凡夫数可耳。

95、紧抱疑团

示在颙侍者


颙(yóng)侍者,生于西蜀,少沈贱役。幸般若之因不昧,少小即知参妙峰大师,发出世心,亦夙种内熏而使之然。适遇澹居和尚入蜀,时颙执侍,直指徐公,素喜其信心,遂命礼澹和尚求出苦法,剃发为沙弥。

老人来双径,颙充侍者,日夜精勤无怠。老人初怜其蠢蠢,时时激发。颙时闻老人开示衲子,亦眉间津津动色,是知众生佛性种子,待时而发也。

因请益,老人乃开示,以念佛审谁字公案,教其参究。颙亦能领荷,第恐无决定为生死心,不能拚(pān,舍弃,不顾惜)命到底,又恐宿习恶知恶见,中道遮障,流入邪网。除此二病,则单(提)一念,昼夜六时紧抱疑团,即二三十年不悟不休。

纵今生不悟,将作胜因,来世出头,便知此事。虽经多劫,终不失正因种子。若立志不坚,用心不切,别起邪思,不但辜负此生,即千生万劫,亦无出头分也。

96、贾勇先登

示在介侍者


紫柏老人,全身荷负大法,欲建法门中兴之业,故刻方册大藏经。此一段大事因缘,非小小也。末后全付担,于澹公一肩荷之。经既刻而贮不得其宜,则复化城之功,又非小小。化城复非一手一足之力,侍者在介,事事贾勇先登,不避艰险,其功居多,此又众中之尤难也。

尝谓世人未有无所为而乐用者,即古豪杰皆然,况其他乎?汉高帝天下既定,功臣未封,忽见沙中偶语(偶语:相聚议论,或窃窃私语),问子房。子房曰:‘此从兵戈中冒矢石经万死一生者,皆欲得尺寸之封,今未见封,故偶语耳。’于是即封之,此古昔用人之格也。

今观介侍者,初心无他图,图出家耳。今奔走七年,化城定矣,大法已得所矣,其居功者,宁无偶语乎?老人谓今当可以如来之赏而赏之也。介侍者即以老人,得如来之大赏,若不能奉如来法,持如来戒,行如来事,万一破戒坏法,如来亦有三尺在也,慎之哉!

97、念念照管

示在净沙弥


佛说二十难中云:‘得人身难,生中国难,得遇佛法难,亲近善知识难,生正信难。’此五乃难之难者,沙净弥已具其四,所欠者唯生正信耳。

今幸出家,得遇大善知识为依归,又浑身跳在佛法大海,此何修而得,何缘而至?若不奋发勇猛,生大正信,将此一片幻妄身心,洗得干干净净,拚一条性命,志出生死,广修万行,结成佛无上之大缘,岂不当面错过,失多生善根种子耶?

古德云:‘三途地狱受苦者未是苦,向袈裟下失却人身为诚苦耳。’佛言:‘心如弦直,可以入道。’所言弦直者,谓无委曲相也。如何是委曲相?谓机械巧心,偷心,乖心,覆过心,无惭愧心,懒惰偷安心,见人过失心,贡高我慢心,自是非他心,不生孝顺心慈愍心,总之一切不善心,皆是自心之委曲相也。

今要发心,只须将前一切心,尽行扫除。时时捡点,念念照管,不许放行。恐不能顿断,将古人一则公案,横在胸中。习气发时,便提此话头,与之撕捱。久久纯熟,则心自条直,而道念日增,行门日进,心地日明。如此一生,始谓不虚度也。不然待生死到,将何抵对?沙弥当自思之,切不可作等闲,轻意放过。

98、精进坚强

示性田徒海耕行者


历观古之豪杰,涉艰难困苦,操长远不退之志者,概不多见。其人若晋五臣,从重耳亡在外,十九年无怠心者,盖亦日夜望咫尺之封,垂不朽于竹帛耳。此乃名利牵心,故忘身从事,古今世人之常情也。若田道人者,从达大师,二十余年,寝食俱废,一息未尝少怠。小有过差,痛责重杖,居常两腿如墨,竟不起一怨心,出一怨言。以至触犯,大难以死从事,在寂寞苦空门中,竟何所图,乃能精进坚强不拔如此哉!

由是观之,较古忠臣义士所绝少者,今于道人见之矣,及死得从葬大师于双径。予谓此一坏(pēi,土丘)土,不但俗人,即僧徒亦不易得。是于法国土中,已得茅土之封也。非亡身血战,何以有此临终?

以此卷付其徒朱道人,今澹公为名曰海耕,亦法门功臣世业之券也,岂小缘哉!

99、把断妄想

示朱素臣


士人学道,多以读书为妨碍。老人曰:读书何碍道?但不读书时,多被无端妄想扰乱。若就闲时,能摄心一处,把断妄想不行,心心在道,念念不忘。如此则学道时多,读书时少也。

老人尝示学人:当要念头起处,即看破,事未至时莫妄生。果能如此用心,则妄想自断,外事自然无扰,道力自强,工夫必易就耳。

100、参究诀法

示沈止止


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则不入。古云:‘学道,志当归一。’吾所谓一者,一其志耳。今既知参究功夫,即将所参公案,横在胸中,不论闲忙动静,迎宾待客,日用云为,一切处提撕,不得放过。放过则被境扰,扰则生厌,厌则但有求闲之心,无念道之心矣。

心志归一,则百事可做。凡用心处,只在念头起处著力。起即看破,看破即当下潜消,更不相续,被他掉弄,是参究诀法。故曰:‘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此正易处细处下手,便觉省力。若舍此更待闲时静时,方做工夫,如此则尽此生,无入道之时也。

沉生但就一念上做,不必向外驰求。即礼佛持咒,也只在一念信力上做。总之种种方便,皆是摄心之法耳。

卷五

101、善守有余

106、一念为过

111、身心妙药

116、棱严古刹

102、念佛切要

107、出凡圣路

112、如幻三昧

117、无去来相

103、隐身三昧

108、不动一念

113、坚固之心

118、力凿深求

104、心佛无二

109、出生死法

114、无前后际

119、著力觑破

105、众生为心

110、破除我执

115、持咒入门

120、于晦能养

101、善守有余

示澹居铠公


古之忠义之士,非有大力,不足以任大事。力有心力,有气力。语云:‘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以形太劳则枯,精太劳则竭,神太劳则歇。庄周言:‘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此言过用而不知所养也。故老氏曰:‘治人事天莫若啬,啬者有而不尽用也。’养形,谓治人;养性,谓事天。吾佛所谓六根奔于六尘之境,久而遂劳,谓是故也。

是知,古人任大事者,未有不以有余而从事于物也。如汉高帝以力取天下,百战百不胜,及一胜即成大事,岂非善守有余,以治不足者哉?

先大师以法门大事付公,一肩荷之,不遗余力。当百折之冲,秋毫皆穷神极力以应之,以其志有余而不暇顾其形之易瘁也。今也有形易化,时往难复,当及时休养以全其天和,所谓本立而道生也。以公生平所学,以明心为格,若心广而形眇,则力全而任有余未尽之业,犹千里之行以暂息而至。公必有以自处也,何如?

102、念佛切要

示念佛切要(在云栖为闻子将子与母氏说)


念佛求生净土一门,元是要了生死大事。故云:‘念佛了生死。’今人发心,因要了生死,方才肯念佛,只说佛可以了生死。若不知生死根株(生死根本),毕竟向何处念?若念佛的心,断不得生死根株,如何了得生死?

如何是生死根株?古人云:‘业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断不生净土。’是知爱根乃生死之根株。以一切众生受生死之苦,皆爱欲之过也。推此爱根,不是今生有的,也不是一二三四生有的,乃自从无始最初有生死以来,生生世世,舍身受身,皆是爱欲流转,直至今日。

翻思从前,何曾有一念暂离此爱根耶?如此爱根种子,积劫深厚,故生死无穷。今日方才发心念佛,只望空求生西方,连爱是生死之根的名字也不知,何曾有一念断著?既不知生死之根,则念佛一边念,生死根只听长。如此念佛,与生死两不相关。这等任你如何念,念到临命终时,只见生死爱根现前,那时方知佛全不得力,却怨念佛无灵验,悔之迟矣。

故劝今念佛的人,先要知爱是生死根本。而今念佛,念念要断这爱根。即日用现前,在家念佛,眼中见得儿女子孙,家缘财产,无一件不是爱的,则无一事无一念不是生死活计,如全身在火坑中一般。不知正念佛时,心中爱根未曾一念放得下。直如正念佛时,只说念不切,不知爱是主宰,念佛是皮面。如此佛只听念,爱只听长。且如儿女之情现前时,回光看看,这一声佛果能敌得这爱么?果然断得这爱么?若断不得这爱,毕竟如何了得生死?以爱缘多生习熟,念佛才发心甚生疏,又不切实,因此不得力。

若目前爱境主张不得,则临命终时,毕竟主张不得。故劝念佛人,第一要知为生死心切,要断生死心切,要在生死根株上念念斩断,则念念是了生死之时也。何必待到腊月三十日(临终),方才了得?晚之晚矣!所谓:‘目前都是生死事,目前了得生死空。’如此念念真切,刀刀见血,这般用心,若不出生死,则诸佛堕妄语矣。故在家出家,但知生死心,便是出生死的时节也,岂更有别妙法哉!

103、隐身三昧

示云栖侍者


大师(莲池大师)未入灭时,前十九年起居食息,侍者日夜周旋。凡一切密行无不睹,一切微言无不闻,一切应机无不达,一切心事无不知。是则大师之全身色相音声,无不昭昭于心目之间。即亲近数千万众,皆不如侍者之真知实见者也。即今大众,人人见大师灭度,只侍者独不作灭度想耳。

末法修行净土,都要说想弥陀妙相,以未得亲见面目,即想亦不真,要闻弥陀说法,则思亦不真。我观大师则弥陀之化身,侍者执侍已久,岂可忘却大师,又向他家求佛法开示?

我谓侍者,更不必作别想,只想大师如生前一一规模法范,音声语言,作事威仪,修行观念,利生慈悲。细细从头至足,终日竟夜一一通想一过。如此则念念想时,就是弥陀出现时也。才有一念忘却,便是负恩德入生死之时。老人无法可说,但以大师全身,安向汝心中,不可吐却。便是我老汉隐身三昧也,汝谛思之。

104、心佛无二

示等愚侍者


自心念佛,念佛念心,心佛无二,念念不住。能念不立,所念性空。性空寂灭,能所两忘,是名即心成自性佛。一念遗失,便堕魔业。

105、众生为心

示玄津壑公


公受业净慈,乃永明禅师唱道地。初剃发,礼永明塔于荒榛,凡事一遵遗范。手自行录,为师承卜迁师塔,于宗镜堂。后誓不募化,唯行法华忏仪,坚持其愿,而集者如云。塔工既成,修宗镜堂筑三潭放生池,皆永明本愿也。

余吊云栖大师,将往净慈,公料理宗镜堂为驻锡所。予入门礼永明大师塔,观其精妙细密,经画如法,纤悉毫末,咸中规矩。予留旬日,绕千百众。人人充足法喜,内外不遗,诸凡井井,颐指适可,如不经意。予以是见公才堪经世,慈足利生,不独有深心实具,无方妙行,非乘宿愿未易能也。

予既行,公送别请益,予因示之曰:为佛弟子,人有真伪,行有理事,才有体用,心有广狭,均名僧也。而就中不同如霄壤,故菩萨利生之门,有其多种。佛呵声闻为名字罗汉,斥非真也,佛所最重者,唯末世中护慧命者,为极难其人。以处刚强浊世,自救不暇,安能为法门乎?周身不给,安肯爱护众生乎?诸大乘教中,皆称能护法者为真佛弟子,以能克荷其家业耳。

佛忧灭度之后,求持经者为难。然经即佛之法身慧命,非纸墨文字也。且法身流转五道而为众生,是知能护众生,即护佛慧命。故般若教菩萨法,以度众生为第一,以不住众生相为妙行。所谓灭度无量无数众生,实无一众生可度,是了众生相空也。然我即众生之众生也。众生既空,我亦何有?我人皆空,中间事业,谁作谁受,物我两忘,中间自寂。三轮若空,则实相如如,平等一照,菩提涅槃,皆如幻梦,又何有佛法之可说,禅道之可修,万行之可作哉?

所以法华会上,赞持经者曰:‘举手低头,皆已成佛。’是乃以已成之佛心,作现前之众行,故一一行皆是佛行。行之妙者无逾于此,如此是名真佛弟子矣。佛言:‘慈悲所缘,缘苦众生,若无众生,则无菩提。’所以菩萨如大地心,荷负众生故。如桥梁心,济渡众生故。毗卢以普贤为身,普贤以众生为身。若以众生为心,是为荷担如来矣。

公试观予言,以印证其心。若见自心,果于法合,则法外无法,如空外无空。若有草芥尘毛,而不举体全归法性者,则是心外有法,法外有心,人我枞然,是非未泯。舍此法门,更于何处求向上一路乎?佛元无法与人,祖师亦愿自度。若存一法之见,即是自心未度。自不能度,求甚佛祖作担粪奴郎耶?公自此以往,更须高著眼睛,自点捡看,莫道老僧饶舌。

106、一念为过

示了无深禅人


佛言:‘比丘心如弦直,可以入道。’净名云:‘直心是道场。’圣人亦云:‘人之生也直。’是知佛心无别妙处,只是众生中直心人耳。直,则无委曲相。所言直者,乃一尘不立,方谓之直。譬如弓弦之直,能容何物哉!才有一念不直,便是过错。能念念直,则念念不容一物;物不立处,则本体自现。故六祖大师云:‘常自见己过。’即此一语,便是成祖作祖之要诀。

所言过者,非作事之差,乃自心之妄耳。以此心本无一物,平平贴贴,才有一念则为过矣。一念为过,况种种恶习,念念发现。不自觉知,岂能免过?学人用心,不在一念上著力,则终身参学,不能得真实受用;以用浮想缘影为功,故错到底耳。禅人初参老人于径山,老人即字之曰了无,欲要著力于本来无一物耳。送别舟中,贻此勉之。

107、出凡圣路

示雪岭峻禅人


学道人第一要骨气刚,次要识量大,次要生死心切。骨气识量,乃夙习种性,苟为生死心现前,立志三事具足,是为向道。

至若用心参究,古人教人最初下手,便要离心意识参。出凡圣路学,此语学者皆知。及至用心,才举一念便落意识窠臼,如何离得?以多生习气,一向在身心世界里做活计,堕在五蕴区宇,被他笼罩,超脱不得。至做工夫,现出种种怪事,皆此过也。

是须要识量广大,见处超卓,先将身心世界撇过,举起本参话头,如虚空中橛子相似。久久忽然虚空迸碎,便是大人眼界,定不是寻常默照邪禅可比也。此段力量,须是一块刚骨,方才立得脚跟稳当。若是软暖柔懦粥饭气习者,何敢傍其万一?

至于看话头,最怕落在玄妙知见窠臼,是为黑山鬼窟。才有丝毫玄妙知见挂在胸中,或将古人言句蕴之不舍,便堕外道邪见。以此中纤尘著不得,著不得处,便是得力时也。只须彻底打破漆桶,方是真实。又不可将心待悟,作栏头板也。禅人只么用力去,他日自信老僧不欺。

108、不动一念

示刘道人


汝为生死出家,独坐孤峰顶上,十年于此,何等真切!闻被魔害数十次,其心不动。众皆劝往他处避之,毕竟不去,何等忍力!此必于本分事上,大有得力处。

既能一念如此,当视四大如空花水月,视死生如梦幻。若果得解脱,便坐脱立亡去。如其不能,就当一念不动。任他刀割香涂,节节肢解,毕竟不动一念,方是正见正行。

今闻欲绝粒而死,此是魔所摄持,即当看破。此念决不可如此认著,不唯可惜自己为生死苦心,抑恐令他入邪见网也。

109、出生死法

示非石玉禅人


末法学人,多尚浮习,不诣真实。故于佛法教道,但执名言,不达究竟之旨。增益知见,生大我慢,是又以佛法结生死根。良由最初发心,不从生死上著脚,亦不知生死为何物。将谓与己无干,瞢(měng,同“懵)然夜行,故不得正修行路。

且佛教人言言句句,乃出生死法,岂意今人反堕耶?此非佛咎,咎在学人无正信正见,向未亲近真善知识,指点说破耳。学人方玉,昔参老人于岭外,真实朴素。老人东游吴越,刻棱严法华新疏,命玉校雠(chóu)。参详斟酌,得老人言外之旨。

老人今归匡庐休老,异日玉能相伴于空闲寂寞之中,参究向上事,当不被宿习文字作所知障也。老人行矣,七贤峰头,有牛粪火煨芋以待,子其念之。

110、破除我执

示吴江沈居士


一切众生,皆以我执而为生死根本。以有我。则有物。物与我对,则形敌生。以我招敌,则众忤皆归。忤则为其所惑矣。故眼为色惑,耳为声惑,鼻为香惑,舌为味惑,身为触惑,意为法惑。惑则扰,扰则乱,乱则失其正。既失其正,则被所伤者多矣。

世之人皆为其惑而不自知,为其所伤而不知痛,愚之甚矣。且将以为资我也,而又爱而执之取之,又愚之愚者也。惟有智者知其不我益也,故远而避之。苟避之不若忘我,诚能忘我,则于众敌,犹夫众箭攒空,则无可寄矣。有志道者,试从此始。

111、身心妙药

示王子颙(yóng


世人一向在幻妄身心境界上作活计,从生至死,未曾一念返觉自心本来面目。由其不觉,故不知其病根所在。以水火相违,四大交攻,是为身病。妄想攀缘,爱憎取舍,是为心病。然身病药石可治,而心病则无药可治。佛为世医王,及调治众生心病,种种方便究竟,单以觉破妄想无性,为回生妙药。

学人要求安乐法门,先须识破身非我有。但看父母未生前,何曾有此血肉之躯?及四大分离,即今此身更向何处安立?如此时时观察,久则忽然一念觉破,即不为此身所苦,是为治身病之妙药。

一切病元皆从妄想心生,只须日用念念观察。凡一切善恶念头起处,即是病根发现。直须当念著力,就在起处观察,看他毕竟从何处起?毕竟是谁起灭?及至妄想灭时,定要追察毕竟灭向何处去?如此追究到起无起处,灭无灭处,是谓起灭无从,则心体安然,得大自在。

如此把断要关,则前后不续,中间一念自孤。即此一念独立处,久久纯熟,则妄想病根自拔,一切心垢,亦无地可寄矣,是为治心病之妙药也。

子颙切志向上事,但差在言语文字中求,不知向自己心地上求。以自心妄想,已是病根,又将他人言语把作实法,是谓重增一重障碍耳。从今但直觉破自心妄想,不被牵转。但看妄想起处,决不可相续。佛言:‘狂心若歇,歇即菩提。’胜净明心,本无外得,如此用心不退,即此现前自心,便是大安乐解脱法门。

老人因请益,詺其名曰福觉,以其觉乃第一无量之福也,其勉之哉!

112、如幻三昧

示旅泊居士沈豫昌


居士生十善之家,居富贵之室。以菩萨人为父母,以善知识为眷属,以同行同愿为奴仆,以慈力示现为儿女。而身处其中,如青莲出水,挺挺淤泥。既发信心,修诸福德,事事如意。绕宅湖池约数里许,所养之鱼称湖沙数。初请藏经过芦洲,满荡之鱼,夜乘红光而尽生天。其所遇福缘胜广如是,但以行道不力为愧,请益老人。老人因示之曰:

是诚可愧者矣!何也?以外施为易,内施不足,是舍心不若舍物之易耳。虽然,亦丈夫所难也。由历劫生死情根,深固难拔,非发大勇猛决烈之志,求其如法修行,实非易易。若老人正眼视之,固不难耳。

居士谛信,诚能以物观身,则身易轻。以身观心,则心易忘。以心观情,则情易折。以情观性,则性易明。以性观念,则念不生。念不生,则道在我而不在物矣。如是,则与池鱼之望法影而顿脱生死,何以异哉?

居士能信不疑,则居家而入非家,即世而能离世。一切资财眷属,皆入如幻三昧,又何道之难行,情根之难拔乎?居士欲入毗耶不二法门,当从此入。

113、坚固之心

示颜福坚


佛说世间无一法可坚固者,谓无常苦空无我等法,如梦幻泡影,速起速灭。无常生死败坏之法,皆如是也。唯有佛性种子,虽在生死之中,历劫不坏,是真坚固。世人错认无常为常,是以不坚为坚,名颠倒见。然颠倒之根,乃罪恶之性也,何福之有?

今一念返醒于无常生死法中,发心愿求佛性种子,则能舍不坚之财,易坚固之法财;舍不坚之身命,求坚固之慧命。此乃出世之福,福之大者。是故就汝归依之信心,詺其名曰福坚。只欲发其坚固之心,所谓自求多福耳,岂虚名足尚哉!

114、无前后际

示顾汝平


汝平,侍紫柏老人最久。昔予被难系圜中,以书覆紫柏。汝平侍侧,即以书付之嘱曰:‘执此,他日必有见面之时,以此为左券。’

越二十二年,丙辰,长至月,予自南岳来双径,赴紫柏入塔之期。汝平迎予松陵,至陋巷颜生生宅。因礼请益,出此卷,见紫柏手泽,及予昔日书。嗟乎!法性海中,圣凡出没,如大海之沤,起灭无从,去来无所。即死生梦幻,于湛寂中了不可得。且予昔之死也不死,故今之生也非生,不死不生,湛然一际,是知紫柏今之死也,岂真死哉?

〔长至〕这里指冬至。《憨山老人梦游集·径山化城寺澹居铠公塔铭》云:“丙辰冬,予自南岳来赴吊(吊念紫柏大师),尽法门死生之义。至金沙为文以祭,预定于长至月十九日。及至会,是日茶毗。予因举火,请灵骨入塔,以酬生平知己。”

手泽宛然,法身常住。昔紫柏视今日如眉睫,子今见紫柏当日之寸心,耿耿孤光,昭揭如日月。既生不以形骸隔,又安可以幽明间哉?

佛言:‘观彼久远,犹若今日。’不但予与紫柏,如巨海之沤,即一切凡圣,若空中电影耳。汝平久入紫柏之室,于此一际平等法门,必若入大海浴,使百川之水,浸透遍身毛孔耳。紫柏老人,或未拈及此。故予特为点破,令其自信此法,得大受用。其或未然,试向父母未生前,著眼看觑。久久当知,见予与未见时,无前后际也。

115、持咒入门

示颜仲先持准提咒


在家居士,五欲浓厚,烦恼根深。日逐现行,交错于前,如沸汤滚滚,安得一念清凉?纵发心修行,难下手做工夫。有聪明看教,不过学些知见资谈柄,绝无实用。念佛又把作寻常看,不肯下死心。纵肯,亦不得力。以但在浮想上念,其实藏识中习气潜流,全不看见,故念佛从来不见一念下落。若念佛得力,岂可别求玄妙耶?

今有一等,好高慕异。闻参禅顿悟,就以上根自负,不要修行,恐落渐次。在古德机缘上,记几则合头语,称口乱谈,只图快便为机锋,此等最可怜愍者。看来若是真实发心,怕生死的,不若持咒入门。以先用一片肯切心,故易得耳。颜生福持,问在家修行之要,故示之以此。观者切莫作没道理会,以道理误人太多。故此法门,尤胜参柏树子干屎橛也 (比参话头殊胜多了)。

116、棱严古刹

示嘉禾棱严堂主


经云:‘佛种从缘起。’所谓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是知法界以缘起为宗。谛观世出世间,未有一法不从因缘而起者。

棱严古刹,创自唐朝。长水疏棱严(《楞严经》)于此,其来久矣。以当王城阛阓(huán huì)之中,向为力者所侵。五台陆翁,于此土受灵山付属,生以护法为心。达观禅师,乘时而出,与翁有大因缘。一见心相印契,即议欲复之。而荷担者,难得其人。密藏开公,弃青衿(jīn)出家,依达师为入室弟子。闻有复棱严议,全身荷之。禅堂告成,议刻方册大藏,以广法运。复蒙圣慈颁赐大藏,而大殿未有成也。

不幸开公隐去,未克卒业,五台翁复下世。郡守蔡槐亭先生至,则一旦兴起,得包心弦居士为领袖。一时人心翕()聚如响,不期年绀殿巍峨,金像晃耀,何其伟哉!揆之重兴之议,几二十年。时节因缘,故有不思议者存焉。

予来双径,为作达师茶毗佛事。回过棱严,观其规模宏敝,真尘中净土。其禅堂精洁,诚幻海梵宫。及见主者林公,其人端庄循雅,忍辱慈和,可谓丛林之领袖也。尝窃悲夫五浊恶世,佛事付嘱菩萨,尚不敢涉此利生,而况博地凡夫乎!以林子之端雅,故见者无不敬;以林子之慈忍,故归者无不悦。以人皆敬皆悦之心,成未圆未就之事,如顺风扬帆而行安流,其到彼岸也何难哉?

