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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山大师年谱疏注

东海那罗延窟侍者福善 记录
吴越开元府治弟子福征 述疏

湛然 注

崇祯御赞憨山老和尚法像

康僧会尊者像赞并序,寄憨山大师

憨祖临化自题曹溪影堂法像

憨翁法祖真容赞

憨山本师法像赞

题憨山大师六咏手卷

憨山大师年谱疏排印流通序

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疏

 

 

注:《年谱自叙实录疏》中之分章标题,是为了便于阅读而设,不属原文。

 

附录

东游集法语三则

东游集原序

崇祯御赞憨山老和尚法像

(这)老和尚,何等行状。撑持法门,已作栋梁。受天子之钳锤,为佛祖之标榜。

御书第十七代朱由检题赞(用玺,奉供大内九莲菩萨院中。)

康僧会尊者像赞并序,寄憨山大师

释真可(紫柏)

 

三国为英雄之聚,亦刀兵之聚,慈悲般若,无有入处。而康祖(康僧会)一锡浮江,三称如来,两目流血,舍利投瓶,光灿六合,泽緜千古。是时也,吴之君臣,莫不为之动心变色,即事征理,知有佛而不疑。六度既译,安般门开,无择黑白,得法眼净。与夫禅思入微者,不可计算,皆我祖为之嚆矢也。

兹憨山清大师,因弘法戍瘴海,善以慈心三昧,普使朽骨生春。圣华居士,闻风感慕,特写祖影,寄上曹溪,以为大师影响。

呜呼,曹溪肉佛所现,自唐及宋,饮曹溪而得道者,代不乏人。迩来曹溪涸矣,瑶林萧然,又藉憨师以谪戍为波澜,而曹溪复活。康祖分身,髑髅眼开,恒沙难喻,岂可以有思惟心测其功德浅深者哉!

达观道人,不解逆风把柁,但解顺水推舟,为之赞曰:

康祖来吴,清公谪粤,髑髅大师,金刚眼突。瘴海之惨,骨刺魂惊,大师得戍,弥感圣明。

曹溪蛊毒,饮者皆丧,大师饮之,销尽诸瘴。指撮舍利,康祖之贪,贪不为我,此心何惭。

弘法得罪,命如丝单,千里瘴岭,芒鞋蹋遍。雷道岧嶤,飓风正高,钵瓶孤逝,舌相昭昭。

南粤魍魉,白日鼓掌,我若无心,菩萨影响。有心应之,康祖愚痴,章甫适越,其谁不疑。

石头之别,肝膈冰冷,丁生吹火,写康祖影。缘影得心,心亡性冥,大用无常,钟以眼听。

根尘主客,收放梦醒,掌擎宝塔,牢山之顶。

(达大师,借康祖像赞憨祖,义愈真。像题迹,在五乳峰法云寺。)

憨祖临化自题曹溪影堂法像

威威堂堂,澄澄湛湛。不设城府,全无崖岸。气盖干坤,目撑云汉。流落今事门头,不出威音那畔。

无论为俗为僧,肩头不离扁担。若非佛祖奴郎,定是觉场小贩。不入大冶红炉,谁知他是铁汉。只待弥勒下生,方了者重公案。

(真迹在曹溪憨山寺)

憨翁法祖真容赞

释智旭(心嗣法孙)

 

伟貌丰神,坚勇大势。空定凝神,光明初霁。忧在法门,祸福宁计。掣电奔雷,德山临济。

密用潜行,圜中海际。知之者,谓是只手擎天;不知者,谓是英雄盖世。谁思其必处于非宗非教,即教即宗之间,终不与时流同逝。

(旭法师蕅益大师,号素华,征成谱疏时,恰听说楞严玄义于康居方丈。)

憨山本师法像赞

(皈依弟子福征)谭贞默(埽庵)

 

维我憨山肉祖本师大和尚,在燕则为慈寿宗师,在粤则为曹溪嗣祖。肉身鼎峙,贝叶灯煇。近代出头禅和,那堪彷彿万一。然日月双跌,光明莫大。而风尘只眼,晦蚀难开。自非履历昭垂,谁识干坤函盖。海虞宗伯铭五乳,未免传闻异辞。紫竹门徒传中兴,尚欠追随亲炙。栴檀被体,离塔何铭。年谱成书,爽符本传。海庭险阻,遐道人不胫邮飞。庾岭神通,埽弟子拈香镌布。伏读永明智觉禅师宗镜录云,悟心成祖,先圣相传。故达磨初祖云,明佛心宗,了无差误,行解相应,名之曰祖。又偈云,亦不睹恶而生嫌,亦不观善而勤措。亦不舍愚而近贤,亦不抛迷而就悟。达大道兮过量,通佛心兮出度。不与凡圣同躔,超然名之曰祖。征得此语。正与本师宝林号祖之义,后先相印。兼与达师曹溪肉祖之赞,彼此合符。因拟称曹溪中兴肉身嗣祖憨山宗师大和尚。敬作法影赞曰:

现佛现祖,嫡宗嫡教。传曹溪衣,写楞伽照。

龙门海印,清凉窍妙。历劫肉身,一方双到。

清顺治八年,岁次辛卯,三月三日,而年谱疏成,福征谨识。

题憨山大师六咏手卷

民国十一年壬戌,李国松,以大师六咏手卷请题,因书此,乃列入文钞。今特附于此,以表景仰之忱。释印光和南识。

憨山大师,大权示现。宏法功深,忌者诬陷。谪戍广州,以御祸乱。幸有大吏,另眼相看。

宏法曹溪,慧命续断。相机说法,巨弊消散。护国安民,功高文宪。没后肉身,不坏不变。

粤赣相争,归曹溪畔。六祖七祖,彰诸时谚。增煇佛日,为法城堑。着述宏博,日月光灿。

大藏流通,惜只少半。遗佚者多,时或出现。六咏妙偈,笔法遒健。文义超妙,愈读愈焕。

三百余年,幸无残欠。佛子契真,得诸沪店。欲表鸿猷,特作手卷。祈光题辞,以彰法范。

遂为略述大纲,以期后哲闻见。

憨山大师年谱疏排印流通序

(民国二十三年,岁次甲戌,正月吉日付排。)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此约世间法论也。若约佛法论,达固可以兼善,穷亦可以兼善。严持戒律,敦笃伦常,以身率物,俾一切人相观而善。待其欣欣向往之心发,则示之以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之理事。心本是佛,念佛往生,方可亲证之因缘。凡有心者,谁不乐从?故古高僧,随所到处,每多归依。校之王政教