予谓狮弦(喻指法音)将绝响矣,而幸有子继之,亦因缘所属耳。唯在子坚忍不拔之愿力,以守难成不易之道场,将为无穷不朽之佛事。大法流通,即子之心光所遍也。又何以不坚血肉之躯,而为三宝所惜乎!

117、无去来相

示东禅浪崖耀禅人


金沙东禅寺,太史念西王公之所建也,以浪崖耀公主之。适闻老人有双径之行,特专嗣南容公,来请经,营安居,将为老人林歇地。

九月既望,老人适至,见其精诚严整,大众清肃。专以背诵法华为业,期方七年,而成诵者三十余人,此希有之事也。居无几何,即往径山,缘毕将归匡庐,长揖人世。公恳留老人,意未能已,临别贻此示之曰:

法界性中,安有去来之相耶?智眼未开,情尘斯隔,离合之见阕(què)心,聚散之缘系念,非夫达三际不迁、十方靡间者,未易臻无二之境也。且法华以实相为宗,过去之多宝现存,即今之释迦不灭,常住一心,永劫不昧。大通王子之因,直至于今,灯明授记之缘,法尔现证。由是观之,安有纤毫迁讹之相耶?试观白毫一光,洞照无碍,一切圣凡始终因果,居然目前。老人之去来,犹长江之皎月,东西各行,而本月湛然。苟一念纯真,则心光交彻,其无以世谛恒情,作生死常见也。愿公以法华三昧,究竟未来,则与老人眉毛厮结,同归实际。长劫相依,久远不离,又何区区于幻化空身,水月镜像,妄生彼此之念耶?老人行矣,公其勉之。

118、力凿深求

示王圣冲元深二生


佛性之在人,如水在高原,有穿凿者,无不得之。良以吾人烦恼根深,爱憎情固,不啻高原之土也。苟能力凿深求,施工不已,务在拔烦恼之根,裂爱憎之网,则法性渊泉,源源不竭,溉灵根而沃智慧之芽。不唯道果可期,且将浚潜流而润焦枯,普益人天。同归法海,涓滴而与渤澥(xiè)同彼,此岂外求之耶?

圣冲元深昆季,久入紫柏之室。哲人往矣,恐性水清流,不无雍阏。老人适来,而为疏之。今则开发源头,从此永无枯竭,其无以烦恼干土,投而浊之也。

119、著力觑破

示孙诜白


无明生死根株,只在现前一念。如人周行十方,尽生平力而不已者,将谓已涉千万途程,殊不知未离脚跟一步也。是知历劫妄想迁流,生死轮转,实未离当人一念耳。

若能日用现前,见闻觉知,念念生处,著力觑破,生处不生。则历劫生死情根,当下顿断,其实不假他力也。佛说‘狂心不歇,歇即菩提’,岂虚语哉!老人指示‘父母未生前’一句,著力参看,他日当有自信之时也。

120、于晦能养

示姜养晦


姜生少年英发,骨气不凡,非灵根夙植般若种子深厚,未易得此美质也。幼稚曾见紫柏大师,即命之曰信光,意谓性具般若之光也。

适参老人请益,因字之曰养晦。吾人日用见闻知觉,皆智光焕发,第被无明蒙蔽,变为情识,故暗而不彰。苟能自信本有真光,不昧于现前境界,爱恶关头昏闇之中,灵光独耀,不被情根之所蒙蔽。是于晦而能养,则光体愈明,而真元可复矣,用其光无遗身殃。姜生体此,则广大光明,当发现于动作云为之间,功名建立,皆不朽之盛业,岂可自昧而不信耶?但在我慢幢摧,则光明自露耳。

卷六

121、禅门之弊

126、当自摩头

131、持经一行

136、能破幽微

122、不舍本行

127、急其大者

132、念佛是谁

137、发三种心

123、自利利他

128、真心实行

133、自心大士

138、专修净土

124、自杀其欲

129、修厌离行

134、无欠无余

139、忍力坚固

125、法身境界

130、如何持咒

135、出家行脚

140、当下清凉

121、禅门之弊

示众


近来诸方少年,有志参禅者多。及乎相见,都是颠倒汉。以固守妄想为誓愿,以养懒惰为苦功,以长我慢为孤高,以弄唇舌为机锋,以执愚痴为向上,以背佛祖为自是,以恃黠(xiá)慧为妙悟。故每到丛林,身业不能入众,口意不能和众。纵情任意,三业不修,以礼诵为下劣,以行门为贱役,以佛法为冤家,以套语为己见。纵有能看话头做工夫者,先要将心觅悟。故蒲团未稳,瞌睡未醒,梦也未梦见在,即自负贡高,走见善知识,说玄说妙,呈悟呈解,便将几句没下落胡说求印正。若是有缘,遇明眼善知识,即为打破窠臼,可谓大幸。若是不幸,撞见拍盲禅,将冬瓜印子一印,便断送入外道邪坑,堕落百千万劫,无有出头之时,岂非可怜愍者哉?

此等愚痴之辈,自失正因,又遭邪毒。纵见临济德山,亦不能解其迷执,岂不为大可怜愍者哉!禅门之弊,一至于此。谛观从上古人,决不是这等。但看百丈侍马祖,每在田中作活,如插锹子、野鸭子公案,便是真实勘验工夫处。以此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诫。杨岐之事慈明,二十余年,行门亲操,执事百千辛苦,未尝惮劳,故得光明硕大,照耀今古。若懒融之负米,黄梅之碓房,历观古人,无一不从辛苦中来。何其今之少年,才入丛林,便以参禅为向上,只图端坐,现成受用,袖手不展,一草不拈,如此薄福,绝无惭愧之心。纵有妙悟,只成孤调,绝无人天供养。况无真实修行,虚消信施,甘堕沉沦者乎?

若是真实为生死汉子,当观本师释迦文佛,于三千大千世界,无有如芥子许,不是为求菩提舍头目髓脑处。如此当发勇猛,拚舍一条穷性命,将这一具臭骨头,布施十方,供养大众。一切行门,苦心操持,难行能行,难忍能忍。若于日用六根门头,头头透过,便得法法解脱。古人云:‘从缘入者相应疾。’如此用心,三十年不改。纵不悟道,再出头来,定是顶天立地汉子也。老人以此示之,遍告同参。

122、不舍本行

示归宗智监寺


归宗为古尊宿说法地,达观师倡缘兴复,既而湛公竭身尽力,竟还故物。今廿余年,湛公化去,弟子修慈荷之。予丙辰夏,来礼金轮舍利塔,睹其寺,规模甲匡山之胜。因思辅弼者,诚难其人。众中见禅人在智,眉宇秀拔,卓有骨气,因属主者,命为监寺。禅人善密行,凡众人尽日所务有不及者,视其当务,必通夕不寐,一一亲为料理,明发则事无不办者。

予嘻嘘而叹曰:‘有是哉!’予尝见丛林年少,率无惭愧,一味养懒,三业不摄,礼诵不修,甚至白昼安眠,安肯终夜不寐,身任其劳,以备大众之务乎?昔佛弟子千二百人独称罗睺为密行第一,故为佛长子。此土前辈诸祖,唯百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遂为丛林千古典刑。永明每日行一百八事行,故阎罗殿上,图像供养。佛说三千大千世界,无有如芥子许,不是菩萨舍身命为众生处,故感为天中天。

是知从上佛祖,无有不从行门,建立世间福田功德也。禅人能以此心,放舍身命,荷负丛林,即是建立三宝。三宝常住,即是续佛慧命。慧命不断,即是报佛深恩。知恩报恩,即是慈父之孝子矣。既秉如是行愿,二六时中,念念谛思,我自无始生死以来,舍此身骨如须弥山,所饮母乳如四海水,如此舍身受身,皆造生死苦业,何曾一日以此身命,修出世行乎?若果有之,则吾今生,定不如此在凡夫地矣。

今幸有此身,发难得之志,一生尽命,不舍本行,则是一生超过百劫千生矣。如此,乃谓不虚生耳。禅人从此更发精进,居一切时,但将赵州狗子佛性话头,蕴在胸中。随就作处,心心参究,毕竟因甚道无?一旦搕著抹著,一念疑团迸裂,从前生死,顿然了却,是可谓福慧二严一生取办。古人云:‘移花兼蝶至,买石得云饶。’前三十六代祖师,一齐在禅人眉毛上,转大法轮也。

123、自利利他

示自宗念禅人


佛教弟子,修出世法,唯自利利他,二种妙行。利他,谓之修福;自利,谓之修慧。菩萨发心,勤求无上菩提。菩萨虽知法性空寂,而不舍有为诸行。知法性空,是谓自利;不舍诸行,是谓利他。从上佛祖,未有不由二行,得出生死者。

是以释迦世尊,历劫勤修难行苦行。我等旷大劫来,于生死海,头出头没,舍身受身,不可思议,皆是虚生浪死,何有一毛真实行门?若有寔(同“实”)行,则定不似今生者头面也。回光返照,猛自思惟,岂不痛哉!

禅人今幸仗夙缘,早得脱俗,永离苦海。又得安居名山,诸祖说法胜道场地,此万劫难遇之缘。正是饥逢王膳,病遇医王,自当庆幸无量。即尽此形寿,拌舍一生,作此功德,已胜百劫千生,空过无益也。

禅人当信老人言,自今之后,发坚固不退之心,持勇猛刚强之志,尽自己色力,量自己才能,办一片肯心。任缘随愿,耐心耐烦,忍苦忍劳,即一日成就一种功德,已胜一生空过矣。

禅人自说身弱神疲,不能任事。古人贵在心力强、愿力大,不在色力健不健也。今虽小恙,不为大苦。若造恶业,堕在三涂,即求今日,以小病小恼之身心,求作福田之利益,不可得也。佛令众生,思地狱苦,发菩提心,正是今日策发精进幢也。

古德云:‘宁有法死,不无法生。’纵舍此身命,作此妙行,犹为般若舟航,可到彼岸。苟不勉力强志,可谓虚负此生。既到宝山,空手而归,岂不惜哉?若能安心于无事,则心空。心空,则神不竭。神不竭,则身不劳。如此,是为无作妙行。遇缘即宗,定不为日用所转,头头成就大解脱门矣。当谛思之。

124、自杀其欲

示陆将军(名世显号镇湖)


将军为濠梁世胄(zhòu),天性英杰,其杀机固所赋也。中年知向道,入海门周先生室。先生拈古人‘劝君识取主人公’之语,示之。

老人归隐匡山,谒老人金轮峰下。自知杀业太重,愿求忏悔。老人喜其性直无伪,固古豪杰忠肝义胆之俦。第古今赋此天性者多,尽错用其心,故以佛种子,翻作地狱苦具耳。

佛性无二,众生与佛,不隔一毫。达性众生即佛,不达性佛即众生。如清冷之水,以之献佛则清净,以之洗秽则污浊。故佛之慈悲,即众生之杀机。

古德云:‘护生须用杀,杀尽始安居。’又云梵语阿罗汉,此云杀贼。经云:‘与五阴魔,烦恼魔,死魔共战,有大功勋。灭三毒,出三界,破魔网,尔时如来一大欢喜。’此释迦老子,劝人杀生之榜样也。

以佛能如此杀生,故号大雄猛。世尊。世人愚痴,赋有雄猛之佛性,而不自杀其贼,翻以杀人,劫劫生生,酬偿地狱之苦。而自以为功多,岂不为至愚至痴,倒用其佛性者哉?

语云:‘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罪之大者,莫大于杀生。其杀人以为功,杀生食肉,恣口腹,以为快,其愚等也。将军能回心向上,自求多福,从今日去,以杀生之勇自杀其欲。佛言贪欲瞋恚,过于怨贼,能自断之,是为杀贼。能破烦恼,出生死苦,是为大雄。以此直求无上佛果,是为大赏。其杀之利有如此者,而自弃不谋,可谓智乎?

虽然,杀人则易,自杀则难。故云出家大丈夫事,非将相所能为。老人葛藤至此,是谓法施慈悲。将军信此,是真忏悔。

125、法身境界

示慧成信首座


首座慧成,中年弃妻,挈子出家。曾参达观、莲池两大师,乃至南岳湖东掩关。老人将卜居南岳,成破关相迎,遂侍巾舄()。

一日作礼,白言:‘某幸末法,为佛弟子,志出生死。亲见三大师,现身五浊恶世,卫护法门,行其难行,忍其难忍,调其难调。每见如来教中教菩萨法,将谓空言。今亲承三大师之行履典刑,现在便可尽形寿依归,诚难舍此,别求怙恃矣。乃写三大师之真,终身佩奉。且生生世世,执此愿轮,即往来人天,周流六趣,曾无厌倦。乞师为我证明之。’

老人闻而笑曰:‘此固子之深心本愿,虽然似矣,犹未探其本也。请试观夫本师和尚,毗卢遮那,法身非身,以文殊观音普贤三大士之行,以成其身。文殊智也,观音悲也,普贤行也。舍此三者,则法身寂寥,亦无寄矣。

故如来法身,若言其智,则彻法界理事因果,乃至草芥尘毛,无不尽其源底。尽众生界心念头数,莫不彻其根源。若言其悲,则尽众生数皆为己身,凡众生之饥寒困苦疾病痛痒,乃至三涂剧苦,皆菩萨全身一体共受,故能不舍于一众生。若言其行,则尽虚空彻法界,无一草芥尘毛,不是菩萨舍身命处,故普贤十愿,一一皆言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此行愿无有穷尽。

是故本师毗卢遮那,以此三法,成就一身。少一法而法身不成,即一众生而非自己,则法身不遍。乃至尘毛草芥,一有不彻,则未尽无明。以至虚空尽处,而行愿亦尽,则法身断灭。

虽然,于法界性中,观此三者,如首罗三目,即一即三,非三非一。于寂灭海中,犹似沤灭沤生耳。若有挺特没量大人,能于毗卢顶𩕳(nǐng)上行,回视此三行者,大似唤奴作郎矣。以彼区区介尔之行,较三大士者,又不啻奴儿婢子,岂能尽佛法身之量哉?

苟能从此发坚固心,放舍身命,建立三宝,凡有纤毫裨法门益众生事,皆法界全体之德用。如由一尘以遍诸尘,始一毛而融多毛。从今生以极未来,劫劫生生,不退此心。亦如普贤之虚空界尽,而行愿无尽。生生世世,食息起居,行住坐卧,未离本师一毛孔外。三大老者,乃于法性海中,同出同没,不出如幻三昧。逢场作戏,竿木随身,说幻法以开幻众是则有之,何足以为师哉?其无以限量心,自隘如来法身境界,可也。’

126、当自摩头

示自觉智禅人


佛言:‘汝等比丘,每于辰朝当自摩头。’此语最为亲切。老人每每思之,吾佛慈悲,痛彻骨髓。常谓末法比丘,多所受用,安居四事,种种供养,各各自谓所应得者。更不思我是何人?物从何来?为何而受?所以知恩者希,而报恩者少,特未一摩其头耳!

苟回光一摩其头,则不觉自惊曰:‘吾为何剃除须发,不与俗人为伍耶?苟知形与俗异,则居不敢近俗,身不敢入俗,心不敢念俗。如此,则乐远离行。不待知识之教,而自发勇猛,入山唯恐不深矣。又安忍混从市俗,纵浪身心,为无惭人,作无益行耶?

自觉禅人,向住人间。来匡山,礼老人,愿枯心住山,修出世行。老人因示之以福慧双修之行。修慧在乎观心,修福在乎万行。观心以念佛为最,万行以供养为先。是二者,乃为总持。

吾人日用一切,起心动念,皆是妄想,为生死本,故招苦果。今以妄想之心,转为念佛,则念念成净土因,是为乐果。若念佛心心不断,妄想消灭,心光发露,智慧现前,则成佛法身。

然众生所以贫穷无福慧者,由生生世世,未尝一念供养三宝,以求福德。直为生死苦身,念念贪求五欲之乐,以资苦本。今以贪求一己之心,转而供养三宝。以有限之身命,随心量力,供养十方,乃至一香一华,粒米茎菜。则如滴水入沧溟,一尘落大地,纵海有枯而地有尽,其福无穷。故感佛果华藏庄严,为己将来自受用地。

舍此(若是舍弃福慧双修),则无成佛妙行矣。禅人如生疲厌,当自摩头,则自发无量勇猛也。

127、急其大者

示龙华泰禅人


余往乞食长安时,过龙华树下,主人瑞庵师,物色余甚欢,视犹多世亲因也。余睹王舍城中诸住刹者,率多浮习。独师孤硬洁介,遇物不假辞色,心知其非尘中人也。遂相与莫逆,数数往来。诸弟子辈,亦莫不以余为亲,故无间然。及师化去,其孙潭公,视余犹视师。

余被放岭外,愧生平竟无以报德者。顷余出岭之南岳,法孙泰禅人,远来相讯。余见之,不觉五内酸痛。昔之与师音声相貌,居然在目。及余之双径,了达大师因缘,禅人相侍。既而余归匡山,则携禅人与之同归,意念尔祖之德,冀成就禅人出世之业,为报地耳。

居期年,以开荒之劳,身心未及放下。顷政为禅人指示,发觉初心。方有趋向,乃翁以书招之,属以他缘。余刻意留之,不可得。禅人将别,请益。因示之曰:

吾出家儿,先须急其大者,略其小者。何谓大?生死是也。何谓小,世缘是也。古德云:‘除却死生真大事,其余都是可商量。’以众生沉沦苦海,汩没世缘,积劫以来以至今日,未尝一念返省。今幸为佛弟子,身著袈裟,且又遇知识,有入道之缘。而不拌舍世缘,苦心参究己躬下事,切恐今生错过,纵出头来,未审可能如今日诸缘毕具否也。

禅人今以乃翁之命不敢违,去则固尔。当以死生之念为急,办道之缘不可失,事毕旋归。老人幸得活埋空山,但存残喘一日,则与禅人切磋大事,有一日之功。老人以毕命为期,禅人以死心相侍。但得禅人当人一念光明焕发,不独禅人以了积劫生死大事,亦是老人所以报乃祖之地,不负此世际会因缘也。禅人行矣,其无久滞他乡,重增生死业累耳。

128、真心实行

示翠林禅人


佛祖教人,唯在真心实行,为出生死之要。心真,则凡所动作言行举措,无一事而不真;行实,则凡所云为,无一行而不实。故真实如好种子,其余作为立行种种,皆发生之缘。以是之故,抽芽发干,开花结实,究竟不虚。故佛说发心修行,如布种子,成就菩提,以为结果。果者实也,以始终皆真实故。故佛呵二乘为焦芽败种者,以其心行不真实故也。

从上诸祖,教人参须真参,悟须实悟。是知一切众生,虚生浪死者,以其妄想颠倒用事,劫劫生生,未曾一念真实。故于生死海中漂流,难到彼岸。所谓业识茫茫,无本可据耳。况为佛弟子,身在袈裟之下,岂可流浪一生,念念妄想业识流转,曾无一念返省,而求真实履践之行?此乃向袈裟下失却人身,最为可怜愍者。

禅人既不远千里,来参老人,必发一片真实信心。以此空山寂寞之中,非掠虚之地,何所为而来耶?既发真实信心,不是一见便了,不求一段真实之行,亦徒然耳。若求真实之行,即从真实心中发现。果有真真实实为生死之心,必须将从前有生以来,及出家以来,从头一一细思检点,何曾有一念一行,是真实事?从前已是空过,即从今日已去,发一片出世之心,将一切世间情根,妄想攀缘,一齐放下。将此一把骨头,一齐抛却。将此一条性命,纳向空山大泽之中,任他日炙风吹。一切安逸饱暖思虑,尽情撇却。单单直以死生一念,挂在眉毛上。将一则,古人公案,蕴在胸中,日夜参究。看他一念世间心起,便是堕在生死处。定要把断,不容毫发。如此参究,不悟不休。

即此一著,便是为生死真实心。即以此心,向二六时中,一切动作云为种种行门,至礼拜三宝,供养十方,调和大众,看待老病一切行门,无不亲身竭力承事,不生一念厌倦心,不生一念人我是非得失心,不起一念休歇止足想。如永明大师,每日行一百八件方便行,尽形不改,即此便是真实之行。如此操心立行,透出本地光明,则将积劫所染一切贪瞋痴爱习气种子,一一消融,化为成佛真实种子矣。如是用心,可谓不虚此生,不负出家,不枉远犯风波,参访知识。若仍前涉虚,止作尝情,业垢罪垢种子,但随妄想而行,不唯辜负此生,实取穷劫三途之苦耳。

129、修厌离行

示顺则易禅人


沙门释子,乃出尘之人。亲近佛法,乃出情之法,实破我之具。方今学者广学多闻,但增我见,少能餐采法味,滋养法身慧命者,岂非颠倒之甚也。易禅人以多闻无益,志在清修,固已远矣。然徒以清修为行,而不刻意究竟生死根株,不深穷佛祖不到之地,此其创志不远。是以一日之价为得也,可不负其本有哉?

吾徒所难得者,厌世俗。最难得者,厌生死。禅人今知其厌,而不知究其所以厌,是犹然以五十步笑百步也。嗟予老矣,余日无多。生死大患,横在眉睫,恐厌之不极。禅人年亦长矣,能以老人之厌自厌。倘不厌,老人相与千岩万壑之间,绝影忘言,修厌离行。从此长揖五浊,永离四生,同游广大极乐之乡,岂不为最上因缘哉?又奚止于裹粮千里之适,视彼榆枋莽苍者,固未足与道也。

130、如何持咒

示玄机参禅人


禅人以持明(‘明’是陀罗尼的别名,‘持明’就是受持真言,也就是持咒)为专行,从事者三十年,心地未有发明,乞老人指示。

老人因示之曰:佛说修行之路,方便多门,归源无二。即参禅提话头,与念佛、持明,皆无二法。第(但)不善用心者,不知借以磨炼习气,破除妄想,返以执著之心,资助无明,故用力多而收功少耳。

此事如用瓦子敲门,只是要门开,不必计手中瓦子何如也。以吾人无量劫来,积集贪瞋痴爱杂染种子,潜于藏识(即阿赖耶识)之中,深固幽远,无人能破。圣人权设方便,教人提一则公案为话头,重下疑情,把断妄想关头,丝毫不放。久久得力,如逼狗跳墙,忽然藏识迸裂,露出本来面目,谓之悟道。若是单单逼拶妄想不行,何必话头?即婆子数炭团,专心不二,亦能发悟,况念佛持咒,有二法哉?

禅人持明三十年不见效者,不是咒无灵验,只是持咒之心,未曾得力。寻常如推空车下坡相似,只管滚将去,何曾著力来?如此用心,不独今生无验,即穷劫亦只如此。及至阴境现前,生死到来,依然眼花撩乱,却怪修行无下落,岂非自误自错耶?

禅人从今不必改转,就将持咒的心作话头,字字心心,著力挨磨,如推重车上坡相似。浑身气力使尽,不敢放松丝毫,寸寸步步,脚跟不空。如此用力时,只逼得妄想流注,塞断命根,更不放行。到此之时,就在正著力处,重下疑情,深深觑看,审问只者(这)用力持咒的,毕竟是个甚么?

觑来觑去,疑来疑去,如老鼠入牛角,直到转身吐气不得处。如此正是得力时节,切不可作休息想,亦不得以此为难,生退息想。及逼到一念开豁处,乃是电光三昧,切不可作玄妙欢喜想。从此更著精彩,拌命做去,不到忽然藏识迸裂虚空粉碎时,决不放手。

若能如此持咒,与参禅岂有二法耶?所以道‘俱胝只念三行咒,便得名超一切人’,便可证明。即亲见佛祖,亦不易老人之说也。

131、持经一行

示智沙弥


方今出家儿,于末法斗诤坚固之时,有能决志为生死大事,单提向上一著,以了悟为期,此上上根人,诚不易见。今亦有参究此事,又恶觉恶习浓厚,蒲团未稳,邪见横生,多落魔道,此其难也。古德云:‘未能参究向上,且于教法留心,时光亦不空过。’

其留心于教,亦有两般。一则根器稍利,力穷性相宗旨,深彻其源,以多闻熏习之功,从闻思修,入三摩地。是则不独自了心性,抑且为人师,此亦报佛深恩,不负出家之志。至若根器稍钝,不能广亲教乘,即持诵一门,尤为要行。故天台大师,以读诵受持为五品观行之首。即法华所说,持经法师,现在父母所生肉身,即得六根清净,此持经之功,岂劣行哉?

沙弥既知厌生死苦,投佛出家,苟无专心一行,岂不辜负此生?即持经一行,能专心一志,如古人潜心理观,一旦忘言契会,得佛心宗,是由文字而得总持,此所谓旋陀罗尼门。由此证入,历劫生死根株,仗此法门一时顿断,岂不为无上菩提之径路乎?若悠悠岁月,唐丧光阴,堕于粥饭常流,岂不虚消信施,重增业累,又何取于出家为哉?

132、念佛是谁

示性觉禅人


出家,本为生死大事。今出家儿,不知生死为何物,但知随波逐流,业识茫茫,无本可据。古人参方行脚,访寻知识,单为究明己躬下事。今人行尽天下,历遍丛林,唯鼓粥饭习气,竟不知善知识为人处。可惜奔波一生,到底了无下落,是为可怜愍者。至有一念为生死心的,不知修行之要。或以礼诵念佛为修行,一生辛苦,到底于己躬下事,如黑漆桶相似,于生死分上,了没干涉。禅人发心真实为生死大事,唯有参究向上一著,为真实工夫。先要办一片长远决定不退之志。古人二三十年,单提一念,不悟不休。第一不得指望速成就,释迦老子,三大阿僧祇劫,磨炼身心,岂是钝根耶?

古德参究机缘尽多,唯有‘念佛的是谁’一则审实话头,最易得力。禅人今日发心参究,但将此一则公案,时时提撕。先将身心内外一切妄想杂乱念头,一齐放下。放到没可放处,即深深提起一声阿弥陀佛,四字历历分明,急著眼看。看得少不得力,又提一声佛。有力便下疑情,审问者念佛的是谁?审之又审,毕竟是谁?看得才有昏散现前,即便快著精彩,又提又看,又审又疑。疑到疑不得处,胸中如银山铁壁,立在心目之间,如此便是话头得力时也。若到此得力处,正好重下疑情,于日用一切时、一切处,念念不移,乃至久久梦中,一似醒时一般。若用力到此,决不可退堕。忽然疑团迸裂,自然顿见本来面目。若肯发此决定之志操不退之心,但只一念直直行将去。切不可求速效,切不得将心待悟。若工夫绵密,自有打破时节也。如上所说参究一节,最是易为省力。是要放得下,提得起,靠得定,疑得切,不拘行住坐卧,动静闲忙,都是用心的时节。六祖云‘若论此事,轮刀上阵,亦可做得’,此之谓也。禅人有志,真为生死,便从此一路下脚。

133、自心大士

示宝藏相禅人礼普陀


观音大士,证圆通本根,以法界身,随缘应现,岂定居于普陀耶?海喻生死,山喻涅槃,大士以法身普应生死海中。即众生日用寻常,皆大士威神显现,湛然寂灭,犹如宝山,故以海中普陀象之。由在众生烦恼海中,众生有苦,即大士之苦故,一称其名,即得解脱。乃众生唤醒自心大士。大士现前,则寂灭现前。寂灭则苦不能到,故山在海中,波涛不能撼动,是故名为大士常居普陀。非局指海中拳石,为大士栖托也。

众生迷妄,不礼自心大士,亲踞寂灭道场,巍巍不动,如海中山尔。乃跋涉山川,必数千里外,跉跰辛苦,而向外求之,迷之甚矣。虽然如是,经云:‘归元无二,方便多门。’今大地众生,皆信大士于南海,合就其机而引进之,令其涉海登山,一呼大士,猛省自心。则触目波涛,皆入圆通之门,必使自信而后已。同此行者,但有一人能信老人此言,则不负一翻行脚。不然,则空费草鞋钱也。

134、无欠无余

示明辉禅人少林礼祖


若论此事,佛未出世,祖未西来,照天照地,无欠无余。即黄面老子出世,胡乱四十九年,终日摇唇鼓舌,亦未道著一字。及末后拈花,迦叶破颜微笑,乃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今付与汝。’大似空拳诳小儿,自是唤作教外别传之道。一似钵盂安柄,一人传虚,十人传实。

达磨西来,又说作单传直指。少室九年,赚得神光痴种,立雪断臂,将谓有甚奇特。究竟到底,直是个‘觅心了不可得’,从此承虚接响。

大家都架空中楼阁,各立门庭。二派五宗,毕竟不曾为人拈出。直至如今,大地黑如漆,致使痴狂之辈,向鬼窟里弄精魂。自谓传少林禅,是某家儿孙。如此诳惑愚人,岂不痛哉!

禅人今日参老僧,老僧此间无佛法禅道与人,说甚么乾矢橛!禅人又要走向少林,礼鼻祖,求佛法禅道。舍却自己脚跟下一尺土,更向千山万水之外,向他家屋里觅,岂智也哉?

禅人试将己躬下理会,看未出门一步,与到匡山时,是同是别?即今离匡山一步,到少林往返归来时,是同是别?若是别,则未出门一步,早已错却了也,况千里万里乎?禅人如不信老人,试到少室,问取单传堂前露柱。看,是个什么?

135、出家行脚

示法界约禅人


禅人生长建昌,自离尘以来,久走方外。曾礼紫柏及老人于大都,已三十余年。复觐(jìn)老人于匡山,因示之曰:

从上出家儿,皆为生死大事,登山涉水,求善知识决择。于一言一句之下,剿绝命根,将百千万劫尘劳恶习,当下顿断。如脱韝(gōu)之鹰,自此不复受人拘絷。即能掉臂生死路头,绝无顾盼。

谛观传灯诸祖,为人抽钉拔楔处,有甚玄妙秘密耶?只是学人,一向单为生死一著,蕴在胸中,吞不入,吐不出,扼塞不通,如丧考妣()相似。偶因缘时熟,忽遇善知识拄杖头,一拨便转,更有何疑虑耶?唯的信自心本有而已。

今人行脚,走遍天涯,入遍丛林,眼中到处热烘烘,便是好道场。见粥饭精洁,一顿饱齁(hōu)齁的,便是好知识。从遇明眼知识,都被热瞒,当面错过。如此行脚参方,不为本分事,便是流浪生死。一生空过时光,枉费草鞋钱,岂不大可叹息耶?

禅人为生死,出家行脚。参知识,住名山,行苦行,种种法行,一一经历。且道即今生死事,毕竟如何?且道前见紫柏老人,今见老人,与未见时,有何差别?且道今在匡庐万仞峰头白云深处,与王舍城中万仗红尘里境界,是同是别?若道是同,且隔三千里外没交涉。若道是别,衲僧行脚,眼在甚处?若向者里定当得出,三十年即今日,今日即三十年前,红尘即白云,白云即红尘。一切生死烦恼业行,及种种差别境界,无不触目寂灭矣。其或未然,今日再行脚,从头起重到五台峨嵋,参见文殊普贤,试问何等是平等一际寂灭法门,待有话会,再来与老僧相见。

136、能破幽微

示崇观禅人


观禅人往来吴楚,不远数千里来参,一见则知其有志而未能也。老人愍其远来,且无可指示,但因其名,乃字之曰见微。以众生生死根株,微细流注,妄想昏迷而不自知,故吾佛大师设观以照之。良以微非观照,无以见生死之力大;观不涉微,无以显照用之功力。能破幽微,则生死可出,此特教家之极则。

若是衲僧分上,自有格外钳锤。但能一念如铁壁银山,塞断咽喉无吐气处,直得死而复苏,方有少分相应耳。禅人方且波流识海,未能剿绝命根。他时后日,苟能吐却杂毒,放下身心,再来参请有分。

137、发三种心

示六如坤公


从上诸祖教人参禅,虽有超佛越祖之谈,其实要人成佛作祖耳。未有欲求作佛祖,而不遵佛祖之言教者。舍教而言修行,是舍规矩而求方圆也。且佛教阿难,开口便道应当直心。净名云:‘直心是道场。’马鸣大师开示修行切要,须发三种心,谓:直心,正念真如法故;深心,要集一切诸善行故;大悲心,愿救一切众生苦故。从上诸祖,未有不发此三种心者。

学人只知瞢(měng,同“懵”)瞢的去参话头,只要妄想贪求玄妙,却不知是直心正念真如,祖师方便法门。若说真如二字,学人早作道理会取去,谁肯下死工夫做?若只教去看话头,看到话头,逼拶历劫情根,忽然断处,从来一切妄想情虑,当下消灭,求一念生心,了不可得,到此便是离念境界,正所谓正念者无念也。若到无念,则不求与真如合,自然觌体相应,如此便是佛祖教人直心的样子也。是知参禅,更无别样巧法,只是要人实实死做做到恁般田地,岂有甚秘密巧妙哉!此乃第一、直心修行也。

第二、深心,要集一切诸善功德。此诸善功德,不是外边有为的事,如达磨大师,对武帝云:‘净智妙圆,体自空寂,是真实功德。’是知达磨所说净智妙圆,正是马鸣直心正念真如。马鸣所说诸功德,就是将直心正念去做,以真如遍成一切有为事法。今日要求证真如,不是在死眉死眼鬼窟里求,要在一切日用有为万行上求。所以行上求者,不是在事上别讨出一个玄妙真如来,只是就将直心正念,在一切事上验看,可与直心正念相应不相应?若事事法法,都与直心正念相应,则目前无一法一事,不是真如境界矣。所以马祖与百丈诸弟子,日用中搬柴运水、锄田插禾、烧火煮饭,事事上觌面勘验。寻常一言一句,冷言热语,都是要弟子入证真如之门。若勘到果然一切处不昧,方许有为人分;若胸中丝毫未透,未到无念境界,起心动念,即被业转,堕在生死窟中,故未轻许印正。此《传灯》千七百则葛藤,皆真实印正语,非玄妙机锋语。如今学人都把作玄妙奇特言句,蕴在胸中,当作己解。日用头头,未曾一毫看破,岂不误哉!

第三、大悲心,愿拔一切众生苦。如今学人,见拔众生苦,是菩萨事,待他日成了菩萨,才度众生。却不知能度众生,方是菩萨。度众生苦,不是有了神通妙用,才去度众生。却就是直心正念,集诸功德处,就是度生事业。且如世尊,教须菩提度尽众生,实无众生可度。乃至广行六度,更无一法可行。乃至上求菩提佛果,亦无所得。且度众生,岂不是集诸功德?实无一法可得,岂不是直心正念真如?如此妙用,乃自己日用神通,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则何法而非功德事哉!以众生日用种种事法,皆是烦恼现行,今以真如一念,事事法法上印破,都转作真如妙用,便是度自心之众生。如此参学,是名真参实究者。不是现成端坐养懒,过了三年五载,便夸大口,说我参禅几多时,悟了多少妙处。如此见识,都阎老子前吃铁棒汉,反不如三家村田舍郎,他倒免酬信心檀越宿债。

老汉看来,佛祖教人,原是分分明明。只是后人错会,所以误耳。禅人既归心老人,须信老人言。从今将抱守琉璃瓶子,一拶粉碎。将从前参的,都移在一片身心上,向成就众生门头,拌却性命去,一一着实体验过,发广大心。能引一众生发菩提心,便是拔一众生之苦。自破一分我执,损一分烦恼,消得一分我见烦恼,便是证一分真如境界。若从此以去,更发长远心。即三生十劫,劫劫生生,行到烦恼消尽处,便是度尽众生处。若众生烦恼一时都尽,更要成甚么佛祖?

138、专修净土

示西印净公专修净土


近世士大夫,多尚口耳,恣谈柄。都尊参禅为向上事,薄净土而不修。以致吾徒好名之辈,多习古德现成语句,以资口舌便利。以此相尚,遂到法门日衰,不但实行全无,且谤大乘经典为文字,不许亲近。世无明眼知识,卒莫能回其狂澜,大可惧也。大都不深于教乘,不知吾佛度生,方便多门,归源无二之旨耳。

世人但知祖师门下,以悟为上。悟心本意,要出生死,念佛岂不是出生死法耶?参禅者多未必出,而念佛者出生死无疑。所以然者,参禅要离想,念佛在专想。以众生久沈妄想,离之实难。若即染想而变净想,是以毒攻毒,博换之法耳。故参究难悟,念佛易成。若果为生死心切,以参究心念佛,又何患一生不了生死乎?

惟此净土法门,世人以权目之,殊不知最是真实法门。谛观普贤,以法界为身,修十大愿,必指归净土。马鸣传心祖师,宗百部大乘,作起信论,究竟结归西方。东土传灯诸祖,虽不明言净土,但悟心既出生死,不归净土,岂成断灭耶?永明会一大藏,指归一心,亦摄归净土。禅至中峰,时在季世,而极力赞扬西方。况此法门,乃本师无问自说,十方诸佛共赞,岂诸佛菩萨,诸大祖师,反不如今之业垢众生,而妄谈耶?

净公中年弃爱出家,初参紫柏大师,授参禅之指。今于净土一门,愿修而未决。老人因谓之曰:

此事不必问人,只看自家为生死心何如?若为生死心,如救头然,志要一生取办。譬若人患必死之病,有人觅还丹可救。一人授以海上单方,足以起死回生,只在病者,有决定心信此可服,更不必待觅还丹。只服此单方,顿令通身汗出,绝后方苏,是时始知其妙。但谛信此法,专心一志。至临命终时,方自知其效耳,又何必问取他人?勉矣行之,决不相赚!

139、忍力坚固

示沙弥性铠


沙弥性铠来参,请益老人,字之曰坚忍。惟佛示弟子曰:‘著忍辱衣,名坚固铠。’以铠为御患之具。譬夫大将,临敌,不遭矢石之患,而能全身保命,有必胜之功者,铠之力也。

且吾沙门释子,蹈生死之场,遇五欲诸魔之大敌,非忍力坚固,不足以胜之。故曰忍色,忍欲。难忍能忍,方能保全法身慧命,以臻极乐之场。即吾佛亦曰:‘种种诸难,皆当能忍。’况末法险道,多诸患难,苟无坚忍之力,又何以克全出世之业乎?

140、当下清凉

示夜台禅人


文殊菩萨住清凉山,与一万眷属常演说法。故西域沙门遥礼此山,为金色世界。《华严经》云:‘一切处文殊师利,从一切处金色世界而来。’由是观之,文殊果常住于此山耶?

盖众生界中,烦恼所集为热恼地。若行人能开智眼,达本情忘,知心体合,则当下清凉。如是,则触目无非文殊化境,步步不离清凉道场,此所谓一切处文殊金色世界也。

夜台禅人,久住台山夜游,故得此名。今来南方行脚,参礼知识,是必亲从文殊指点而来。如善财之南询,虽经百一十城,未动脚跟一步。如前周行十方世界,未离金色界中。在在知识,逆顺法门,无非文殊智眼。今见老人于五乳峰头,与金色世界是同是别?者里辨得,许你亲见文殊。其或未然,再买草鞋行脚去。参!参!

卷七

141、出苦舟筏

146、华严纲宗

151、书经妙法

156、返闻自性

142、照破我执

147、示修净土

152、一念上做

157、念佛成片

143、随处解脱

148、念佛参禅

153、骨气不刚

158、转教持经

144、精诚一念

149、法界之经

154、禅净无诤

159、离念中修

145、渐积而厚

150、成佛真因

155、唯须息见

160、皆当能忍

141、出苦舟筏

示省然觉禅人


性觉禅人,中岁出家,远来匡山求授具戒。以有隐疾,不能久侍,辞归请益。老人因示之曰:

身为大患之本,众苦所聚。六道生死,先要识此生死苦因。所谓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是故佛说金刚戒,心地法门。乃断欲之利具,出苦之舟筏也。汝今幸闻此法,念念不忘,心心不懈,即此便是修行之要。

如《圆觉经》云:‘当观此身,四大合成。我今观此坚硬归地,润湿归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谛观四大,各有所归,今此妄身当在何处?’如是观察,念念不忘,心心不昧。久之纯熟,当见此身忽然脱空。四大若空,诸苦顿脱。即此工夫,便是出生死之第一妙诀也。

从上诸祖,未有一人不从参究中来。得了悟心性者,未有不修而能得利益者。汝当更念,此身虽苦,幸存一息,尚可求能出之方。若一失此身,枉著袈裟,则将来三途之苦,动经长劫,虽欲求出,不可得也。故云:‘思地狱苦,发菩提心。’勉之,毋怠。

142、照破我执

示说名道禅人


道学人,往参老人于曹溪,特为发明金刚般若宗旨。以吾人修行,不仗般若根本智,生死难出。然此般若,非向外别求,即是吾人自心之本体,本自具足。故今修行,但求自心,更不别寻枝叶。

佛祖教人,只是返求自心,故云:‘识心达本源,故号为沙门。’又云:‘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以我自心,元是般若光明,本来无物。但因一念之迷,故日用而不知。但知有此幻妄之假我,即不知有本来常住法身。即今要悟本来法身,即就日用现前,六根门头起心动念执著我处,当下照破,本来无我。无我,则无人。无人,则了无众生。众生既空,则生死根绝。生死既脱,则无寿命。是则四相既除,一心无寄,岂非无住之妙行乎?

若不能当下了悟,只将六祖本来无物一语,置在目前。但见一切境缘,对待生心之时,便是我执。就此执处一照照破,则当下情忘,对待心绝,即是无我。无我则无人,人我既空,则日用身心,了无挂碍。以日用逆顺境界,皆是生死路径。若境界看破,了无挂碍,则生死根株,亦从此倒断矣。如是,岂非善修般若无住之妙行乎?禅人有志要出生死,必以此为第一义。此外别求,即落外道邪径矣。

143、随处解脱

示魏圣期


圣期居士,顷以书来,请益云:某迩(ěr)来虽惕然于生死大事,欲随处解脱。惟横逆忽来,不能当下消受。虽旋能觉知,主人已被牵缠矣。

观此来意,乃真切有志于生死大事者。第未遇善知识,指点心地工夫,故无把柄耳。盖吾人从来只认妄想为心,不知本有佛性。一向只在世情逆顺境界上,起好恶憎爱,种种分别知见。殊不知此等憎爱喜怒之情,全是生死根株。举世之人,未有不在此中一生交滚者。

古德教人,参禅了生死,不是离此,别有玄妙。只是在此等境界上憎爱之心看破,便是了生死。以此憎爱妄想,从来习染纯熟深厚,若无方便法门,岂能敌得?所以参禅看话头之说,正是破烦恼之利具耳。所以被他牵缠者,直为无此话头作主宰耳。

只如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曰:‘无。’即将此一无字,怀在胸中作话头,下疑情,念念不忘,心心不昧。一切闲忙动静应酬忽遽()中,只提此一语,重下疑情审问。疑来疑去,只有一个话头现前。纵是看书,才放下书本,回头一看,便下疑情。此疑坚固,切不可作道理思量解会。只要一个疑念真切,久久纯熟,但见心中妄念起时,如此一问,当下冰消。心中所起喜怒,只是一妄想耳。先有此话头作主宰,及境界至时,一到即看破,当下冰消,全不用力。如此做工夫,不但敌破境界,抑有了悟之时。但切不可作玄妙道理思量,恐反误也。

144、精诚一念

示福敦禅人


新安禅人,远参匡山,求授戒法。名曰福敦,字曰笃如。笃者敦笃,纯一无伪,精诚之至也。然吾沙门佛子,欲超生死,证真常,求无上涅槃之福乐,苟非精诚一念,纯真无妄,力破烦恼之魔,顿拔爱憎之根,而欲顿享无为之福,难矣!

千里之行,在于初步。从此戒为基本,乃趋菩提之初步。即此念念向前,心心不退,单求一念,生死情根,搜拔起处竟不可得。然不可得处,便是生死无著处矣。第恐志不坚,行不力耳。若恐不力,但以阿弥陀佛四字,横于胸中,以为利斧。久久,根株自断矣。如是著力,是名笃如。勉之,勉之。

145、渐积而厚

示福厚禅人


新安禅人,来参匡山,求授戒法。名曰福厚,字曰积如。盖出世人,福由渐积而厚,至佛乃足。犹如积微尘以成大地,厚之至也。吾佛世尊,从无量劫来,舍头目髓脑,积功累行,乃得菩提。菩提为涅槃之安宅,福乐之极地也。苟不积,何以至此哉?

然如者,乃如如佛性,吾人本有。良由积劫烦恼侵蚀侵,故烦恼情尘日厚,而如如佛性薄矣。今既知佛性本有,不假他求。从此日用念念知归,但见情尘起处,以智光照之。久久纯熟,则佛性厚而烦恼薄。烦恼薄而业障轻,业障轻而生死断。是由积真如,以断生死。求证菩提,享常乐我净之厚福,岂非由积而至耶?故曰:‘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禅人勉之。

146、华严纲宗

示同尘睿禅人


滇南同尘睿禅人,远至大都,亲历讲肆。既而尽弃所习,南参知识。游新安之黄山,爱其幽胜,遂隐约其间。一钵往来,无定栖止,然以华严大经为课诵。壬戌仲夏,来参匡山。求授大戒,拈香请益。老人因示之曰:

子以华严大经为常课,能知此经之纲宗乎?惟我毗卢遮那,旷劫因中,称法界心,修普贤行,证穷法界,名为报身,号卢舍那。具有佛刹尘数相好,是为正报。所感二十重华藏世界,无尽庄严,以为依报。安住海印三昧,称普光明智。为地上菩萨演说此经,名曰普照法界修多罗,为称性法门。种种微妙,不可思议。如此法门,乃诸佛自证境界。具在众生日用妄想心中,念念现前。

经云:‘譬如一微尘中,具有大千经卷,书写三千大千世界中事。有一智人,明见此经,剖破微尘,出此大经,利益无穷。’然一微尘者,众生妄想心也。大千经卷,众生本具性德也。隐而不现,谓众生日用而不知也。明眼智人,破尘出经,即诸佛证穷,此法开示众生为大利乐也。

是知此经所说,乃说众生日用妄想心耳。大哉!众生之心,具有广大不思议力,智用无边。而为介尔妄想所蔽,可不悲哉?吾佛特为此事,出现世间。故曰:‘为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以诸佛证此大事,因此缘此,特出世间,为众生说,更无别事。以众生迷此大事,而为生死,故以生死为大事也。由是观之,即八十卷之雄文,所开示者,乃吾人一念之妄想心耳。故曰:‘我今于一切众生心中,成等正觉。’

所谓诸佛心内众生,时时成道。众生心内诸佛,念念证真。故般若多罗尊者曰:‘入息不居阴界,出息不涉众缘,常转如是经,百千万亿卷。’苟能以如是眼,转如是经,尽未来际,无间断时,所谓尘说、刹说、炽然说无间歇,此乃华严法界真经之大旨也。禅人若悟此法,则于未展卷前,彻见无边法界,于拨火拈香,謦欬(qǐng ké)弹指之间也。虽然如是,也要牛皮钻透始得。

147、示修净土

示修净土法门


海阳禅人,远参匡山,求授戒法,命名曰深愚。拈香请益云:弟子某,发愿求生西方净土。结法侣若干人,同会一处,专修净业。愿乞慈悲,指示法要。老人因示之曰:

佛说修行出生死法,方便多门。唯有念佛求生净土,最为捷要。如华严、法华圆妙法门,普贤妙行,究竟指归净土。如马鸣、龙树,及此方永明、中峰诸大祖师,皆极力主张净土一门。此之法门,乃佛无问自说。三根普被,四众齐收,非是权为下根设也。

经云:‘若净佛土,当净自心。’惟今修行净业,必以净心为本。要净自心,第一先要戒根清净。以身三口四意三,此十恶业,乃三途苦因。今持戒之要,先须三业清净,则心自净。若身不杀不盗不淫,则身业清净。不妄言绮语两舌恶口,则口业清净。意不贪不瞋不痴,则意业清净。如此十恶永断,三业冰清,是为净心之要。

于此清净心中,厌娑婆苦,发愿往生安养,立念佛正行。然念佛,必要为生死心切。先断外缘,单提一念,以一句阿弥陀佛,以为命根,念念不忘,心心不断。二六时中,行住坐卧,拈匙举箸,折旋俯仰,动静闲忙,于一切时,不愚不昧,并无异缘(不缘他境)。如此用心,久久纯熟,乃至梦中,亦不忘失。寤寐一如,则工夫绵密,打成一片,是为得力时也。若念至一心不乱,则临命终时,净土境界现前,自然不被生死拘留,则感阿弥陀佛放光接引,此必定往生之效验也。

然一心专念,固是正行,又必资以观想,更见稳密。佛为韦提希,说十六妙观,故得一生取办。今观经现存,若结净侣同修,任各志愿,于十六观中,随取一观。或单观佛,及菩萨妙相,或观净土境界,如弥陀经说莲华宝地等,随意观想。若观想分明,则二六时中,现前如在净土,坐卧经行,开眼闭眼,如在目前。若此观想成就,临命终时,一念顿生。所谓生则决定生,去则实不去,此唯心净土之妙指也。

如此用心,精持戒行,则六根清净。永断恶业烦恼,则心地清净。观、念相继,则妙行易成。净土真因,无外此者。若但口说念佛,求生净土,若净戒不持,烦恼不断,心地污秽,佛说是人,永不成就。是故行人,第一要持戒为基本,发愿为助因,念佛观想为正行。如是修行,若不往生,则佛堕妄语矣。

148、念佛参禅

示念佛参禅切要


【念佛审实公案者,单提一声阿弥陀佛作话头,就于提处,即下疑情,审问者(这)念佛的是谁。再提再审,审之又审,见者念佛的毕竟是谁。】

所谓念佛审实公案,就是单提一句阿弥陀佛作为话头,就于提处,即下疑情,审问(体究)这念佛的是谁?再提再审,审之又审,要见这念佛的毕竟是谁?

〔念佛审实公案〕参‘念佛是谁’。(详见《参究念佛》

【如此靠定话头,一切妄想杂念,当下顿断,如斩乱丝,更不容起,起处即消。唯有一念,历历孤明,如白日当空,妄念不生,昏迷自退,寂寂惺惺。】

如此靠定话头,则一切妄想杂念,当下顿断,如斩乱丝。更不容妄想杂念复起,若是再起,则在起处将它消灭。唯有话头这一念,历历孤明,如白日当空,妄念不生,昏迷自退,寂寂惺惺。

【永嘉大师云:‘寂寂惺惺是,寂寂无记非;惺惺寂寂是,惺惺乱想非。’谓寂寂不落昏沉无记,惺惺不落妄想,惺寂双流,沉浮两舍。】

永嘉大师说道:‘寂寂而惺惺是正确的,寂寂而无记是错误的;惺惺而寂寂是正确的,惺惺而乱想是错误的。’就是说:寂寂而不落于昏沉,惺惺而不落于妄想,惺寂双行,沉浮两舍。

〔寂寂〕无念。〔惺惺〕神志清醒。〔无记〕昏沉。〔沉浮两舍〕‘沉’指无记,‘浮’指妄想。

【看到一念不生处,则前后际断,中间自孤。忽然打破漆桶,顿见本来面目。则身心世界,当下平沈,如空华影落,十方圆明,成一大光明藏。如此方是到家时节,日用现前,朗朗圆明,更无可疑。始信自心,本来如此。从上佛祖,自受用地,无二无别。】

如此修持,看到一念不生处,则前念后念顿断,中间自孤。忽然打破黑漆桶,顿见本来面目。则身心世界当下隐没,如空华之影消逝,十方圆明,成一大光明藏。如此方是到家时节,日用现前,朗朗圆明,更无可疑。始信自心,本来如此。这与从上以来佛陀之自受用地,完全一样(无二无别)。

〔前后际断〕前念后念顿断。《净影疏》曰:‘有为之法,前后相起。前为前际,后为后际。’《宗镜录》:‘若一念不生,则前后际断。照体独立,物我皆如,直造心源。’〔平沈〕亦作‘平沉’,沉没、隐没。

【到此境界,不可取作空见。若取空见,便堕外道恶见。亦不可作有见,亦不可作玄妙知见。但凡有见,即堕邪见。若在工夫中,现出种种境界,切不可认著,一咄便消。恶境不必怕,善境不必喜,此是习气魔。若生忧喜,便堕魔中。当观惟自心所现,不从外来。应知本来清净,心中了无一物,本无迷悟,不属圣凡,又安得种种境界耶?】

到此境界,不可取作空见。若取空见,便堕外道恶见。亦不可作有见,亦不可作玄妙知见。只要有所见地,即堕邪见。若在工夫中,现出种种境界,切不可当真,一咄(呵斥)便消。恶境不必怕,善境不必喜,这是习气魔。若生忧喜,便堕魔中。当观一切境界唯是自心所现,不从外来。应知自心本来清净,原无一物,本无迷悟,不属圣凡,又哪里会有种种境界呢?

【今为迷此本心,故要做工夫,消磨无明习气耳。若悟本心本来无物,本来光明广大清净湛然,如此任运过时,又岂有甚么工夫可做耶?今人但信此心,本来无物,如今做工夫,只为未见本来面目,故不得不下死工夫一番,方有到家时节。从此一直做将去,自然有时顿见本来面目,是出生死,永无疑矣。】

现今因为迷此本心,所以要做工夫,以消磨无明习气罢了。若悟自心本来无物,本来光明广大清净湛然,如此任运度日,又岂有甚么工夫可做呢?今人但信此心,本来无物,如今做工夫,只是为了未见本来面目,故不得不下死工夫一番,方有到家时节。从此一直做将下去,自然能够顿见本来面目,以出生死,永无疑矣。

149、法界之经

示海阔禅人刺血书经


禅人发心,书华严五大部经,特礼匡山请益。老人因示之曰:

毗卢遮那,安住海印三昧,现十法界,无尽身云,说华严经,名普照法界修多罗。若正报身,诸毛孔中,放光明说。若依报世界,草芥微尘,则尘说刹说。如是演说,尽未来际,无间无歇。如是之经,充满法界,所谓一字法门,海墨书而不尽。

今子以有限之身心,涓滴之身血,若为而尽书之耶?虽然,此经果不能书,则一切众生绝分矣。且曰:‘法界之经。’则凡在法界,无非此经。若悟毗卢,以法界为身,则自己身心,亦同法界。此则日用现前,动静语默,拈匙举箸,欬唾掉臂,皆法界之大用。是则,何莫而非书写此经之时耶?

若身同法界,则一一毛孔,皆悉周遍。如是,则举一滴之血,当与性海同枯矣。所以普贤大士,剥皮为纸,柝骨为笔,刺血为墨,量等法界。是则全经不出一字,即书一字,亦同全经,何况百轴之文?

禅人苟能作如是观,则自书者,与见闻者,及礼拜赞叹,一香一华,而作供养,乃至执劳运力者,无不同归法界。如是功德,岂可得而思议?禅人若无如是眼,作如是行,亦不免捏目见空华,岂不重增颠倒想耶?

150、成佛真因

示曹溪沙弥能化书华严经


佛云:‘佛种从缘起。’是故众生正因,佛性本具。但以无明坚固,不遇善缘,终不能发。如种子在地,要假雨露阳和之缘,方能抽芽发干,乃至开花结实耳。

老人未至曹溪,诸沙弥所习世俗之业,且不知有佛有僧,安知佛法哉?自老人开化,种种方便,诱引教导,始则知为僧矣。既而以佛性难明,先教书写华严大经,使知亲近随顺佛法。信心若发,方可引入佛慧。初则二三其人,自是人人相望发心,不十年间,书此大经者,已成十余部。六祖入灭已来千年,今日之事,从前所未有也。

佛性人人本有,恒沙功德,人人本具,以无知识开导,皆以性德而造恶业,招三途之苦报。若悟此佛性,则转恶业,而为无量净土庄严。今沙弥能化,能以造业之心,转为净土庄严,作成佛真因。所谓智种含于心地,遇法雨慧日之缘,故能发菩提芽,生长善根,抽功德枝,开万行花,将来必成菩提妙果。此正所谓佛种从缘起也。

老人往往开示曹溪,诸弟子等。若从此人人勇猛,发无上心,有志佛法,究明己躬大事。即如六祖住世时,发明自心者,千人之中,岂止三十余人而已耶?是在递相转教之功耳。

151、书经妙法

示惺初元禅人书经


性元禅人,来参匡山,老人字之曰惺初,发愿书写大经。老人因示之曰:

出家修行,佛说方便多门,固在各各发心何如耳。第一、向上参禅,求明自心,志了生死。次、则深穷教海,志愿宏通,护持正法,续佛慧命。又次、则深厌生死,专心净业,愿生西方。此皆理行,为最上者。

若夫事行种种,至于书写经典,乃六种法师之一,是佛称赞者。故法华说持经法师,现世肉身,得六根清净,此岂事行可拟哉?且云:‘举手低头,皆已成佛。’此称性之行,又岂可以描抹点画致耶?

老人昔住五台,曾刺血泥金,书写华严大经。每于书写之中,不拘字之点画,大小长短,但下一笔,则念佛一声。如是点点画画,心光流溢,念念不断不忘,不错不落。久之,不在书与不书,乃至梦寐之中,总成一片。由是一切境界,动乱喧扰,其心湛然,得一切境界自在无碍解脱门。乃至一切见闻,无非真经现前。

以此证之,则书经之行,妙在一心不乱。又岂若童蒙抹朱,便以书经求功德耶?禅人试以此行,如是书写,如是受持,似有少乃相应。若以描写为妙行,博名高为求供养之资,则又不若寻常粥饭为无事僧也。勉之!

152、一念上做

示昭凡庸禅人


庸禅人,往参老人于五羊,尝示以无生之旨。顷来谒匡山,见其为道之志弥笃,而参究工夫未纯,以未把作一件真实大事耳。老人因示之曰:

古人学道,第一要为生死心切,不是要求玄妙道理也。所言生死者何?即吾人日用现前,种种尘劳境界中,遇境逢缘,若逆若顺,内心习气引发现行,起爱憎取舍等,种种妄想分别心也。

以念念攀缘,起善恶等种种业行,都作未来生死根株。以妄想无涯,故生死无际。所以众生长劫流转,生死苦海,无出头时,良由不知自心之过也。故云:‘若不了自心,云何知正道?’古今学道人,有志出生死者,单要求明自心耳。以此心一向粗浮,如沸汤烈焰,未常一念清冷。故古人权设方便,将一则公案,教学人念念提持参究。

如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如永明教人审实:‘念佛的是谁?’即此一‘无’字、‘谁’字,便是断生死命根之利剑也。然此参究审实,只是觑此‘无’字、‘谁’字,起从何处起,落向何处去?只看者一念起落处,要见起灭根源。若参到极则处,将一念生灭妄想迸断,打破漆桶,顿见本来面目。到此便将佛祖向上鼻孔,一时尽在自己手中。从此识得本来人,更不疑张三李四,恰元来是自己本命元辰。如是有何玄妙可求,又何必向他家屋里求耶?

然此一著,若不是最初发心,为生死切,任你做尽伎俩,都是鬼家活计。纵有一知半见,都是魔说,凡有所作,皆是魔业。可惜百千万劫,难遇一段大事因缘也。禅人果有志此事,直须将自己胸中从前世谛,伶俐聪明知见,及种种妄想,一齐折合,归向到一念上做。将一句话头,作横空宝剑,斩断从前妄想,如斩乱丝。果能如是下毒手,做苦切工夫,若无真实悟处,则从上佛祖,皆堕妄语矣。所最忌者,唯是无真实心,只将参禅做面皮说好看话耳。

153、骨气不刚

示履初崇禅人


禅人生长豫章,素有向上志。闻老人逸老匡山,遂弃世谛缘,洁心来参。因留入众,随时入室。久之,察其多软暖之习,而骨气不刚,故入道之心不猛,居常策其不逮。一日拈香请益,老人因示之曰:

子有向道之志,而无振拔之气者,以心力不纯,故骨不劲。骨不劲,故无刚毅勇猛之志,所谓中无主不立耳。所以中无主者,以第一无真实为生死心故,无决定久远不退之志。既无决定之志,则一切趋操,无特达之行。所以因循旧习,悠悠日月。但守闲散任意,以为自在无拘。于心既不知捡,而于四大幻身,亦无支持之力。故日用现前,全无真实工夫,亦无真实受用耳。

从今日去,先要发一片真实为生死心,立一定久远不退之志。尽此形寿,决定要究明己躬下一段大事,毕竟要齐古人,方不负此生平。要如古人,必以一则公案,为参究话头。如永明大师念佛审实的公案,最为稳当。即将心中,从前一切夙习知见妄想思算,一齐放下。放到无可放处,单单提起一声阿弥陀佛,即看此念起处,审实者念佛的是谁?且念且审,又审又念。靠定一念,审实得力处,便觉心如墙壁。究到究不得处,便是得力时节。如此久久参究,参到心无用处,如老鼠入牛角时,忽然一念迸裂,便是了生死的时节也。子能如是用心,如此著力,自然骨刚气猛,名为挺特丈夫。视前软暖之状,真日劫相倍矣。子其勉之。

154、禅净无诤

示慧镜心禅人


吾佛说法,以一心为宗。无论百千法门,无非了悟一心之行。其最要者,为参禅念佛而已。而参禅乃此方从前诸祖创立悟心之法,其念佛一门,乃吾佛开示三贤十地菩萨,总以念佛为成佛之要;十地菩萨,已证真如,岂非悟耶?然皆曰:不离念佛、念法、念僧。

善财参五十三善知识,第一德云比丘,即单授以念佛解脱门。及至末后,参见普贤,为入妙觉善知识,乃专回向西方净土云:‘亲睹如来无量光,现前授我菩提记。’由是观之,即华严为最上一乘,而修称法界行,始终不离念佛。十地圣人,已证真如,尚不离念佛,而末法妄人,乃敢谤念佛为劣行,又何疑参禅念佛为异耶?是阙多闻,不知佛意,妄生分别耳。

若约唯心净土,则心净土净,故初参禅未悟之时,非念佛无以净自心,然心净即悟心也。菩萨既悟,而不舍念佛,是则非念佛,无以成正觉,安知诸祖,不以念佛而悟心耶?若念佛,念到一心不乱,烦恼消除,了明自心,即名为悟,如此则念佛即是参禅。若似菩萨,则是悟后不舍念佛。故从前诸祖,皆不舍净土。如此,则念佛即是参禅,参禅乃生净土。此是古今未决之疑,此说破尽,而禅净分别之见,以此全消。即诸佛出世,亦不异此说。若舍此别生妄议,皆是魔说,非佛法也。

155、唯须息见

示修六逸关主


余初度岭,至五羊时,菩提树下,弟子修六逸公,即相率同辈归依。乃至出岭之南岳,游吴越,相从于艰难困苦中,始终二十五年,未尝少闲。及余归隐匡庐,公素为生死心切,志求向上,亦相从于金轮峰顶。闭死关三年,单提一念,幸有自信之地。今以省师归故山,拈香请益,老人因示之曰:

出家为生死,求向上一路,乃本分事。禅人死关三年,其于放下身心,抖擞客尘烦恼,消磨习气,乃最初一步。业已自信,但于参究生死病根,未能顿拔。以参禅先须识取生死病根,方能用药调治耳。何谓生死病根,以贪瞋痴慢,皆以我见而为根本。一切圣凡,二种生死,皆因执我。然我依见立,是则妄见,乃我执之本,称为法身之刺。见刺不拔,生死难出。

是以一切凡夫,执身心人我是非之见。一切外道,横执邪见。二乘圣人,执生死涅槃,欣厌取舍之见。一切菩萨,执有生可度,有佛可求之见。等觉圣人,未忘佛见法见,故有二愚。

乃至祖师门下,初学参禅者,则多先起待悟之见。于未悟中,妄起未得谓得之见。及有一念狂心暂歇处,即执为妙悟,便生得少为足之见。即将古人言句,攀扯回为己解,执为玄妙之见。以此蕴集于怀,不肯唾却,久之酿成毒药,以致误堕邪见。纵有一念顿悟自心,本来无物,则又堕在光影门头,以为究竟之见。所以云门道:‘只饶得到法身,为法执不忘,己见犹存,堕在法身边,谓之抱守竿头,则永无超脱之见。’

总之,但有丝毫情见未除,皆是生灭边收,通是生死病根。纵然悟得,尚属生死。故云悟之一字,亦须唾却,何况全未了悟?但依希恍忽,便起知见,自以为得。即将古人现成语句,把作自己妙悟。此皆堕自欺,全非真参实究功夫。如此用心,皆是未识生死病根之过也。

所以古德云:‘不用求真,唯须息见。’苟知见消亡,不真何待?所以佛示阿难云:‘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此其究竟穷元,单以见为生死病根。以从法身而起妄见,见有身心世界,而沉生死。故今以离见为出生死,证法身之极则也。

马鸣大师示人,以离念为真修实证。以因念有见,若见谢则念自离,妄自泯矣。是知贪瞋烦恼之病根浅,唯独见刺之病根深,最为难拔。故参究工夫,烦恼易断,习气难除。习气不除,则妄见潜滋。妄见滋,则纵有悟处,皆成习气,以成魔见矣。所以《棱严经》中,说见魔最深,隐而难知也。

禅人有志真参实究,直须看破,切不可堕在知见网中。正当做工夫时,只将赵州‘无’字,与六祖‘本来无一物’同参。于未提起时,先将身心内外,一齐放下。放下又放下,放到无可放处,透底看者‘无’字,毕竟有什么气息?才有一念起处,当下一觑,觑定看他,毕竟是个甚么?如此安身立命,在话头上靠定,深锥痛札,一念不移,如老鼠咬棺材,自有透脱时也。

切不得将古人公案言句,蕴在胸中,将来比拟。以拟心即错,决不是古人见处。至于寻常应缘时,只将话头靠定,历历孤明,自然不被境风摇夺。乃至与人接谈时,切不可将古人公案,作自己知见,以资谈柄。此一种病根最深,以正当说时,直图爽快,全不知不是自己本分事。以此纵心矢口,全不曾回头照看,所以不知是病。若养成此病,则将为大我慢魔,乃狂魔之所摄持。今目中所见,缁白好禅者,比比皆然,不可不惧也。

古人参禅,无别玄妙,只是肯将凡情圣解,一齐扫却。放得胸中空落落,不留丝毫知见作主宰。知见不存,则真见发光,自然了无一物矣。如此放下时,则当人一念,如大火聚。一切尘情习气,一触便烧,如红炉片雪,绝无影迹可留。回观一切知见边事,如说梦耳。所以道:‘参禅无诀法,只要放得下。’若放下一念,则一念真实。若念念放下,则念念真实。若彻底放下,则尽未来际,彻底真实矣。

公行矣,能不忘此叮咛之言,则与老人眉毛撕结,未常有丝毫间隔时也。嗟嗟!老人老矣,傥负此缘,错过此生,则再求今日之缘,又不知几千万劫也。

156、返闻自性

示慧玄兴后禅人


东海,佛法不行之地。自灵山桂峰师开化,令舍邪归正者不少。老人昔居海印寺,叹师法利之盛。其诸弟子,能说法者居多。今学人兴后,乃嫡孙也。老人别灵山,二十有八年矣。辛酉岁后,来参匡山。改岁后辞归故山,请益修心法要。老人因示之曰:

佛最所诃者,烦恼所知二种障,为生死根本。然烦恼障,乃贪瞋痴爱,为凡夫生死(分段生死)根本。所知障,乃佛法知见,为三乘圣人生死(变易生死)根本。苟二障不除,则众苦无由得出也。

嗟今世人,不知佛法者,固无足怪。即学佛法人,不断除烦恼,又以所学佛法,为所知障,生长我慢,重增烦恼。心地染污,种子触发,现行放逸,身心毫无捡束。循情造业,岂非大谬耶?

学人今闻老人开示,知为生死大事,发心参求本地工夫,此乃最胜愿力。但今参究工夫,不用别求。只要将胸中旧有习气种子,一一打点干干净净,不许触发现行。就于日用对境逢缘,起心动念处,当下看破,不许相续。

其用心下手,只如《棱严经》所说观音耳根圆通,旋倒闻机,返闻自性,一则观门,最好用心。若于日用见闻处,果能返观自性,则不随外境流转。如此念念返流,则念念是归真之路。如此用心,若习气不除,触发现行,定不得力。此全在违现业一著,为最上行也。然又必要为生死心切,乃肯下死工夫耳。学人实为生死,真切用心,乃有受用。不是说了便休,作一种佛法知见也。

157、念佛成片

示净心居士


往老人过吴中,净心居士,参礼请益,老人示之以念佛法门。以念佛如水清珠,能清浊水,故以净心为道号。

别数年矣,今书来云:‘念佛难成一片。’复请开示。老人因示之曰:

修行第一要为生死心切。生死心不切,如何敢云念佛成片?且众生无量劫来,念念妄想,情根固蔽。即今生出世,何曾一念痛为生死?日用念念循情,未常返省。今欲以虚浮信心,就要断多劫生死,所谓滴水救积薪之火,岂有是理哉!

若果为生死心切,念念若救头然。只恐一失人身,百劫难复。要将此一声佛咬定,定要敌过妄想。一切处,念念现前,不被妄想遮障。

如此下苦切工夫,久久纯熟,自然相应。如此不求成片,而自成一片矣。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告诉不得他人,全要自己著力。若但将念佛做面皮,如此驴年无受用时。直须勇猛,更莫迟疑。

158、转教持经

示仁天老宿持法华经


仁天大德,诵《法华经》二十余年。将行请益,因谓之曰:

法华最上一乘,乃吾佛久秘之要,为授记诸弟子之券书也。六祖云:‘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诵经不解意,与义作仇家。’二十七祖云:‘入息不居阴界,出息不涉众缘,常转如是经,百千万亿卷。’如上二祖所说,仁天毕竟如何持此经耶?

经云:‘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如是,则六祖纵许解意,亦未能持。又云:‘此经开方便门,以示诸法真实之相。’如是,则山河大地,草木瓦石,无非实相。纵若二十七祖,离出入息亦未能持。然则仁天毕竟如何持耶?

如佛所说持品(《法华经·持品第十三》),乃至展转第五十人转教持经,功德不可思议。由是观之,转教之功,不论解义不解义,离息不离息,但能一念信心,自知本有,则慧命不断。由是老人,最赞青莲法社,以持法华为妙行也。以一闻此经,便下成佛真种。仁天以此转教多人,能如佛所赞叹,更有何法,过于是乎?

159、离念中修

示沈大洁


禅净二行,原无二法,永明大师,示之于前矣。禅本离念,固矣。然净土有上品上生,未常不从离念中修。若曰念佛,至一心不乱,岂存念耶?但此中虽是无二,至于下手做工夫,不无巧拙,以参究用心处,最微最密。

若当参究时,在一念不生。若云念佛,则念又生也。如此,不无两橛。念就参究念佛处,打作一条,要他不生而生,生即不生,方是永嘉惺寂双流之实行也。何耶?若论参究提话头,堵截意根,要他一念不生。如此虽是参的工夫,古人谓‘抱桩摇橹’,只者要他不生的一念是生也,岂是真不生耶?只如念佛,若将一声佛号,挂在心头,念念不忘,岂是真一心不乱?古人教人参活句,不参死句,正在生处,见不生意。如经云:‘见刹那者,方悟无生。’即此一语,则参究、念佛,当下可成一条矣。

道人谛听!参究、念佛,此中易落淆讹,不可忽也。如何参究即念佛,念佛即参究耶?如今参究,就将一句阿弥陀作话头,做审实工夫。将自己身心世界,并从前一切世谛,俗习语言,佛法知见,一齐放下。就从空空寂寂中,著力提起一声阿弥陀佛,历历分明。正当提起时,就在直下看觑,审实此念佛的是谁?重下疑情,审之又审,疑之又疑,如驴觑井。觑来觑去,疑来疑去,疑到心思路绝处,如银山铁壁,无转身吐气处。是时忽然磕著触著,真无生意,忽然猛的现前。时则通身汗流,如大梦觉。到此方信生即无生,无生即生,参即是念,念即是参。回头一看,始知向来,如在含元殿里觅长安也。

如此做工夫,最怕将心要悟。才有要悟的心,便是拦头板(遮住视线的木板,譬喻要悟的心,便是遮住见道的障碍)也。只管一直做将去,不计工程。即到做不得时,则打起精彩,又从新做起。又,切不可贪求玄妙,即有一念暂息,寂静欢喜,切不可当作好处,直须吐却。切不可将佛祖玄言妙语来作证,当作佛法,又不可堕在无事甲中,以此为得。总之,一切圣凡迷悟都不管,单单只是追求一念下落。追到赶尽杀绝处,久久自见本来面目,如十字街头见阿爷,更不向人问觅也。

看来此事,元是人人本分上事,更无甚奇特处。道人真真实实为生死大事,试从此下手,决不相赚。

〔如十字街头见阿爷〕如十字街头看见自己的父亲,一眼便认出来。譬喻确知这就是本来面目,没有谬误。

160、皆当能忍

示本怀印禅人


昔吾佛于灵山会上,欲以《妙法华经》付嘱有在,令于末世受持,广宣流布,无论人天百万,即得授记。诸弟子竟无一人,敢于娑婆世界流通此法者。必待地涌之众,乃能荷担。持此法者,岂易易哉?

以五浊恶世,众生薄福,其性刚强,最难调伏。是以吾佛教持经者,必以忍辱为第一行。故曰:‘如来灭后,欲为四众说是经者,应入如来室,著如来衣,坐如来座,乃可为众广说此经。’如来室者,一切众生中,大慈悲心是。如来衣者,柔和忍辱心是。如来座者,一切法空是。安住是中,然后以不懈怠心,乃可为众说是《法华经》。

故佛自述其往昔求法之行,如提婆达多世世之冤害,及常不轻之礼拜。四众乃至辱骂,或加刀杖瓦石,种种苦事,皆欢喜忍之,无一念懈退。此正教菩萨法,末世持经之最胜行。吾徒为佛子,苟无忍行,又何以持佛慧命,使不断哉?及授付嘱持经之菩萨,则誓之曰:‘种种苦事,皆当能忍。’是以佛说观三千大千世界,无有如芥子许,不是菩萨为求菩提舍身命处,乃至头目髓脑无有吝惜。故教持经者,先以忍行。悲此法末,非大忍力,又何能护佛法,续慧命乎?

老人每每以忍行开示禅人,禅人能笃信老人,亦能以忍力自持。今不但卒保道场,亦且成就己行,切不可以世谛寻常观之。更于此外,别求生死法也。

且此经乃吾佛世尊为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一大事者,乃众生本有佛之知见也。佛知见者,以能见诸法实相也。以众生迷真知见,但认五蕴幻妄身心,而不见真实之相。若见实相,则三界上下,了无一法,又何生死可寄耶?如此,岂独参禅能了生死,而持经不能了生死乎?若南岳天台,皆悟实相之大宗师。傥(同“倘”)法社诸侣读诵此经,能有一人,如天台悟入法华三昧者,即此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如是。则护持之人,具足恒沙功德不可思议矣。

佛为此法,劫劫生生,舍此身命。禅人即能舍此一生,成大法益,又何外慕别求佛法乎?今纵不能了生死,即仗此法为舟航,愿力持之,于生死海中,亦必终有到彼岸时,犹胜从前虚生浪死也。禅人既信老人语,从此发起大忍力,大精进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以成普贤大行。切不可起生灭心,立人我见,而生退堕之想也。

卷八

161、圆觉大义

168、等心死誓

175、请益八则

182、切为之戒

162、持戒念佛

169、净土真修

176、白民请益

183、翻破四根

163、直观此心

170、答德王问

177、隐居求志

184、信心清净

164、净心念佛

171、净念相继

178、法会中人

185、三业七支

165、真为生死

172、破阴之谈

179、本有之事

186、以酬初志

166、十界唯心

173、教乘六疑

180、此五种心

187、灵觉之性

167、一卷真经

174、大洁六问

181、性德本明

188、西来心印

161、圆觉大义

示新安仰山本源觉禅人


本源觉(禅人)重兴仰山道场,三十余年,幻出种种庄严,皆自心力。诵圆觉梵行二经,亦二十余年。精持净行,皆从宿习般若中。今礼匡山,请授大戒。拈香请说圆觉大义,老人因示之曰:

佛说:‘三界上下法,唯是一心作。’所谓‘圆觉流出一切清净真如,菩提涅槃,及波罗蜜,教授菩萨’。是故为佛弟子,若达唯心法门,则一切染净因果,皆即现前念念转变。故曰:‘心净,则佛土净。’直如仰山因缘,向皆危石巉岩,荒榛茂草。今一旦幻此道场,如从天至,皆从最初一念,坚固信心,故致如斯广大佛事。

由是观之,则西方净土,又岂从心外得耶?老人今为禅人,特授梵网金刚宝戒,此戒名为毗卢遮那心地法门。经云:‘若授佛戒,即入诸佛位。’是知一念信心,即开佛知见。一切佛土,应念现前。故诸佛净土,皆从金刚心地建立。

禅人果能了知此法门,从此向前。日用头头,一切运为,明明了知,皆从自心流出。则法法皆为,净土真因。更能将一声阿弥陀佛,念念不忘,心心不昧。念至动静无二,寤寐如一。则现前步步,皆踏净土宝地经行。即此身心,已坐莲华胎中。直至临命终时,才舍此身,即花开见佛,如从梦觉。到此始知,生死如梦,净土如幻。一念之间,永居不退。此外更有何法,出生死乎?

禅人久修梵行,第未亲闻善知识,打破从前妄想梦。但了法法唯心,何用别求佛法?努力珍重。

162、持戒念佛

示陈善人


楚沔称名郡,故文宪之邦。但法门善知识过化者希,观智禅人,杖锡于此,掩关三年,一时向化者众。适来善人,乃旧归依信心弟子也。远参匡山老人,为求开示,以传白大众。老人因示之曰:

在家男女,能持五戒,谓不杀,不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食肉。佛住世时,常在法会称优婆塞优婆夷。此云近事男女,以堪亲近承事三宝故。其所修者,精持五戒,免堕三途苦趣,是为天人之福。故曰:‘五戒不持,人天路绝。’

若持五戒,第一要明信因果。善恶报应,如影随形。谓作善因福果,定生人天。若造恶因恶果,必堕三途苦趣。且观世之高官尊爵,富贵荣华者,此等必是前世修福,供养三宝,斋僧布施,印经造像,修寺建塔,济贫拔苦之所感招。其长寿多男,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兄友弟恭者,必定从放生不杀,持斋戒中来。

在家有能持此五戒者,即五常备矣。谓不杀,仁也;不盗,义也;不邪淫,礼也;不妄语,信也;不饮酒,智也。儒门能此者,即成德之君子矣,持斋岂分外事耶?

其中有上智高明之士,既持此戒,复念人世无常,如风中烛,怕生死。此一失人身,万劫难复。如此思惟,念生死苦,求出离心切。更宜发心,持念阿弥陀佛。将此一句佛,横在胸中,心心不断,念念不忘。朝暮礼佛诵经,回向西方,求生净土。若念佛念到一念纯熟,一心不乱,临命终时,见阿弥陀佛,放光接引。投托莲花,以为父母。花开见佛,从此永出生死轮回之苦,长揖三界,是名菩萨。

此念佛功夫,古今在家男女行持,一生取办,生西方者不少。故曰:‘唯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此外别求,皆为邪见邪行矣。

善人持此,转化同类。一人一家,以及一乡一郡通都为佛国矣。但愿努力修行,只要信心真切,一念奉行,不必别求玄妙佛法。

163、直观此心

示盛莲生


老子云:‘吾所大患,为吾有身。若吾无身,吾有何患?’《圆觉经》云:‘我今此身,四大合成,当观身中坚硬归地,润湿归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如此谛观此心,久久纯熟,身相忽空。

种种烦恼,皆从妄想颠倒而生。如梦颠倒,本来不有。当烦恼时,直观此心妄想,从何处生?追到本无生处,则妄想不生。妄想不生,则烦恼空。身心忽空,则一切烦恼,当下消灭,应念即入清凉极乐国矣。

此观吃紧,乃脱苦之妙药。然初心观未易成,但将阿弥陀佛,审实话头,切切不忘。若妄想起时,提起话头一拶,则妄想自灭。以寻常无有正念,故专逐妄想流转,攀缘不停以滋苦耳。一切诸法,皆自心生,心外无法。若不观心,而求脱苦之路,犹却步而求前也。只须发勇猛心,切不可说不能,乃自画耳。

164、净心念佛

示吴启高


启高久归三宝,斋心(祛除杂念,使心神凝寂)有年。今来匡山,求授戒法,为法门弟子,以结未来出世之缘。因詺名福常,号净心居士,为授优婆塞戒。复拈香请益,老人因示之曰:

一切世间种种业行,皆是无常,尽为苦因,故感生娑婆国土,众生所聚,故名堪忍。愚迷之人,以苦为乐,转滋贪爱,更增苦本,不知出苦之要,是为颠倒。故举世之人但有一念,知是无常苦空,发心求出离者,是即大智慧人。但有一念返省,发起厌苦之心,便是出苦之路。但有一念求生净土之愿,即是成佛之本。所以佛说戒法,教人止恶修善。以恶止则心净,善修则苦灭。苦灭则福增,心净则为净土之因。苦灭则为极乐之本,福增则为常乐之果。是知一念发起受戒之心,则众苦可断,众福可集,生死可出,净土可生。皆从最初一念,发心为因地也。

居士今日既能知此事,发此心,故凡所作,即是出世之行。虽未出家,即名佛子。从今果以持戒之心念佛,净除心中夙染,贪瞋痴爱,种种烦恼,则心地清净。以此净心念佛,念念不忘,心心不断,即日用现前,事事皆是净土之因。即所施种种,四事供养三宝者,皆为庄严净土之资。所谓心净,则佛土净。唯心净土,自性弥陀,元不离当人一念,是为真实法行。所谓真常之福,从净心中谓是故也。居士果能谛信不疑,何用别求佛法?但不可作世间寻常事,目之则道念自坚,信心日长矣。珍重珍重。

165、真为生死

示无知鉴禅人


出家人,先须要知,出家割爱辞亲,本为求出生死。若为生死大事,要知世间一切诸法皆是苦本,身是苦聚,必要发心修行。求出苦之道,先须看破现在身心境界。当观此身,乃地水火风,四大假合成形。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如此看破,则不为此身谋求种种受用之乐。

次要看破现前见闻知觉,全是妄想用事,总非真心。以此妄心,造种种业,起心动念,无非是业,无非是罪。即此一念,便是生死苦本,切不可随他妄想流转。日用密密观察,妄想起处,就要看破,当下消灭。切不可随他相续,攀缘往而不返。

若观察不定,无巴鼻时(不能把持时),但将一声阿弥陀佛作话头,紧紧抱定,念念不忘。有此话头作主,但见妄想起处,即提起佛来,是为正念现前,则妄念不待遣而自消矣。如此二六时中,密密用心,唯此一念为主,其余一切妄想皆为客。客主若分,久久纯熟,则妄想自消,真心自显矣。

禅人若果有志,为生死大事,但以此一念为真。其余世间种种伎俩,作诗写字,乃至攀缘,交游放浪,皆是颠倒痴迷之事也。若不慕实行,专事虚浮,纵放六情,游谈无根,空丧光阴,不唯虚生浪死,抑恐恶业难逃,千生百劫,无出头时也。

166、十界唯心

示徐清之


佛说:三界上下法,唯是一心作。言三界上者,乃出世四圣,谓佛、菩萨、声闻、缘觉也。三界下者,乃六道凡夫,谓天、人、修罗三善道,及地狱、畜生、饿鬼三恶道也。是则十法界中,一切圣凡,善恶因果,依正庄严,皆由一心之所造。然此一心非别,乃吾人日用现前,分别了知之心也。

既然一切由心,非次第造,乃日用现前,念念所作之业,于十法界流转。若一念由贪瞋痴所作十恶,身三口四意三恶业,则就三途苦趣之因;若一念转十恶而为十善,则为人、天妙乐之因;若一念善恶两忘,内不见有我,外不见有人,一心寂静,则为声闻出苦之因;若观目前苦乐逆顺,由因缘生灭,流转还灭,则成缘觉之因;若一念了知人法无我,因缘性空,无有作、受者,而不妨现行布施、持戒、忍辱六道之行,化度众生,则为菩萨之因;若一念顿悟自心,本来光明广大,无不包容,无不济度,了无一法当情,生佛平等,即为成佛之因。

故此一心,广大无外,本来清净,圆满光明。若日用念念悟此,则虽居尘劳,而为出世之人矣,此所以维摩称为不二法门也。居士若能体此而行,则一切恩怨是非人我,烦恼情根,应念化成光明藏矣。日用一切境界,试此观看,念念觉察。若不能安忍,为烦恼之所障碍,才见起处,即将六祖本来无物一句提起,如金刚王宝剑,则一切烦恼,当下冰消,身心化作清凉池矣。如此力行,若能精进不退,则顿证大解脱场,又何此外别求佛法哉!

167、一卷真经

示若昙成禅人


成禅人,约同志于金沙之东禅,结青莲社,以持诵法华经为业。凡入社者,必先熟读此经,能背诵而后入堂。不数年间,能持者数十辈。去住不一,唯禅人一志不移,遂以此为尽形寿焉。请益老人,因示之曰:

此经乃吾师释迦世尊,特为开示众生,佛之知见,为成佛真种。

故述其往因,谓于大通智胜佛时,为十六王子,得闻此经,展转传持故。凡曾从闻者,必生生世世,共生一处,以持此经为行故。昔受化者,直至今生,于灵山会上,各各授记成佛,乃的示此经,为成佛正因真种也。故委明持经之法师,即于现世父母,所生六根,必得清净,如经具明,金口亲宣,非虚语也。

此经自入中土,受持者多,独南岳思大禅师,所悟精深。天台智者大师,读诵此经,乃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思大师曰:‘此法华三昧也,非子莫证,非我莫识。’故天台因之建立止观妙门,发明百界千如实相之旨。向后依止观而悟明一心者,如永嘉而下,非一人也,是知此经为成佛之妙行明矣。

唯六祖云:‘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此又示持此经者,第一义门。

禅人今持此经,试向未展卷轴已前,突开顶门正眼,烁破无明,诸法实相,触处洞然,则见色闻声,目前现证。尝转如是一卷真经,顿将八识田中,历劫已来,爱憎烦恼种子,尽化为光明藏。如是受持,是真精进,是明真法,供养如来。若徒以纸墨文言为妙法,以循行数字为持经,而心地未净,烦恼未空,此何异以水泡为摩尼,以蒸沙为饭本,如是则牛皮未透,岂图遮眼而已耶。

168、等心死誓

示观智云禅人


学道人,以等心(平等心,怨亲平等地对待一切众生)死誓(终身不渝),为出生死第一义,又放下为入道之要。古人云:‘志当归一,久而不退,他日必知妙道所归。’

此五乳(五乳峰)为老人归真之所。禅人归依老人之心,一生居半。今幸有此卓锥之地,正是尔等,放舍身命处。生则同修,死则同归。尔当放下诸缘,一心寂静。于此集二三同志,老者专心念佛,精修净业,誓死为期。则法道常存,慧命不断,是不负归依之念也。

应念尔祖乐天公(白居易),与老人有三世之谊,自当以义为质(以义作为行事的根本原则),绝无二念。若别存一念,则非真实为生死人。凡居常,务要以法为怀,纲维(护持)丛林(寺院)。调和大众,内外一体,宾主一心,兼忘人我,剿绝是非。了得烦恼本空,便是出生死路。即此心地清凉,便是净土之要门也。尔其勉哉!勖()哉!

169、净土真修

示凝畜通禅人


佛祖修行之要,唯有禅净二门,兼以万行庄严,是为正修行路。比来学人,参禅者多被邪师过谬,引入邪见稠林,堕我慢魔,增外道种,是大可忧。况十无一人,得解脱处,似此不唯自误,亦且误人,可不惧哉!是故老人,极力主张,净土真修。

世人不知,都轻视为寻常,不知念佛之妙,故多错误耳。且念佛即是参禅,更无二法。即念佛时,须先将自己胸中,一切烦恼妄想,贪瞋痴爱,种种杂乱念头,一齐放下。放到无可放处,单单提起一声阿弥陀佛,历历分明,心中不断,如线贯珠,又如箭筈相拄(筈,kuò,箭的末端),中间无一毫空隙处。如此著力靠定,于一切处,不被境缘牵引打失。

如此,日用动中,不杂不乱,梦寐如一。如此用心,念到临命终时,一心不乱,便是超生死净土之时节也。

若但口说念佛,心地不净,妄想不除,只道念佛不灵验;如此纵到三生六十劫,亦无出头分。尔其勉之!

170、答德王问

答德王问


承大王谕使者,访问山僧修行直捷法门。云:王已能持不杀戒,斋蔬三年,但念末后一著(临终了生死)为急,有何法修持,至临终安乐,后世不迷?

此乃大王宿习,般若根深,积生修习,故今处富贵尊位,不昧本来一念,真切参求法要。山僧愚劣,敢以实对。

惟佛说法度人,如应病之药,方便多门,不是一种。自教流此土,古今依奉修行者,有禅与教两门,人人共由。

禅则传灯诸祖,直贵了悟自心。其下手工夫,则心单提话头参求,直至明见自心而后已。此独被上上根人,一超直入。又须善知识时时调护提撕,方得正路。在昔王臣,亦有能者,盖不多见,是乃出家人易为行耳。今大王尊居深密,不易接见善知识,故不敢以此劝进。

其有依教修行,昔有天台智者,大小止观,乃成佛要门。其大止观文繁难于理会,其小止观虽简易,其实要说解明白,而下手安心,亦不易入。即能知能行,亦难得亲切。日用现前,境界逆顺处多用不上,况末后大事乎!此法亦非大王所易行者,亦不敢进。

今独有佛说西方净土一门,专以念佛一事为要,以观想净境为正行,以诵大乘经为引发,以发愿为趣向,以布施为福田庄严,此实古今共由,不论贵贱智愚,俱能真实下工夫,故万人修行,万人效验,此愿大王留意焉。谨将日用修行规则,条列如左。

我佛为救度娑婆世界,诸苦众生,专说西方极乐,净土法门,但专以念阿弥陀佛,发愿往生彼国。有弥陀经一卷,便是证明。其经中所说,都是彼国,及国土境界实事,最是明白。

其修行之方,亦有节次。如僧家功课之法,不必拘套,但以念佛为主,每日早起礼佛,即诵弥陀经一卷,或金刚经一卷,即持数珠,念阿弥陀佛名号,或三五千声,或一万声,完即对佛回向,发愿往生彼国,语在功课经中,此是早功课,晚亦如之。如此日日以为定课,定不可缺。此法教诸宫眷,如法同修更妙,此乃我圣宗仁孝圣母所行,垂法宫闱,至今不废者,是为常行也。

至若为末后一著大事(临终往生大事),其做工夫,更要亲切。每日除二时(早晚二时)功课之外,于二六时中,单将一声阿弥陀佛,横在胸中,念念不忘,心心不昧。把一切世事,都不思想,但只将一句佛作自己命根。咬定牙关,决不放舍,乃至饭食起居,行住坐卧,此一声佛时时现前。若遇逆顺、喜怒、烦恼境界心不安时,就将者(这)一声佛,提起一拶,即见烦恼当下消灭。

以念念烦恼,是生死苦根(以念头来念烦恼,这是生死苦根);今以念佛消灭烦恼(而今以念头念佛来消灭烦恼),便是佛度生死苦处。

若念佛消得烦恼,便可了得生死,更无别法。若念佛念到烦恼上作得主,即于睡梦中作得主;若于睡梦中作得主,则于病苦中作得主;若于病苦中作得主,则于临命终时,分明了了便知去处矣。

此事不难行,只是要一念为生死心切,单单靠定一声佛,再不别向寻思,久久纯熟,自然得大安乐自在,得大欢喜受用,殊非世间五欲之乐可比也。惟大王留意此法,便是真实修行,舍此更无过此直捷省事者也,切不可听邪见邪说而惑焉。

又、大王若要末后知去向,更有一妙法,请为言之。其法就在念佛心中,时时默下观想,想目前生一大莲华,不拘青黄赤白,状如车轮之大,观想华状分明,仍想自身坐在华中,须台之上,端然不动,想佛放光明来照其身。

作此想时,不拘行住坐卧,亦不计岁月日时,只要观境分明,开眼合眼,了了不昧,乃至梦中,亦见阿弥陀佛,与观音势至,同在华中,如白日明见。若此华想成就,便是了生死之时节也。直至临命终时,此华现前,自见己身,坐莲华中,即有弥陀观音势至,同来接引,一念之顷即得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居不退地,永不复来受生死之苦,此实修行一生了办之实效也。

惟此法门,非是僧谈(非是贫僧所说),乃佛经中处处开导直捷法门,所谓‘惟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舍此别无妙法矣!

闻大王心,不求长生,但愿末后明白,除此再无可明白之法矣!若怕疾病,要学调息运气求却病,此非良法。若气不善运,返至大病,至不可疗,万万不可惑于此也。若是念佛一法,得入亲切,其余总不必留心矣!愿大王着实谛信,切莫怀疑。

又。

正月二十七日,僧蕴真,奉大王令旨,持睿语,下问事件。山僧伏读再三,足见大王体究生死大事,要明性命根宗,了达佛祖禅教旨趣。山僧愚昧,不敢妄谭(同“谈”),谨按教典,一一条牒来问,对答分明,陈列如左,伏乞睿览。

问:三乘之道,性命之原,教禅之说,达磨之道,何曰‘无’字?心地何处用工,人生到底,怎么下落?又说有佛无佛,端的何为?又说一静之中,无我无人,犹如太虚,到底如何?可将上中下乘言语,佛祖度众生之念,一一细剖解释,是所愿闻。

答:佛教宗旨,单以一心为宗。原其此心,本来圆满,光明广大,了无纤尘,清净无物。此中本无迷悟生死,圣凡不立,生佛同体,无二无别。此正达磨西来,直指此本有真心,以为禅宗。故对武帝云:‘廓然无圣。’若能顿悟此心,则生死永绝。只在当人一念顿悟,即名如如之佛,不属修证阶差,不属三乘渐次,此禅宗目为向上一路。从前诸祖所传,即指此心,以为宗极,是名为禅。

此宗不立文字,只贵明心见性。其修进工夫,当初达磨教二祖,问曰:‘汝作甚么?’二祖云:‘乞师安心。’达磨云:‘将心来与汝安。’二祖云:‘觅心了不可得。’达磨即与印正云:‘与汝安心竟。’此心不可得一语,便是西来的指。二祖又问:‘岂无方便?’磨云:‘汝但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此便是教参禅最初第一著工夫。达磨之道,如此而已,除此心外,更无别法。

后来禅道既久,学人不能顿悟,故有参禅提话头之说。其话头不拘是谁,随将古人公案一则,蕴在胸中作话头,下疑情。即‘无’之一字,就是公案。直者疑处,便是参究。参来参去,久久忽然心地迸开,如大梦觉,即名为悟。以参究便是用工夫,以正参时,心中一念不生,了无一物,故说无我无人,犹如太虚,悟处便是下落。既得了悟自心,则历劫生死情根,一齐顿断。既悟此心,又说甚佛与众生?故从此已去三界,往来任意度生,永绝诸苦,不被生死拘留,是称菩萨。此便是参禅到底下落,性命从此了却。若不悟此心,则被一生作下善恶业牵,轮转六道诸苦趣中,到底没下落。所谓生死苦海,无有彼岸,正谓此也。

三乘之道,乃是佛度众生,随机施设,权巧方便之法门也。一大藏经,皆是此意。原夫一心之法,生佛同体,本无身心。盖因最初一念妄动,迷了此心,遂结成幻妄身心。即今人人血肉之躯,名为色身。即今知觉思虑者,乃妄想。心经说五蕴是也。五蕴者,色受想行识也。肉身即色蕴,心即受想行识之四蕴。以身心知苦乐等为受,分别贪求念念不断为想,此想相续不断为行,此三即知觉思虑之心。其识即命根,初未迷时,但只云性。既迷真心,有此幻妄身心,其识连持此身,故名为命,此性命之原也。

佛初出世,只是教人了悟此心而已。以迷之既久,不能了悟,故佛设方便,先教人知此身是苦本,其苦因贪瞋痴爱,烦恼所集而生,故要人先断烦恼,其苦可出。

有中下根人,依之修行,断了烦恼,果然得出生死之苦,是称声闻缘觉为下中二乘。因他但能自度,不能度人,不知同体之意,只得一半,故名小乘。及有大心众生,既能自度,又能度人,自利利他,广修六度,谓能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有此六行,其心广大,是名菩萨,故名大乘,又云上乘。此二乘法,一大藏经,都说此事。只是要人了悟此心,末后会归一心,即名最上一乘,是名为佛,此教中之极则也。

三乘修行之法甚多,说不能尽,但依一法修行,皆得出生死苦,非止一端。种种方便直是悟了此心,方是末后下落处。未悟此心,俱在生死海中,随善恶转。若作善,即生天上人中;若作恶业,纵贪瞋痴爱,即堕三途,受苦无量。此三乘法,若学中下乘修,则一向爱恋此身,贪著受用,妄想之心,不能断除,故不能也。若学上乘人修,虽能布施持戒,其后四行又不能全,亦不能即出生死。纵修善法,生在天上,福尽还坠,如汲井轮,终无下落。若求悟明此心,可了生死,无奈如今现前事法交错,又不能下苦心参究,纵参亦不得真善知识指教,恐错用心,返落邪道如此,岂不虚过一生?虽要求个下落,到底无下落,以天上受福,未免轮回故也。故佛别设直捷方便,念佛求生净土一门,此乃一生成就,临命终时,定有下落也。今将念佛净土法门,为大王陈之。

问:净土法门,为何而设?

答:因佛设三乘之法,要人修行,不是一生可以成就。恐落生死苦海,难顿出离。若要参禅,可一生了悟,得出生死,又因妄想纷纷,习气深厚,不能参究,若未悟明此心,不免轮回,故别设西方净土一门。此不论上中下根,及贫富贵贱,但肯依而修之,一生可以成就,所谓‘惟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更无巧妙。

何以如此?以我今现住世界,名为娑婆,乃极苦之处,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乃至求不得苦,冤家聚会,种种诸苦,说不能尽。虽是王侯将相,富贵受用,种种乐事,都是苦因。以此极苦,难得出离,故说西方净土,名为极乐世界。以此国中,但受诸乐,故名极乐。以彼佛国绝无秽污,故名净土。无有女人,莲华化生,故无生苦。寿命无极,故无老死苦。衣食自然,故无求不得苦。诸上善人,俱会一处,故无冤家聚会之苦。以彼国土,七宝庄严,故无瓦砾荆棘便利不净,种种清净,全不同此世界。弥陀经中所说,一一皆是实事。今一切人,求生彼国者,更无别法,但一心念佛,以为正行,日日回向。又心想莲华,身坐其中,故临命终时,即见阿弥陀佛,放光接引,见大莲华,涌现在前,见自己身,坐于花上,一念往生。既生彼国,从此永不复堕生死苦趣,名不退地菩萨,此便一生修行结果。后世下落,如此分明,除此之外,别说临终有甚境界,皆是邪说。若不念佛,及临命终时,随造恶业,恶境现前,悔之晚矣。此是最省要直捷修行法门,是佛别设接引方便也。

修净土,不必求悟明心性,专以念佛观想为正行;又以布施斋僧,修诸福田功德,以为庄严佛土之助。其念佛心中,虽发愿往生,然必要知,先断生死之根方有速效。如何是生死之根?即今贪著世间,种种受用,及美色,淫声,滋味口体,一切皆是苦本,及一切瞋怒忿恨之心,及执著痴爱之心,与一切邪魔外道邪师所说邪教之法。即如今一类邪人,妄称圆顿达磨等教,及妄立南阳净空无为等教,归家等偈,一一皆是近代邪人,望空捏作。此等言语,惑乱世人之法,俱要尽情吐却。乃至全真,采取阴阳等术,内丹外丹之说都是邪法,皆不可信。单单只是,笃信念佛一门,每日诵弥陀经两卷,念佛若干,或不计数,只是心心不忘佛号,即此便是话头,就是性命根宗,更不必问如何是性命,当人本来面目,及三魂七魄元辰之说。者些全是在血肉躯上,妄认妄指之谈,俱无下落。

若问在生怎么样,没后怎么样。在生造恶的,没时恶境现前;在生念佛求净土的,没时净土佛境现前,以遂我所求,乃是好事。若不是所求善心中来,都是邪魔之事,决不可错信,误了百劫千生也。但看棱严经中,说的分明。若说有相皆妄,此言是参禅门中的话,单单只求清净真心,不容一物,故说有相皆妄。以念佛净土,原是想心成就,经云:‘想澄成国土。’以参禅要断妄想心最难,故今以净想换去染想耳。其莲华现前正是观想成就,又何以妄相推之?修行各有门路不同,不可一概论也。

已上所答,皆依佛祖经教中一一考正,不比妄谈。若参禅,则以明心见性为主。若念佛求生净土一门,不必明心见性,单单只是念佛。佛者,觉也,若念念不忘佛,即念念明觉。自心若忘了佛,便是不觉。若念至梦中能念,即是常觉不昧。现在若此心不昧,则临终时,此心不昧。即此心不昧处,便是下落。贤王如今国事万机,决不能参禅,惟有念佛最好,不拘闲忙动静,一切处都念得,只是一心不忘,更无别巧法。其前知乃神通之事,此不必求,当时佛不许学习此事,若成了佛,自然有神通,不待求也。其鬼神前知,非是人可学得的,切不可想此等事。若念佛到临命终时,自然预知时至,亦是寻常念力成就,不可强也。已上数条,伏乞贤王详察留意焉。

171、净念相继

答湖州僧


问:古人已禀单传直指,复修净业而欲往生者,为是悟后,随愿起行耶?为是未悟,二行兼修耶?若兼修者,堕偷心,岐路心,工夫那得成片?如已悟,则尘尘华藏,在在莲苗,十方无不可者,何独乐西方乎?

答:承教有言,净土有三:谓常寂光土,实报庄严土,方便有余土。若诸佛菩萨,与从上单传悟心诸祖,皆受自性法乐,无一不归常寂光土者,是谓惟心净土。若尘尘刹刹皆净土者,乃华藏庄严实报土耳,亦惟心所现。至若求生西方净土者,名方便有余土,乃华藏尘刹中一土耳,此是欲求往生者。论云:‘众生初学,惧信心难成,意欲退者,当知如来有胜方便,摄护信心,谓以专念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所修善根回向,愿求即得往生,常见归依佛,故终无有退。’此乃未悟而修者,即永明所云‘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之意也。若兼修此行,如论所云:‘若观彼佛真如法身,常勤修习,毕竟得生,住正定故。’此岂偷心?是未达念佛之旨,不知净土之意也。是知已悟者,不待求而自然往生;未悟者,亦非偷心念佛可生也。

参究念佛

问:参禅贵一念不生,念佛贵净念相继。兹参究念佛一门,意在妙悟,而得往生也。今念佛时,虽心佛分明,参时则二俱坐断(能念所念俱亡)。故参功渐胜,念佛渐微,他时焉得亦悟亦生耶?

答:参禅贵一念不生是已。若言念佛,贵净念相继者,此将四字佛号,放在心中,为净念耳。殊不知四字佛号,相继不断者,是名系念,非净念也。乃中下根人,专以念佛求生西方,正属方便净土一门耳。

今云参究念佛,意在妙悟者,乃是以一声佛,作话头参究,所谓念佛参禅公案也。如从上诸祖,教人参话头,如庭前柏树子、麻三斤、乾矢橛、狗子无佛性、放下著、须弥山等公案。随提一则,蕴在胸中,默默参究,借此塞断意根,使妄想不行。久久话头得力,忽然㘞地一声,如冷灰豆爆,将无明业识窠臼,一拶百碎,是为妙悟。

即参究念佛亦如此参,但提起一声佛来,即疑审是谁,深深觑究,此佛向何处起,念的毕竟是谁?如此疑来疑去,参之又参,久久得力,忽然了悟,此为念佛审实公案。与参究话头,原无两样,毕竟要参到一念不生之地,是为净念。止观云:‘若心驰散,应当摄来归于正念。’正念者,无念也。无念乃为净念,只是正念不昧,乃为相继,岂以声声念佛不断,为参究净念耶?此不但不知参禅,亦不知念佛矣。若参究果至净念现前,则净土不必外求,而一念即至,得上品上生者,此行所至也。

须要行证

问:‘即心即佛,不外驰求’之理,信得及,见得彻了。为便随缘消业,不造新殃,任运腾腾,以待夫识乾自得耶?为当更起疑情,穷参力究,以求妙悟耶?

答:信得即心即佛及,只是空信,须要行证。若无行证,徒信无益,岂有但以信字便为了彻耶?古人云:‘先悟后修。’是则悟后正好修行。古德云:‘学人但得一念顿契自心,是为妙悟。’尚有八识田中,无量劫来恶习种子,名为现业流识。既悟之后,即将悟得道理,二六时中,密密绵绵,净除现业流识,名之为修。不是舍此悟外,更有修也。净除现业,乃为随缘消旧业,全仗悟之之功,乃能有力净除恶习。若但空信,将何以消恶习乎?所云疑情参究等,正是净除现业工夫。若未悟时,须究业习流识起处,经云‘静坐山林,观自心流注’等。若已悟后,则恶习起处,一照便消,自然如红炉片雪耳。悟后消业,与未悟时工夫,日劫相倍,不可同日语也。

打成一片

问:参禅暂有诸念不生时,其话头便提不起,亦捺不落,其应缘时,若管带又被古人诃斥,任之不能相续,只是动静两闲(同‘间’),如何提究,疾得相应?

答:参禅暂有诸念不生时,此非真不生,乃是话头得力处耳。此得力处,不能久常,及至遇缘便打失,或被境界摇夺,自然动静两般,起灭不停耳。若果能用心,单在一念不生以前著力,久久纯熟,一念不生,本体现前,常光了了,明暗不移,动静一如,方为打成一片。到此应缘,不须管带,自然任运合道,岂有古人诃斥真无生意耶?参禅工夫,只在一念不生以前著力,如此提究,自然疾得相应;若以电光三昧为得,终落识情窠臼。

有无二义

问:永嘉云:‘谁无念,谁无生。’云居齐云:‘不断分别,不舍心相。’似悟后有想念也。又涌泉云‘不许走作,仰山禅鬼不知,及石霜一念万年等’,竟似悟后无想念也。岂应缘有,而离缘无耶?有无二义,愿垂一决。

答:古人悟的就是妄想,妄想就是悟的,元无两般。迷人坐在妄想中,故望妙悟,将谓别有耳。棱伽云‘从上诸圣,转相传授,妄想无性’岂有二耶?但迷时用妄想,悟时用自心,岂有悟后又起妄想耶?

问:永明云:‘先以闻解信入,后以无私契同。一入信门,便登祖位。’夫祖位甚深,闻解便可登乎?况云门已透法身,洞山必令尽识,是证非解也。兹解位称祖,当必有深义。

答,教有信解行证四门,其解有解悟之解,知解之解。若以闻信入,乃知解边事。若灵云睹桃华,香岩闻击竹,顿了自心,此解悟之解。一解便彻自心,即将解字吐却。所谓入此门来,不存知解,便称祖位。若闻他家屋里事,解得当为己有,岂可称为祖师耶?已透法身,若影子不忘,正堕识情,全存知解,是以古人不贵。若真实悟的,岂特解不称祖,所谓初发心时,即得菩提,岂可与知解者同耶?

参究持诵

问:初祖示棱伽以印心,黄梅令读金刚而见性,乃至俱胝准提,首山法华,似参禅不碍于持诵。药山不许看经,赵州不喜念佛,乃至高峰曰:‘话头绵密,便是一卷不断头的经。’又似禁绝诵持,而贵在单提心印。从来以参话头为主,兼持华严及念佛为课,今欲止其课,一其参,惟存愿力,未知得否?

答:初祖黄梅,以棱伽金刚印心,乃禅道初来,恐学人用心差错,故以经印正其心,不致误谬,非是以经为己解也。俱胝准提,是以咒为话头参究,亦从缘而入者。若首山法华,乃悟后聊以作佛事耳。所谓心悟转法华,非以诵经作功行也。其不许看经念佛者,正恐学人迷却自己,把作实法会耳。若参禅人未悟时,不妨持诵,乃借法力加持,以为助行。如三期忏悔,古人必不可少。若悟后诵经,则字字心光透露,尽为妙行,岂比循行数墨,春禽昼啼者耶?

悟心之士

问:‘但愁不作佛,莫愁佛不解’语,古训也。今之学者,不务真修,而务机锋转语,过矣。然自知未悟,时切提撕,只因见地未明,恐是盲修瞎炼,故以师资道友间,问答酬唱,此亦无伤乎?傥学力不通商量,必俟悟后吐语,则见地尚亏,从谁起行耶?况陶镕理性,决择是非,如三登九上(雪峰三登投子,九上洞山),一句千山,俱在悟前耶?

答:古时悟心之士,称为明眼人。若作家相见,如两镜相照,不拘有语无语,自然目击道存,不是定要酬酢机锋,相尚为高也。后之学者,狂妄驰骋,口舌便利,诚不足取。若是参学有疑,明眼人前,真诚请益,披露本心,亦非以口舌相见。至若广参知识,只为决择此心,何妨落草盘桓,平实商量,方是本色道人。若务机锋应酬,乃门头户底,非真实也。真参实悟之士,决不堕此。

问:见自性者,得自由于生死。作得主者,能转业于临终。彼诸祖得自由者勿论,其草堂青、印禅师(海印信禅师)等,那隔世便迷耶?岂悟有浅深,习有重轻乎?抑亦大悲增上,本高迹下,而人自不知乎?不然,学者奚取信于见性法门耶?

答:古人所云‘一悟便了生死’者,乃悟自性法身耳。尚有积劫无明,习气种子,皆生死苦因,未得顿尽,故须多劫修行,方成佛道。且如七信菩萨,已悟自性,位登不退者,又历四十二位,渐断无明习气,方成佛道。岂可以七信之悟,便为究竟了生死耶?是知变易生死尚与微苦相应,故云:‘菩萨有隔阴之昏。’所云转业,但是道力殊胜,故能转非定消定业也。其实悟有浅深,习有厚薄。但悟后处生死,而不被生死拘留,来去自在,故称变易生死。是悟心之人,在生死中,纵迷亦易觉,必不至大颠倒耳。经云:‘一成真金体,不复重为矿。’岂可预忧其复迷,而轻见性法门耶?若本高迹下,又不在此论。然佛不能逃定业,又非悟心之咎也。

172、破阴之谈

答段幻然给谏


问曰:圆妙真心,未有不由五阴而障;入如来地,未有不由破阴而成。棱严五十五位,行布详矣。由浅浅而深深,必由破某阴,而后跻某位。以破障对位次,诸家解尚未分明,岂学问难思,推敲难到,故置之耶?

经云:‘受阴尽者,虽未漏尽,心离其形。’从是凡身,上历菩萨六十圣位,可见破色阴,决在三渐次无疑矣。且又修习真修,增进诸功,皆在色身而起,其破色阴,一一可征。独以受想等,摄入六十位中,尚未决别。

而经云:‘又以识阴若尽,如净琉璃,内含宝月。’如是乃超十信等。可见五阴该在行布中,但后人未细心耳。某阴未尽,则不能超十信。某阴未尽,则不能超十住等。至于识阴销落,六十位次始超。

今若云:‘破阴自破阴,何必并归六十位?位次自位次,何必并归破阴?’是有二种门头矣。且历位而不并入五阴,则行布内少破魔之功勋,行布不成行布也。破阴而不并入三贤十圣,则破阴中缺修证之位次,破阴不成破阴也。望师一一分疏,开我执迷。

今掠宗抄案之徒,只贵眼明,不贵践履,谓毗卢顶上行,有何五阴?有何行布?大妄语成,害将何极!至于宗门得道之祖,亦谓一了一切了,不历三祇。今无论十地神通,即愿心住菩萨能游十方,所往随愿,传灯高贤,有此手段否?初发心时,便成正觉,恐只收入初干慧中,未必是金刚干慧后心也。

次又见孤山注,识阴尽文,诸根互用,即圆教相似,七信界内,思惑已尽也。能入金刚干慧者,从相似位,超入等觉后心也。天台明圆教,利根一生,有超登十地,与此符合。甫阅其文,不觉鼓掌曰:‘识阴若尽,如是乃超十信,十住,十回向,十地,等觉云云。’超字,又不历五十五位者也。然则三渐次以后,即破五阴。阴若破,则五十五位,可尽超乎?若然是行布外,另有一种门头也。望师详以语我。困农望雨,以日为岁。此番请益,更切更深。惟勿斳(qín)金玉是祷,武昌段然顿首。

答:读来问棱严破阴浅深,与五十五位相对同别。此乃诸佛菩萨,自住三摩地中,亲证境界,非凡情所可妄测。此义从前诸师,亦未疑及。即宗镜深穷性相之原,然亦未谈及此。学者一向概未留心,即山野通议,但于三渐次,及结位之文,小有发挥,亦未详配位次。如来问云云,深为有见。山野肤浅暗昧,且禅定未深,五阴未破,定中境界,安敢妄言?以居士为法心切,问意恳到,故敢依圣言量,略陈其概。

所言五阴,乃一切众生,通受生死之苦具。修行之士,未有不破五阴,而能超生死者。故如来出世,单单只是破众生五阴生死之具。即一代时教,尽是破阴之谈。散在五时,无处不说,但未次第。唯以棱严经一经,收尽一代时教,统摄迷悟修证因果,备殚圣凡二路,以便修行者,为一路涅槃门。故修证位次,始终详悉。且又特申定中破阴境界者,以此经真修,专以禅定一门深入,而以破阴验其浅深,故其位次不同华严璎珞等说。

以华严圆圆果海,一位具足一切位。虽设行布,不说断证,要在藉显圆融。故初发心时便成正觉,是以果觉为因心也。璎珞位次虽详,意在分断分证,故约见思、尘沙、无明,以定列行布,如天台所明。

此经与彼二经,迥然不同。单约棱严大定,顿悟渐修,故以不生灭心为本修因。是先悟妙圆真心为本发心,即以此心渐断习气,以定位次浅深。正起信论,发心修行,以悟真如为本。至其断惑,论又多依相宗断证。特约六粗三细,以定位次。是谓先悟后修,故论就破惑定位则易明,此经以破阴定位则难合。

何也?若约论,则信位断执取、计名字、起业三种粗惑,三贤断相续智相。二惑为粗中之细,细中之粗。初地至七地,断三细中现相,八地至等觉断转相,金刚最后断业相,此经中断证之明文也。

今若以五阴对惑,合位高下,则经义大不然矣。以经有明文,则曰:‘理须顿悟,乘悟并消。’此则不历诸位矣。‘事须渐除,因次第尽。’此又约断以明位也。此经先悟后修,正与论义相符。

若约论义,先断惑业,在三贤;后断无明,在登地;与今经少异。详今经文,三渐次中,即获无生法忍。从是渐修,安立圣位。然无生法忍,乃登地已证平等真如,方得此忍。是经意以三渐中,专以真如为行本。

且云:‘反流全一,六用不行,十方国土,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宝月。’后文云:‘识阴若尽,如净琉璃,内含宝月。’如是乃超十信,以至等觉圆明,入于如来妙庄严海。

以此佛语证之,则在三渐次中,已超诸位。应于未登位前,已破识阴,又不待相似信位矣。又何敢妄以破阴次第,配诸位耶?谛观佛意,必不然矣。此经正义,大与诸经不同者,以诸经盖随时随机,对谈修证中一段义。其所破惑,亦随机偏重,乃一时应病之药耳。此经总收一代时教,无机不摄,重在单破生死根本,专指淫习为生死之根,大定乃破敌之具。

故经特出,发业润生,二种无明。是以大定直破八识根本无明,而以定斫穷,纵八识未破,而见思尘沙粗惑,任运先落。至若以不生灭心,为本修因,正是以金刚心为禅定本。故经云:‘是名妙莲华,金刚王宝觉。’由是观之,则初修定时,在三渐次中。以定研穷,已破八识,透出金刚心地。正是理须顿悟,乘悟并消,则能超越诸位矣。

若云:‘从此安立圣位,则是事须渐除,因次第尽。’乃约侵断历劫无明习气,特就厚薄轻重,约位以判浅深高下耳。斯约顿悟渐修,则由破阴而入位,元无二路也。此义正与沩山云:‘若人一念顿了自心,是名为悟。即以所悟,净除现业流识,是名为修。非此外别有修也。’

以众生随生死流,流有四种,谓欲流,有流,见流,无明流。今三渐次中,欲爱干枯,根境不偶,现前残质,不复续生,乃断欲、有、见三流也。名干慧地者,言干有其慧,未与如来法流水接,是无明流尚未干耳。此无明流,乃金刚心中无明流,宗门目为真常流注。故经结位文云:‘是觉始获金刚心中初干慧地。’此言从前渐次,得干慧以来,直至等觉,金刚心中,无明习气之流,才得干耳。

由是观之,于三渐次中,已破八识,顿悟自心。从入信以来,直至等觉,通断无明习气,正是事须渐除,因次第尽也。所以无明,必历诸位而后尽者,以从真净界中,瞥生一念无明,遂起生死。无量劫来,起惑造业,皆是无明妄想之咎。以遭旷劫生死时长,染著爱欲,习气深厚,必须以金刚心,重重磨炼,方始得还本源心地。故从信位,即云圆妙开敷,中道纯真,末后乃云如是重重,单复十二者,正显以此大定,消磨习气之功也。

且如经云:‘五阴各各皆是妄想为本。’若破阴对位,则经初信文中便云:‘即以此心中中流入,一切妄想,灭尽无余。’又安可以带阴而入诸位耶?若带妄想而修,则不名为真修矣。且三渐次中,欲爱干枯,根境不偶,现前残质,不复续生,此则已出三界生死矣。

后文识阴尽,则超命浊,岂但破色阴耶。受乃执受,四大有苦乐等,若受阴不破,则不得正受。若想阴不破,则难入妙奢摩他。若行阴不破,则生灭不停,非为正定。若识阴不破,则未悟真心,难立诸位。由此证之,则在三渐次中,已破五阴,决不带五阴而入诸位也明矣。岂可单破色阴耶?

由五阴俱破,方名真悟。由破八识进修,乃名真修。是则破五阴,乃顿悟其理。其后诸位,但约大定,以消磨历劫无明习气,正谓事须渐除。至若五十五位,诸妙功德,以如来藏中,具有恒沙称性功德,向被无明,变作恒沙生死业习,今以金刚如幻三昧,磨炼业习,化作神通妙用耳。以所化者浅,故其位下;所化者深,故其位高。

圭山云:‘觉前前非,名后后位。’以此观之,此经大义,单以观心研穷,进破无明。约位以明证入之浅深,非分断分证之可比。由先破阴,而后八位,非约破五阴,以配诸位也明矣。又岂可执定破阴,以并行布位次耶?

然破阴之说,佛恐诸修行人,得少为足,错乱修习,故特申明,以防邪误,非就此以明位也。且识阴未破,堕落二乘,则可知矣。若禅门顿悟自心,顿出生死,则不落阶级,乃是三渐次中,顿破八识,自然超越诸位。

然祖师虽云超越,但云素法身佛,未必具有相光庄严,神通妙用。即诸佛如来,未有不悟自心,而成佛者。若一悟便了无事,则诸佛又何假更历三大阿僧祇劫耶?今人蒲团未稳,以世智聪明,掠古人公案,自逞知见,妄言证圣,自为超佛越祖,乃是增上慢人,未得谓得,堕大妄语,可不惧哉?此辈岂可以破阴不破阴,与真修之士同日而语耶?

昨东行,见禅者甚多,而堕上慢者不少,山野特举破阴,以印正之。闻者惭服,颇折其邪。见白衣谈禅,多堕此病。惟今真修,但以三渐次行顿悟自心,顿出生死一著为急务。若自心一明,识阴自破,则前四阴,不待破而自破。

且如‘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岂色阴能碍也?又云:‘老僧能转十二时。’又云:‘入息不居阴界,出息不涉众缘。’岂在受想行阴里?六祖临终,自知去处,岂非随愿所往?如是殆非妄言证圣者可拟也。吾人只贵究明自心,求出生死一著,且不必论破阴与位次合不合。以理揆(kuí)之,圣言证明,暗劣之见如此,高明有以教之。

173、教乘六疑

西堂广智请益教乘六疑


一问:古人判教云:‘双垂两相,二始同时。’初说华严,本被大乘,二乘绝分。鹿苑转四谛时,身子(舍利弗)目连(目犍连),尚未舍邪出家。何故华严结末文中,有声闻舍利弗等?若据结文,二乘得闻华严,何故斥云二乘绝分?文义俱违,愿垂分祈。

答:教中说‘十方诸佛,一身一智慧’,故十方佛土中,唯说一乘法。所以菩提场中,初成正觉,即说华严为最上一乘法,独被大根众生,是谓称实智说。争奈众生根机不一,有中下劣解,不见不闻,则为绝分。故随劣机感,现小化身,八相成道,于鹿野苑,说三乘法。所谓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以但随机感,故现身耳,其所说法,为权智也。

华严会上,逝多林中,文殊象王回旋,则舍利弗等,六千比丘,成道于言下。是亦地上菩萨,名大阿罗汉。今佛既现小应身,示生人间,而诸外道坚执我见,未易摄化,故舍利等,亦随现声闻,辅扬法化,为影响众。所谓内秘外现之俦(chóu),非实声闻也。其斥二乘绝分者,乃斥实行执相声闻。而舍利等受呵,正为鼓簧法化耳。大似优戏场中,各作一脚,以发悲欢离合之情。及至散场,则了无干涉。故菩萨利生,如嬉戏然,调而应,偶而会,岂实法耶?

二问:华严经中,普眼不见普贤。如是三度入定,遍观三千大千世界不见,却来白佛。佛教静三昧中,起念便见。普眼才起一念,即见在虚空中。若普贤之身,是一真法界,应在三昧中见,何故不见?若普贤是色相身,未入定时应见,何故佛教起念方见耶?

答:法身无相,饶他普眼,亦莫能觑。于定中求而不见者,以法身无彼此迭相见故。是知可见者,乃就第二门头,故起念方见耳。

三问:起信论中,真如内熏,故有妄心,厌生死苦,要求涅槃。妄心有二:一者凡夫二乘,依事识熏修;二者菩萨,依业识熏修。今之学人参究,但依事识,不能依业识。参禅本是大乘法门,若依事识而参,返成凡夫二乘之行。若参时二识同用,又违古人云‘离心意识参’。愿垂开决。

答:教说凡夫二乘依事识修,菩萨依业识修,乃约就依识发心取证耳。今参禅人发心,虽是事识,而用志直要打破业识漆桶,直透向上未迷已前一著,不落二识巢臼。若得少为足,便不能离心意识矣。

四问:古人云:‘不贵子之行履,只贵子之见地。’又云:‘见地不明,堕落坑堑。’今诸方解说有二:一说博学经论,依解名为见地;一说悟明后,方为见地。若学解为见地,何故宗门不许看教?若悟后方是见地,即今初心操履,以何法为见地,免离堕坑之患耶?

答:解为见地,有三种不同:有学解,有信解,有悟解。若从教上,或祖师公案上解得佛祖究竟处,不落枝岐,此虽是名见地,谓依他作解。其有未亲言教,但只决定信自心,了无一物,是为信解。若参究,一旦明本有,是为悟解。此三皆名见地,但依他解,多落知见障。信解如此,亦要操修以臻实证。其悟解虽一念顿悟,尚有无始微细惑障,亦要净除。是三种见地虽贵,若不行履,终难究竟。今古人所贵见地者,但就根器为本,非全不行履。古人一期之语,不可作实法会也。

五问:古人云:‘参究,在搬柴运水行脚处参。’今之学者,要在静坐,参功有力。若在四威仪中,与物交接,心念纷飞,话头沉没。若惟静坐,又违古人操履。若与物交,终日散心。如何令学人日用中,动静无违也?

答:古人做工夫,要在行住坐卧四威仪中看取,不是教你死死枯坐也。以初入禅,心多散动,姑就静坐摄心。其实要将静中做的,去动处验看如何?若用心绵密,自然动静如一,打成一片矣。今对境心念纷飞,是于话头全不得力,岂真参之人耶?为今只要话头得力,不拘动静,自然不被他转矣。

六问:又经云:‘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又云:‘佛界等,众生界等。’又云:‘度尽众生,方成佛道。’若生佛平等,佛无度生之义,如何度尽众生,方成佛道?若佛菩萨,度尽众生,佛界似乎渐增,众生界似乎渐减,云何谓生佛平等耶?

答:心佛众生,本来平等。以众生是佛心中之众生,故佛度自心之众生。若众生相空,是为度尽众生,即成自心之佛。纵一心尽作众生,乃众生自作自心之众生,而佛界不减。纵众生界尽,只是消得各各众生界,以心平等故,而佛亦不增。佛观众生界空,若众生自心不空,则众生亦不减。譬如长空云屯雾暗,而空亦不减。云散雾消,而空亦不增。虽终日暗,终日消,而空体湛然,此则佛界岂有增减耶?

174、大洁六问

答大洁六问


一问:持律曰:初学不知持律,恐举动即错。受有次第,决无莽猎。然其间大小区乘,权实应用,虽根因利钝,机随浅深,不无弊端。幸提轨则,使利者仰遵,而钝者拓武乎。

答:佛所设戒,律部载之详矣。本意为众生有八万四千烦恼,故设八万四千律仪。为对病之药,欲令烦恼病除,法身清净。因机有大小,故戒有三品。曰:沙弥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菩萨十重四十八轻戒。以沙弥比丘二种戒,乃因事而设,名为遮戒。谓遮止过非,虽大小同遵,而多为小乘,但执身不行。有能执心不起者,即为大乘,亦在事相戒。至若梵网经所说,十重四十八轻戒,名为性戒,乃我本师卢舍那报佛所说。

诸佛心地法门,名金刚宝戒。命释迦文佛,展转传化。所言性戒者,谓了达自性清净,本来无染,顿悟本有清净法身,性自具足,故名为戒。经云:‘若人受佛戒,即入诸佛位。’故释迦四十九年所说者,但传此戒法而已。末后拈华所示者,亦示此戒性而已。历代祖师所悟者,亦圆此戒光而已。

故观一切众生,佛性种子,本来平等,以同具平等法身故。以佛性而观众生,则凡起一念杀盗淫妄,乃至说四众过,自赞毁他,谤三宝者,即断佛慧命,与杀佛无异矣,故列十重之科。若以平等法身而观众生,则无可杀盗淫妄,乃至毁谤者,以乃圆满顿戒。然所重者,独在佛性种子,即佛之慧命故,不独上根利智能受,即黄门二根,淫男淫女,乃至鬼神,但解法师语者,皆堪受之。只要信一切众生佛性种子,即是平等法身。苟能作如是观,则于一切日用现前所遇境界,尽是戒光明地。如此不独执身不行,而于杀盗淫妄,触目念念佛性现前,则顿化为光明聚矣,又岂特执心不起而已耶?

然持之之法,在遮戒固难,端在检束三业,制伏过非。唯此性戒实难,要以一片金刚心,持之勿失。但一念昧却,即全身堕落,岂细事哉?故华严十信初心,持此戒者,说净行品一百二十大愿,则日用无渗漏处,尚随事相。至若十住初心,持此戒者,有梵行品,审观离相,便是持此戒之方法也。初机常持此二品经,则久久自然相应矣。所云弊者,在遮戒有执相,自是多我慢自高,憎毁戒者之弊。持性戒者,有未得谓得,纵放任情,认贼为子之弊。祛此二端,无问利钝,皆名真持戒者。

二问:参禅曰:‘守律而不如自性,终属颟顸。’欲求见性,无过参究,其间疑悟交关,子贼难判,幸垂永鉴,免堕迷坑。

答:佛说:‘沙门所习,戒定慧三学。’然律即戒学,其参究即定学也。惟教中所设定学,乃三观妙门,为悟心之捷径。后因禅道东来,重在直指单传,见性为禅,而不言定。然禅即定也。初达磨示二祖,只是个‘觅心了不可得’,名为顿悟。乃至六祖,只是教人:‘不思善,不思恶,那(哪)个是自己本来面目?’即此返求自心,便是参究工夫。

初无看话头下疑情之说,后至黄蘖以下,乃教人看话头。以古人一则公案为本参,相传为实法。及至今时,师家教人,但参公案,不究自心,因此疑误多人。故今参禅者,多未有得正知见者。且又自以参禅毁教,盖为非真参禅也。殊不知古人为学人难入,特以一期方便权宜,只要人识自本心耳,佛祖岂有二心耶?殊不知提话头,堵截意根,不容一念生灭迁流,即是入定要门,而今别作奇特想,故多自误耳。

唯今参究,不可无话头,以初心散乱难制,要此作巴鼻。当未提时,须要先持身心,内外一齐放下,放到无可放处,从此缓缓,极力提起话头,返看起处,从何处起,毕竟是个甚么?因未明见自心,故下疑情云:‘如何是我自己本命元辰?’如此追求,是名参究。要念念不昧,心心不移,日夜靠定,废寝忘餐。忽然冷灰豆爆,本体一念现前,是谓悟自本心。到此依然只是旧时人,更无一毫奇特处。若得一念欢喜,便自为足,是名认贼为子矣。何况作种种知见,说偈说颂,为奇货耶?切不可堕此魔网。

三问:公案曰:‘话头破碎后,一千七百葛藤,势如破竹。’然一则稍讹,一齐云雾。从前破碎,方信鬼关。不识此弊,而掉弄精魂,三途潜伏矣。

答:学人果能明见自心,到不疑之地,则与十方诸佛,历代祖师,一个鼻孔出气,又说甚公案不公案?此事不是初机分上事,且姑置之,不必在念。

四问:印教曰:‘不向教上印证者,不得正知见。’此和尚旧训也。然义路是宿习,宿习难消,如油入面。万一印处,有一丝意识,则悟者转落阴魔,资发邪见,为害匪细,幸揭关头。

答:老人寻常要修行人,以教印心者,谓是为自己所知所见,一向无明眼人,指示邪正,要以佛经印正。如棱严、棱伽、圆觉经中,所说皆禅定工夫。悟心之要,将自心对照看,如佛所说,不如佛说。故云:‘以圣教为明镜,照见自心。’不是将经中玄妙言句,回为己解也。

如子所问者,正不知话头落处也。至若吾人种种心病,唯佛披露殆尽,如棱严七趣升沈之状,五十种阴魔之形,棱伽外道二乘之邪见。非佛细说,又何从而知惧耶?吾所谓印心者,此耳。只要以教照心,不在义路、不义路。至若宿习种种,又不止义路也。

五问:阐教曰:‘法布施者大,法供养者最。’因悟印教,即印阐教,似乎契佛知见,大转法轮。然悟非真悟,以印自信,印非真印,以阐自任。抹却诸注,独逞己明,是狮是狐,易于自慁(hùn)。是阐是谤,难于自知。幸垂精判,永奉蓍(shī)龟。

答:为佛弟子,念佛恩难报,唯有替佛传法,为真报恩者。故古之宏法诸师,有三种不同:一、自悟本性,妙契佛心,于佛言教,如从自己胸中流出,四辩无碍,且又深入教海,波澜浩瀚,如清凉、圭峰,天台诸大祖师是也。二、虽未悟自心,依佛言教,印定自心,广探教海,如所解说,不谬佛意。此虽未超言象,而不敢妄以己见纵谈,依教敷演,如从前诸大法师是也。三、有夙习般若种子,如有禅定工夫,自明己心,妙契佛意,但未广涉多闻,而正见不谬。虽有以浅为深之过,而无谤法之愆。其所宏扬,皆以法施为心,不求世间名利恭敬,如昔温陵、寂音诸老是也。此皆法施之大者。

至有聪明利根,但恃己见为得,排斥古今,纵口横谈,唯以宏法为利者。此则不唯破坏佛法,抑且误堕后人。如是岂可以阐法称乎?此了然易见,不问可知。

六问:颂古曰:‘古人悟后颂古,如描画虚空,不落色相。’今人悟未能彻,辄易颂古,句出诗想,机同滑稽。以为悟语悟境,脍炙人口,一转堕狐,恬不知惧。此末法流弊乎,吾辈易失此坑,幸发针砭,普荷深慈。

答:颂古从上有之,不过发挥古人作略,聊示门庭施设,以彰大机大用。且出自己,纵夺杀活之手,非徒矢口纵情,构画为得也。此颂古阐教二事,皆非初机所急,何须预设?古德云:‘但得了悟自心,不愁不会说法。’如是初心,唯以究心,求明己躬大事为急,切不可怀此见也。吾人苟能了悟自心,纵不阐教,不颂古,亦是真实出家,不负在袈裟下也。

175、请益八则

寂照铠公请益八则


问:经云:‘无碍清净慧,皆由禅定生。’如何南岳谓马祖曰:‘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作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此二说若为是非?

答:祖师门下,不论坐禅作佛,只贵见性。若见自性,了了分明,自无取舍。才有取舍,便落是非。

问:《圆觉经》云:‘我今四大,所谓坚湿暖动,各还地水风火,故曰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未审此身未死各离耶,抑死后各离耶?

答:要未死前撇得下,故临行不被他累。及至临时,要离如生龟脱壳,难之难矣。古人道:‘闲时做下忙时用。’正谓此耳。

问:《棱严经》云:‘阿难白佛言:本发心路,从何摄伏,入佛知见?佛言:汝等若欲入佛知见,应当审观因地发心,与果地觉,为同为异?若于因地,以生灭心为本修因,而求佛乘不生不灭,无有是处。’未审即今为出生死,参禅学道,是生灭心否,

答:学人参禅,先断生灭心。及发明时,乃见不生灭性。若以生灭心参,但逐妄想流转,非参究也。

问:百丈海禅师曰:‘参见善知识,求觅一知半解,是善知识魔,生语见故。若发四宏誓愿,愿度一切众生尽,然后成佛,是菩萨法智魔,誓愿不相舍故。若持斋戒,修禅学慧,是有漏善根,纵然坐道场成正等觉,度恒沙数人,尽证辟支佛果,是善根魔,起贪著故。若于诸法,都无贪染,禅理独存,甚深禅定,更不升进,是三昧魔,久耽玩故。’今参禅学道者,如何出得此魔,入正修行路?

答:诸修行人,只为心见不忘,故动随魔网。若心见消忘,则佛亦不立。

问:破四大五阴执,有先后否?

答:教说五阴渐破,必先破色阴。若参禅打破漆桶,则先破识阴。识阴既破,则四大无依,故如割水吹光,了不相触。

问:金刚四句,古今未有明言者。或指色声香等为四句,或指眼耳鼻舌四句,或指诸相非相等,或指有谛无谛等。至天亲则曰:‘吾升兜率陀天,请益慈氏。则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也。’六祖则曰:‘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是也。’双林大士又曰:‘经中持四句,应当不离身,愚人看似梦,智者见惟真。’自古迄今,不曾有定辞何也?

答:佛说般若,如雪山众草,件件是药。拈来便用,必定除疾。故古人指出何为四句者,各拈雪山一茎草耳。

问:古人云:‘直得纯清绝点,犹是真常流注。直得无一法当情,犹遭仰山检点。直得通身是照,犹在衲僧家垂手。直得七佛已前,威音那畔荐取,犹是话会在。’今之学者,果到此境界否?

答:古人垂语,只是怕人落在途路边。学人纵到此,亦是途路边事。况未到此,便开口说禅,总是欺心。

问:圜(yuán,同“圆”)悟大师曰:‘有祖以来,唯务单传直指。以言遣言,以机夺机,以毒攻毒,以用破用。所以支分派别,各擅家风。须是向上根器,有绍隆佛祖志,然后能深入阃(kǔn)奥,始可印证。舍此切宜宝秘,勿作容易。’今见学者,多不审自己根器,便要参究向上事,果不论根器否?

答:祖师取人论根器,即教中佛论种性。若不是者般种性,终是粘皮搭骨。今人根器不净,定与此事绝分。若肯留心此事,从此不退,久久可许造进,此在不定性摄。

176、白民请益

王芥庵朱白民请益


问:佛说顿教渐教,禅开顿门渐门。二教二门,是同是别?

答:佛祖出世,本无法可说。然法本无说,何有顿渐差别?言顿渐者,特为机设,非干法也。

然教有顿渐者,如毗卢遮那初成正觉,于菩提场说华严经。顿示平等法界心地法门,直示无遗,如日初出,先照高山。后判教者,称为圆顿法门,此佛之顿法也。然此顿法,惟被地上一类大根众生。于中行布四十二位,是即顿之渐也。其余劣根在座,如盲如聋,绝然无分。此则法虽大,而摄机不广。所谓唯有一门,而复狭小如此,岂佛说法,独为一人哉?所以现应化身,随三根施设,说三乘法。初从渐修证,所谓教之渐也。后至棱伽、法华、涅槃,顿示佛性种子,是为由渐而顿也。此乃教分顿渐也。

其禅一门,教中处处说。菩萨六度中有禅智二度,判教菩萨,由二度开止观二门,为修行之本。此教中用顿而渐修,是禅为顿中之渐也。其达磨之禅,乃世尊末后拈华,迦叶破颜微笑,佛乃示以正法眼藏,涅槃妙心。遂为教外别传之旨,西域二十八传。达磨东来,六传曹溪,而下传灯所载诸祖,乃单传直指一心之禅,又非六度之禅可比。以此单示一心,更无别法,直下顿见自心。不属修证迷悟因果,特显佛未出世一著。是谓向上一路,名为顿教大乘,此禅之顿也。

至若历代祖师,顿悟此心者,虽一言一句,一棒一喝之下,直捷了悟。此盖多世修习,般若根深,因缘时至,今日成熟,亦有今生参究,三二十年工夫,然后得悟。如此,虽顿亦从渐来。至如沩山云:‘学人但能一念了悟自心,识得自己本有,是名为悟。尚有无始无明,微细流注。即将悟的,净除现业流识,是名为修,非此外别有修也。’以此观之,顿中未尝无渐也。予尝观棱伽,分顿渐四门:一、顿顿;二、顿渐;三、渐顿;四、渐渐。知此不可执一而论。虽顿悟,而不废渐修,佛祖之心,本无二也。

问:佛说诸经,俱是称性之谭,了义之旨。何谓达磨频赞棱伽云‘此经是我心要’,至黄梅则指金刚,余经有何差别耶?

答:佛说诸大乘经,虽是称性了义之谭,即其建化门头,不离迷悟,性相对待,定要返妄归真,皆有和会,方显一真。至若棱伽一经,直指一心,虽有真妄,以示识藏即如来藏,不必和会,单显自觉圣智境界。但了自心现妄想无性,即是圣智,不用更转。即其修行,但直观自心流注,妄想现量,顿达自心,亦不立地位阶级。故判教者,名为顿教法门。

是故达磨,以为心印,以此经示禅宗要诀。以此经难明,劣解难入,传至黄梅,则以金刚印心。其金刚乃八部般若之一,文有六百卷,唯此卷独合祖师心印,以般若乃入大乘之初门。正如棱严所说,菩萨以不生灭心,为本修因,而般若乃佛之根本实智,正是不生灭心也。

此经以无住为宗,断疑为用。以二乘妄起众生见、佛见、法见,种种住著,重重起疑,此经尽拔疑根,直到不疑之地。知见消亡,不立一法,遣尽住著之心,正与宗门解粘去缚手段相同,斩断意言分别。正是宗门不许拟议,不著思惟,识情干枯,透法身向上。故黄梅以此印心,良有以也。诸经都有些黏带,独此经斩截。参禅了此,则易入耳。

问云:有如来禅、祖师禅,二禅果有同异否?香严击竹有省,呈‘去年穷未是穷’之偈与仰山,山云:‘且喜师兄会如来禅,祖师禅未梦见在。’依此语,则见有如来禅、祖师禅异也。若从迦叶,传至初祖西来,祖祖相承,诸宗始祖,即是释迦,何得有异也?

答:如来禅、祖师禅,本来无二。但如来禅,就迷中说悟,要修而后入。祖师禅,直指不属迷悟一著,不假修为,要人直下顿了自心。凡落迷悟关头,便是第二义也。所以古德云:‘修行即不无,其如染污何?’是故宗门向上一路,须是个里人始得。棱伽四种禅中,最上一乘禅,即祖师禅,其实本无异也。若根器不净,妄逞聪明知见,把作会祖师禅,如此连如来禅,亦未梦见在。譬如贫人,妄称帝王,自取诛戮,可不惧哉?可不惧哉?

177、隐居求志

示杜生


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又曰:‘隐居求志(隐居不仕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果何求欤(难道还别求什么)?轲(孟子)之言曰:‘持其志(坚持自己的理想),无暴其气(勿放任自己的习气)。’此圣贤教人,披肝露胆处也。夫螳螂怒臂以当车辙,此其志果何如哉?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三军可以没有统帅,但普通人不能没有志向(理想)。匹夫,泛指寻常的个人。〔隐居求志〕隐居不仕,以实现自己的志向(理想)。子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论语·季氏》车辙〕车轮碾出的痕迹,这里代指车轮。〔螳螂怒臂以当车辙〕语出《庄子》,意思是:螳螂奋起手臂去阻挡车轮。

吾尝观世之学者,每曰有志于功名,或曰有志于富贵,或曰有志于忠孝。举似可佳,及乎稍遇挫辱忧患,饥寒贫病,不如意事,则气消神沮,呻吟困苦不可言。稍有忤逆,则忿不顾身。酒色淫荡,则乐以忘生。是则居常(平时)所云志者,未见如孔之所教不可夺,孟之所教持之也。

此无他,盖隐居未尝求之耳(这是由于在隐居中而未尝求其志——没有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嗟乎!挫辱忧患,饥寒贫病,拂忤酒色,不大于车辙(车轮),而人不小于螳螂也,竟无一怒以当之。此何以故?学者深求此,可与言志。

178、法会中人

示周子寅

返观内照

山居今日,大众结制,海印(憨山大师自称)据座,说法华经。尔时,足下手书至,且有佳果。足占足下,亦法会中人(也是法华会中人),乃先得道果者,此非瓦卜也。

〔瓦卜〕古代之占卜方法:击瓦观其纹理分析,以定吉凶。

前书云云,日业正此不爽,亦可渐入不二法门。但其中日用,头头念念,皆生灭心行,安能寂灭为乐?

〔不二法门〕显示超越相对、差别之一切绝对、平等真理之教法。《说无垢称经·不二法门品第九》云:“生灭为二,若诸菩萨了知诸法本来无生,亦无有灭。证得如是无生法忍,是为悟入不二法门。”〔无生法忍〕达一切法本自不生,情与非情,皆是缘生无性,当体即空,因此于无性法中,忍心不动,亲证无生。

若求心地一段受用,更须向读书作文已了时,种种应缘处,当下着实,猛地返观内照。观此种种作为生灭之心,毕竟向何处起,即今灭向甚么处去?如此深观久久,渐入细密。若更此中,一切习气潜流处,烦恼无故生起处,着实一觑觑定,看他毕竟是何物,向何处起灭?追到扫踪绝迹处,如沸汤锅里点片雪相似。如此日用,念念不得放舍。才有丝毫一念懒堕懈怠,偷安图快活受用之心生时,此正是病根发作,便向者里,猛然剔起眉毛,不可被他缠缚住。才见缠缚,切不可和身放倒,与之打交滚也。切忌!切忌!

大段(重要的是)一声菩萨,或一声佛,死急靠定,与之厮挨。若遇种种恶习起时,即将此话头奋力提起,望空一挥,不管是魔是佛,是烦恼习气,是善恶思量,一切情尘,一齐顿断,如斩乱丝。如此做工夫,不妨读书,不妨作文。读书处,看此书读向何处寄著?作文,就看此文从何处流出?也不妨迎宾待客,吃茶吃饭,痾矢放尿。一切处,无用纤毫缝罅,如此安心。再与永嘉所说:‘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是一般,不是一般?

足下不知能信海印老人不虚诳否,请自试看。足下傥见信不谬,始知颜子心斋三月,大为可笑。《圆觉经》一部,足下读熟,每日早晚,以当功课。俟来春面时,相与决择。寻常与足下书,不免稍带情识,自愧为足下未彻。非不彻,恐足下信心未彻耳。今见足下,信心渐增,日近清净,此时若不将此赤心,剜与足下,何时得彻?若足下因循不彻,则海印自彻去也。何如?何如?人世可悲,斯道可悲,望足下心,更可悲耳。

空幻二字

又,来书请益,甚是真切。但足下于空幻二字,未得谛当(确当),故于心境,不无其碍,所以工夫难做。今为足下说破,则了然无复疑虑矣。

所谓‘空’非绝无之空,正若俗语谓‘傍若无人’,岂傍真无人耶?第高举著眼中,不有其人耳。所谓幻者,非变怪之幻,乃有而不实之谓也。譬若市如弄筒子(西洋镜),撮出许多人物一般。然此筒中,本无所有,而忽然有之,虽有而非真实也。既非真实,即是本无,由本无故说空耳。故曰: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人既非真,岂不是空耶?佛说空字,乃破世人执著以为实有之谓,非绝无断灭之谓也。诚恐世人沦于断灭,复说幻字,以遣其断灭之见。是则一切身心诸法,因幻故空,由空故说如幻耳。

此二字相须而观,则顿见其妙。所言空,即幻有以观空,名曰真空。所谓有,乃本无之幻有,名曰妙有。由真空故,心非断灭;由妙有故,境是无生。境既无生,则心何取著?心既非断,则妄念何存?妄念不存,将何心而取境?境本是幻,将何境而牵心?斯但心不取境,而心非断灭;境不牵心,而境自如如。心、境如如,于何不乐?此所谓‘心本无生因境有,前境若无心亦无’者。

但只看破如幻不实,名曰若无。而灵心独照,妄心顿歇,名曰亦无耳。是所无者妄心耳,岂绝无真心哉!何以为妄心耶?境执著不化者是。何以为真心?不取身心境界之相,了了常知,灵然寂照者是。如此用心,有何挂碍?故曰:‘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不取无非幻。非幻尚不生,幻法云何立?’正所谓:‘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爱憎何由起?’

斯则但情不附物,物岂碍人?物既不能碍人,人又何碍于物耶?世人所以不得自在者,唯其不达心、境无生,如幻不实耳。若了达一念无生如幻,则一切苦乐忧患,得失爱憎,取舍情状,当下瓦解冰消矣。故曰:‘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此所谓‘一念顿到佛家’,非虚语也。

足下但观一切妄念起灭处,一切境界起灭处,无非是幻化不实,则心自然不奔境,境自然不牵心矣。往来应缘,则一念虚明,灵然独照。照见现前身心,如幻如化,如水中月,如镜中像,如空中云,如野马阳焰。如此把定金刚眼睛,再莫动转,任他一切境界,触之即消。凭他甚么妄心,一觑便灭。如此用心,又有何妄心可以自扰?又有何妄境而可撄心者哉!

此番说话,乃海印极力为足下通身吐露,彻底掀翻。足下更莫怀疑,切不得思前算后。种种思量,皆恶觉恶习,俱是障道因缘也。必若老人此语,目前即是极乐人矣。信手呵笔,不觉郎当。如许婆心,漏逗如此。珍重。

知止方定

又,一别恍忽数月,流光迅速,日月欺人。每闻足下,精进倍常,欢喜沃灌心田也。初意拟尊人行后,必得入山一晤,相与印证既往工夫,而决择之。此想实真,不觉形诸梦事,可笑道人,亦堕情见乃尔。

来书所云:因坐以求静,因静以求心,此乃入道初门,最为切当。但坐中未明肯綮(关键),所以坐久而疲,由不达心体之妙,故静久而欲有闻。且又疑泛然,若无所归。良以能求之心,未得秘诀,所以求之一念,返觉为劳。是以心觅心,正如渴鹿逐阳焰耳。

〔阳焰〕一种在炎阳底下所产生的水蒸气,远望似水,渴者思饮,终不可得。

传曰:‘知止而后有定。’以足下心未知止,故不得定。承索所以治心条目,如四勿三省者,引此心而入,持此心而定。此足下精心苦切处,乃鄙人所大有望于足下者。今既肯心自许,返乃秘吝乎?第恐(只怕)足下,始于吾佛法中,未得多闻。至于名言之中,多分转为昔日见闻之陈习,致使甘露之药,不能近取还颜之效耳。

〔四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语见《论语·颜渊》。〔三省〕原指每日从三个方面反省检查自己,后指每日多次自觉地反省检查自己。

从上佛祖,教人之法,门路虽多,不出戒定慧三学。所谓因戒生定,因定发慧。其节目之详,经不过《棱严》。至若祖语,无如《永嘉集》一书,足下熟读玩味。至于其中入定用心之诀,如云:‘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又云:‘忘缘之后寂寂,灵知之性历历,无记昏昧昭昭,契本真空的的。’此用心之神符也。如四勿三省者,正乃戒耳,此中具悉。其实修心工夫条目,不出止、观、等持三门而已。此集中奢摩他,止也;毗婆舍那,观也;优毕叉,止观双运定慧等持也。姑以此塞请,集中红圈者,留神消息。如不解者,不嫌数数寄问。至于止观捷径之法,容再书一纸,以偿今日之欠耳。

自心缚著

又,此段因缘,乃至易至难之事。以无量劫来,生生世世,杂染流转,习之深且厚矣。即今一念信心始发,斩于旦夕,而欲遏永劫之长流,其势诚不易易。即此一念回头之心,亦深难发。此是积劫善根灵苗,遇时而萌芽始抽。而开华敷实,全在时时栽培,而保护之,否则顿见枯焦矣。遇境遇缘,以事处事,久久纯熟,更加止观之功,则可渐臻解脱。

然以吾人本自解脱,所以烦恼不解脱者,非法之咎,乃自心缚著,不解脱耳。良以向来,世情浓厚,习染纯熟,熟处难忘,故触之便发。故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若以彼易此,则生处自熟,熟处自生。生则疏,疏则远,远则澹,澹则忘,忘则不暇求脱,而自不缚矣。久之而此心泰定,则目前千态万状,视之若空华水月,阳焰冰河,本无可缚著,又何求脱耶?

物不迁语

云:肇公物不迁语得力。此非足下大根器,不能入此老门阃(kǔn门槛)。独于‘日月丽天’句不彻;若此不彻,则知肇公不彻;不彻,则非真得力也。

‘日月丽天’句僧肇《物不迁论》云:‘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丽天而不周。’(译文:猛风吹倒山岳而常静,江河竞相奔注而不流,尘埃飘鼓而不动,日月经巡天空而无升落。)句中之“旋岚偃岳”、“江河竞注”、“野马飘鼓”、“日月历天”,这是表相(世间相)。然而,以诸法实相来看,旋岚(大猛风)、江河、野马(尘埃)和日月根本就不存在(本来无一物),哪里还有什么偃岳(吹倒大山)、竞注、飘鼓、历天呢?所以说是:常静、不流、不动、不周。(详见《诸法实相》一文)

此语老人疑之数年,毕竟于吾心中,独然自省。自尔以来,应缘得力处,多借此老之语。足下出门即见信,诚非小缘。老人不惜为说破,第恐足下,后日骂老僧也。足下但将此句,横之在心,于一切动作云为处,一切声色货利处,一切逆顺境缘处,一切喜怒哀乐处,一切爱憎取舍处,凡系流动之境,即便以此印,一印印定,看他如何是不迁处?如何是常静处?如何是不流处?如何是不动处?如何是不周处?如此看来看去,忽然爆地看破此语,则知老人不欺足下,而始信本真不自欺也。

179、本有之事

示黄惟恒


足下虽云向道,而此中眼目,未得明彻。往往将世法佛法,与宗与教,不免话作两橛。若此处话作两橛,则一切憎爱逆顺,取舍好恶,穷达动静等,宜乎一一皆作两橛也。海印频频为足下道,佛祖元无实法与人,但只为人说破各各分上本有之事耳。

宗镜(《宗镜录》)云:‘以一心为宗,照万法为镜。’特由吾人不能知一心,故佛说教以指之。吾人不能见自心,故祖假禅以示之。二者皆不得已也。足下今云:‘习教不免精神疲倦,由宗如乘顺风。’此足下多生般若习气之深。如此大段,海印分上,二皆虚诳,总无难易之说。

苟足下不达自心,则宗为邪解邪染,皆堕识情窠臼。而教亦妄知妄见,尽落言说话柄。皆非究竟真实处。殊不知教乃佛眼,禅乃佛心,二非两般,岂有彼此?海印教人看教参禅,皆不是者(这)等知见。足下今日作此解,不独辜负海印,抑且辜负己灵耳。

曾记古人有问者云:‘古人饥时吃饭,困时打眠,便是道。今人饥时吃饭,困来打眠,为什么不是道?’答曰:‘古人吃饭只吃饭,打眠只打眠,所以是道。今人吃饭不吃饭,打眠不打眠,胡思乱算,所以背道耳。’

由此看来,足下日用,只将眉毛剔起,叱咤一声,只教神惊鬼怕,天魔胆碎,阴鬼魂消。一喝喝退,落得本地静静悄悄,寸丝不挂,赤力力,净裸裸。将此一段家风,要读书便读书,不读则拈向一边,不许挂一字。要作文,便作文,不作便拈向一边,不许胡思算。乃至吃茶吃饭,就吃茶吃饭,要打眠,便打眠。要痾矢放尿,便痾矢放尿。撞著便了,更不许过后思量。如游魂鬼子一般,干干净净,洁洁白白,亦不许坐在干净洁白里。

如此单刀直入,一念向前,则读书亲见古人,作文也只向自胸中一口吐出,更无前后。涵畜时,便是吐露时;吐露时,便是涵畜时。如此不为动静明暗所转,不为种种伎俩所移。此之谓挺特大人,没量汉也。足下信然之乎?若果见信,便撩起,向者里入。珍重珍重。

180、此五种心

示马居士


学道人,第一、要为生死心切。第二、要知身是苦本,心是妄想造业之本。第三、要真真看破,世间功名富贵,声色货利,都是虚华不实。第四、要怕今生造下恶业,将来一堕地狱,受种种苦,无人救护。第五、要知现在命根,只此一息之间,若此息一断,则再求今日参禅学道作福之事,永不可求,况受用富贵乎。

学道人但得此五种心,时时刻刻,蕴积在怀,则目前一切虚华境界,自然冷澹,心地自然清净。将从前一往所学,知见学问,口头伎俩,一切放下,发菩提心。永断酒肉,不贪不爱,持戒修福,作诸功德,以为载道之本。仍读大乘经典,助发自心,开佛知见,方可作观。

但观此心,广大圆明,清净空寂,一法不可得,妄念元无,亦无生灭。而此根身,一切动作,犹幻人元无心识。目前一切境界,犹如空华,忽起忽灭,本来不有。唯只圆明一念,历历不昧。此念亦无,是名正念。

如是用心,二六时中,动静闲忙,如如不动。逆顺好恶,冤亲平等,随顺世缘,所作功德,一事一法,皆成圆妙净行。如是行者,名菩萨行。道人果能如此用心,可谓不出尘劳,而作佛事,现宰官身而说法。即此是名报佛恩,报国恩者。公禀性灵明,发心向道,故特此示之,乃赠以号曰净妙居士。公其无负己灵,无忘此说。珍重。

181、性德本明

示王生求受戒更字


王生名廷佐,字子瞻,生意谓名俗,而字犯古(因为苏东坡亦字子瞻:苏轼字子瞻,号东波居士),请幻人(憨山大师自称)更新之。幻人喜而告之曰:

异哉,子之质也!传有之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今子志愿祛故吾而大新之,不独新子之名,抑且新子之心。名者实之宾,心者德之实。苟不务实而尚虚名,非德也。由是观之,非独子俗于名,抑且俗于心。所谓俗者,非衣冠言貌之谓也。所谓狎习染污于性德者之谓也。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如果能够一日新,就应保持日日新,新了还要更新。意思是要:勤于反省,不断地改进来完善自己。语出《礼记·大学》

吾人性德本明,由日渐染嗜欲,目蔽邪色,耳蔽淫声,鼻蔽臭香,舌蔽爽味,身蔽妄触,心蔽邪思。六者交蔽,汩(gǔ,沉迷)昏其中。熏陶渐染,习以成性。将谓之本有,谓之固然,是以大驰于昏迷之境,本明之德,翻视为异物,安知有故吾故吾哉?

圣人所悲,悲在于此。故投戒水,以洗涤之。且夫戒者,非他物也,乃自心本有之智光,即儒所谓明德也。今夫人者,智光不朗,故明德日昏。今复明德,而返天真,必须朗智光而破昏蔽。昏蔽破,本体现。智光朗,诸障消。此吾佛所以戒杀生以成仁,戒偷盗以就义,戒邪淫以立礼,戒妄语以敦信,戒饮酒以明智。

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具,而五常(仁、义、礼、智、信)足。六情(喜﹑怒﹑哀﹑乐﹑爱﹑恶)敛,而三业(身业、口业、意业)清。此所谓涤旧染,进日新。舍故吾,而造新化也。故幻人亦更其名曰言,字曰子纶。将其奉佛戒,如君命也,子其勉之。

182、切为之戒

示周子潜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此老氏之戒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又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长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此孔子之戒也。‘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言绮语,不两舌恶口,不贪瞋痴。’此佛之戒也。

噫,以吾人之性,本自灵明清净。但以习染之污,日就汩昏,沉迷而不省者,唯在耳目口鼻身心之间,与声色香味触法相对。胶固绸缪,接构心斗,长迷而不返也。故圣人愍之,切为之戒。且将欲祛旧染,断尘习,而复乎本然清净真心也。

由是观之,戒在我而备在心。修之以身,是谓道不远人。故曰:‘圣远乎哉,体之即神。’吾人欲造大道之原者,唯在谨谨奉持于是而已矣。周子少年,切志向上,归心于此,故因书此以示之。

183、翻破四根

示祖定沙弥


子尝见世之市肆,罗列割烹。而过者,靡不刮目垂涎,希一脔之味,此恒情也。每见吾徒,称沙门释子者,身处旃檀之林,足履清凉之地,历大法之肆,罗无上醍醐,甘露妙味,则邈视之如鸩毒,可不悲欤?虽然,盖不知味之过也。藉使知之,岂让嗜脔之情哉?

吾佛最初出世,即揭波罗提木叉(戒律)以示人。此即以甘露陈于周道,冀人人而味之,同入不死之乡矣。过而味之者,几何人哉?

予随缘入王舍城,止慈氏园林,适开甘露之肆。有沙弥祖定,从吴兴来参,问庄严佛土,最上法门。因指入林中,即得餐采此甘露法味。所言甘露法者,即四根本重戒也。

嗟乎!人者久矣,沉酣生死之场,成就铁床苦具,靡不依此淫杀盗妄四者而立。至于诸佛净土庄严,亦皆从断此四者而成就。故曰‘永断淫心,方成佛道’等。今沙弥将欲辟瓦砾作丛林,转秽邦成净土。若不翻破四根,作四面清凉池,岂能化三毒,而为三种解脱地耶?

是故海印老人赞言:佛子若欲成就无尽功德法门,应当善学此波罗提木叉,为第一义谛,一切法门,因从此入。

184、信心清净

示吴公敏


空生(须菩提)问佛:‘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佛答以:‘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又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又云:‘信心清净,即生实相。’

然实相无相,于何有生?良由生即无生,则住本无住。信心如此,则五蕴清凉,一念顿空,诸妄圆灭。如是降伏,即非降伏,是名降伏也。

公敏信心甚笃,从余乞授菩萨戒,且问持心之方。余即告以调伏之法如此。又更其字曰调伏。至若相即无相,则不可以无相为无相。故又刻之以定课,日用不移。久久纯一,泯绝诸相,顿契无生。是所谓信心清净,即生实相也。

185、三业七支

示澄鋐二公


〔三业〕身业、口业、意业。〔七支〕十恶(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贪欲、嗔恚、愚痴)中的前七恶叫做七支,即身三(杀生、偷盗、邪淫)与口四(妄语、绮语、两舌、恶口)的恶业。


语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又曰:‘中无主不立,外无正不行。’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矣。是以世出世学圣贤之道,未有不自正心诚意修身,而至于致知格物,明心见性者。故孔氏为仁,以三省四勿为先。吾佛制心,必以三业七支为本。历观上下古今人物,成大器,宏大业,光照宇宙,表表为人师范者,未有不由此以至彼,由粗以极精,由近以致远也。

今之学者,多以口耳为实学,以己见为真参,以游谭为顺物,以纵浪为适情,以吊靡为容众,以恣肆为养志,以安饱为调身,以缘想为正心,以束敛为苦形,以端庄为恃傲,以克念为自苦,以精持为矫饰,以道业为长物,以身世为金刚,以生死为余事。

身之不立,心之不究,道业之不成,学问之不精,此其所以世愈下,而道愈衰,心日昏而志日丧,风日靡而行日薄,教日颓而法日毁也。捕风捉影,后学无凭,望吾人之修而见淳全之质者,其可得乎?孔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是以周公之梦,凤鸟之叹。有志君子,岂容情于自己哉?二子勉旃(zhān)。

186、以酬初志

示江吾与


与足下苦语十年,如教酒人(酒醉之人)斋庄(严肃诚敬)。非不俨然肃恭,要之肃恭,亦酒态也。今读足下手书,始恍然从醉梦中觉。令人怆然心悲,复欣然大喜。以举世皆醉,假而人人如足下,则不贵我独醒耳。

尝谓,苏子(苏秦)一口舌之夫耳,其所志富贵,则奋发无当。每治纵怠,则悬梁刺股,竟酬其志。况出世圣贤,岂值一夫?无上妙道,岂多金比?越王遭会稽之耻,志报吴仇,乃卧薪尝胆,二十余年,其竟以霸。然历劫贪爱,岂值吴仇?幽囚生死,困辱形骸,岂值会稽之耻?

苟足下不怀切齿之恨,而忘卧薪尝胆之心,不能以悬梁刺股自创,又将何以酬初志,雪大耻乎?

闻之:‘太上立德(最高是树立德行),其次立功,其次立名。’足下诚能以太上自励,则贫而可乐,其他又何以婴心(挂心)?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古人亦云:‘苟有道义之乐,则形骸(形骸可外)可外。’形骸可外,此外则无事矣。又何可婴心,处之而不泰然耶?愿足下勉旃。

187、灵觉之性

示王牧长周世父


尝谓‘天生万物,唯人最灵’,此古语也。予则谓之不然。何也?盖人与万物,皆具灵觉之性,此性均赋而同禀者也。曷尝有人物之间?毕竟所以异于物者,以其物具而不知,人则知其所具者耳。知其本具而尽之者谓之圣,知其当尽而不能顿尽谓之贤,知而肯求其尽者谓之智,知而不肯返求者谓之愚。知而不真,而求之太过者谓之狂;知而不明,执一介为必当者谓之狷;至若不知而妄求者谓之怪。与夫不知而不求,则物而已矣。

嗟乎!此人与物殊,惟知与不知,求与不求之间。虽相去毫厘,其失则千里矣。窃观三齐(古地区名,泛指现代山东的大部分地区)之君子,孰不心愤愤,口悱悱,眇视千古,咳唾风云。虽伊周(商伊尹和西周周公旦)事业,犹不足观。及扣其心性,则瞠目结舌。及与谈心之妙,亦未尝不謦欬击节。及与之言佛,则望望然不顾。

噫,知有心而不知有佛,是犹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是以道术不明。而英明豪杰之士,亦不免坐蔽于此。此非知之过,其实不知之过也。又非不知之过,其实不信心之过也。予窃谓非真不信心,盖未有以真心告之者。假而朝夕以真心实语,熏陶渐染之,虽不能自信,抑将与之俱化矣。世之君子,生而闻见,乃耳目之常,即天纵之聪明,且将亦与彼俱化。故曰:‘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斯言可畏哉!嗟乎,长夜之叹,为谁而兴?

余今置身东海,空山大泽之间。冒险阻,履危机,几不免虎口者,盖亦数矣。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所以抱长夜之叹,而饮泣与东海竞流也。虽然一管灰飞,而大地春生,一叶辞柯,而满空秋至。第感之不深,故应之不至耳。年来兹土二三君子,具丈夫骨,见信自心者,津津汗浃两腋,而阳和之调将见,予将骨化长波,又复何憾?

王生牧长,周生世父,以癸巳冬日,来入海叩。其道味天然,略无毫发,拘拘俗习,予深叹其为奇男子矣。虽然,牧长牧长,世文世文,皆知其本有,而肯求之者矣。予则有望于二子,不望子作佛,而愿其现宰官居士身而说法。将见般若根深,习俗浓厚,熏蒸变化,此土群蒙。若人若物,皆位之育之,而生极乐之乡也。子其勉之,子其勉之,何以称子?

188、西来心印

示萧玄圃宗伯

(天启癸亥冬十月初六日,从此绝笔)

 

宗伯〕礼部尚书。


入道,先要了悟当人心体,本来光明广大,包含无外,弥满清净,圣凡不立,不为身心世界之所拘碍。此即向上一路,西来心印,唯此而已。

既能悟彻此心,则于日用应缘,一切境界,如镜现像,来无所粘,去无踪迹。如此则凡所施作,皆从真心实际中流出,一一皆真实不朽之事业。不但与日月争光也,较彼区区迷夫妄想,机械所为者,岂可同日而语耶?

此段光明,人人具足,本无欠阙。但以我见坚固,凡有所作,必以为己功。执所见为必是,是非交错,终无一定之论。所以然者,以无廓然大公之心,而欲建千秋不朽之业,难矣。

又,吾人心体,本来圆满光明。即今不能顿悟,不得现前受用者,盖因无量劫来,贪瞋痴爱,种种烦恼,障蔽自心。故渐修之功,不可少耳。

沩山云:‘学人有能一念顿悟自心,但将所悟的,净除现业流识,是名为修。不是此外,别有修也。’若学道人,但求顿悟便了,将谓无功可用,此则习气深潜,遇境窃发,久则流入魔界矣。

然渐修之功,亦非有次第。但日用中,向未起心动念处,立定脚根,返观内照。于一念起处,即追审此一念,从何处起?追到一念生处,本自无生,则一切妄想情虑,当下冰消矣。然所忌者,无勇猛力,不能把断咽喉,不觉相续,则流而不返也。

附:径山杂言

(录自《憨山老人梦游集·卷第四十六》 )


师(憨山大师)在径山,与诸弟子接见,散口而谈曰出。皆证后利生最亲切者,不宜散落。某生平能领旨,不能记诵。师言波浪深阔,而某又十日后方起此念,不复能忆全语。始次标目,记其大略。前话并续别开示者,一一缀入为径山法话,以便刻施普及,不枉大师唾沫之慈。澹居师,及大众,同此一心。

弟子朱鹭记

 

此一大事,须平实商量,方得受用。第一,不得好玄妙,唇舌波浪,谓之弄精魂。

 

此事不从参究入者,不得力。不向教上印证者,不得正知见。不从境缘上打炼者,亦只是光影门头事(依稀仿佛,实不中用)。及临逆顺八风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境界,便被摇夺将去,都透不过。以宗入,以教印,以日用境缘为验。但于境上轻脱,无滞著心,即是用心得力处。能以境缘自勘,亦不必全靠善知识说话为实法耳。

 

咬定话头,不是要明话头,只借话头发疑,斩截妄想。其参究须离话头处参究,下得疑,方得力。古德云:‘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前人志之矣。疑至情识不到,语言不通时,拶逼极处,迸出些子光影,谓之电光三昧。正好进步,不得欢喜。若认此为是,则得少为足,贴体都被者点光覆住,不复能出。过后发出,都被所使矣。八识中含藏,尚有多生习气,微细种子忽现前,用力不得处,须借咒力以消之。

 

问:智识不同处?(师曰:)但最初一念现量即是智,才转第二头,便是比量,落情想矣。又曰:黏带情来底是识,不黏带情来底是智。咬住话头,正是把住情识来路,不起第二念。

 

参悟亦非甚难事,三个月一住气,定见下落。第一不得先存待悟心,才待悟即为等待他悟,即此便是拦头板,则工夫再不得入矣。又曰:者事须是勇猛汉子做。

 

利根人多生得夙慧,今生遇缘,当下便了。有不从参入者,但要保任去,透脱去,如六祖便是其人。钝根人如何,只要自肯,钝根不巧,就从钝处得力。

 

咬定话头,一切时中都用得著。便刀山火聚上去,也用得著,者便是得定力处。若有丝毫回避,便全身堕落矣。

 

参禅人不得坐在洁白地上,此是千生万劫陷坑,我欲为众说破,故作担板歌。

 

教眼宗眼,原无二眼。永明师提宗,全摭(zhí)教语印入,恐人一向无义路边错下脚。若不得教眼,便落邪见。我注金刚、法华、楞伽、楞严等经书,从情识不到处,没义路边迸出者拈取,却欲以教印宗,学者当自得之。

 

在东海时,一夕坐入。身世俱空,海印发光,河山震动境界,得相应慧。有顷悟入楞严著紧处,恍然在目。急点烛书之,手腕不及停。尽五鼓漏,而楞严悬镜已竟矣。侍者出候,见残烛在案,讶之。

 

菩萨全以利生为事,若不透过世闲(同“间”)种种法,则不能投机利生。

 

学佛先发大悲心,破我执为主。

 

旧公案,在今时人以妄想量度,则针锋不对矣。纵会得说得,亦于己分上无力。

 

动中会易入,静中入无力。从外知见入者无力,自性内会入者得力。

问:从缘荐得者如何?(师曰:)缘有二,见闻缘有退失,境界缘无退失,虚实不同故。

 

众生欲忍,二乘生忍,菩萨无生忍,佛寂灭忍。

 

只一佛知见是正,却有菩萨知见、二乘知见、众生知见、外道知见。诸皆淆讹,所以世尊种种方便,只要了一心,入正知见,名佛知见。

 

了得生灭心寂灭,即了得生死。

 

如何是向上?只有个放下。

 

祖师语,句句活,学人当实法,则句句死。

 

日用工夫,只消看破妄念,不被他使,无别用心处。

 

一切空不下时如何?只了知是假,一切能空,一切能轻。

 

菩萨住在极乐,做甚事,我要扯他出来。

 

念阿弥陀佛句,原同一话头,今人却便会到西方去也。

 

一切是幻,人人晓得。须有主张幻的作用,方不为幻转。在海印时,偶想六祖夜半人来斫头公案,便欲学其定力。每夜开门习观想,假若有人来要借头,便欢喜舍之。今夜然,明夜亦然,久之觉有定见力在。忽一夜报盗入,予曰:‘第呼来。’明烛正坐,无怖怯心。其人及门,乃匍匐不敢入,一长大汉也。予呼谓此闲无所有,命取库中二百钱与之。若先无主张,便惶遽了也。

 

住五台山中,(夏日冰消,涧水冲激)喧声如百万(雄师)鏖(áo)战,无有一息能安者。一日,听泉极冲激处,顷之忽然不闻。才举念,何故又闻?乃向极沸处,坐若干日。坐久之,水声寂然。自此水声不断,如不闻也。此后安住山中,不复为喧嚷动矣。

 

在东海时,值皇太后遣内官赍()银若干至,弗敢拒也。度不可滥承当,念地方饥荒,可借以普太后之施。内官不可,予告以各县,该地方受施者,造一册还报。如之,其后两宫闻而大喜。及至被难时,竟得此一事力,乃知临财不可苟也。

 

在岭南时,人情未熟。崖岸(矜庄、孤高)在,不能使人狎(xiá,亲近),无可亲者。有小孩儿,欲近之,辄畏我去。一日学狮子调儿法,勉自倒身眤狎之,与之果蓏(luǒ)。日狎一日,遂不我畏。自此人不我避忌,日来亲也。

 

初参谒某总府,持揭庭下,移时不命起去。心解,得应自呼名禀见耶。顾不能出诸口,如千钧重。无可奈何时,奋自称名,某禀见,乃得起去。明日参谒复然,竟一岁不少假借(宽容)。

旁谓:‘武人何知破常格待善知识也。’最后约同谒抚院日,总府备一舟,装斋饭果品,如宾席,邀请过舟。作礼,揖上坐曰:‘非我不能假借公,知公有傲骨,聊以相成也。’欢谈促膝以别。乃叹:‘宰官中大有深心人在,何问武耶?’

 

读书不细心体认,不得其用。予注《老子》,至‘天之道,其犹张弓乎’,更数日,思其合处不可得。乃从他借一弓并弦,张而悬之壁闲,坐卧视之。又二日,忽悟张字对弛字说,弓弛时,弣(,弓把中部)高而有余,弰(shāo,弓的末端)下而不足,则无用也。及张而用之,则抑高举下,损弣补弰,上下均停,可以命中。天道全以动为用,主施而不主受,适合之也。

重为轻根’二句(重为轻根,静为躁君),亦稽数年,不敢草草解。正当南行之日,孤坐舟中,情景无聊,轻重静躁之解,恍然目前,始悟太上语旨。盖身试之而后见,未可谓纸上陈言无真味也。故道德(《道德经》)一注,历十三年乃脱稿,非草草也。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憨山大师云:“传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故圣人之学,得其重而轻则随之,专其静而噪则化之。”(《梦游集·别陈生明瞻序》)

 

予著经,必是凝神入观,体契佛心,机倪()忽自迸出者,方副之纸。若涉思议,即不中用。

 

 

参考阅读:

梦游集

禅净宗师-憨山大师

憨山大师念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憨山大师的一生(新版)

憨山大师开示录注(禅净要旨)

憨山大师年谱疏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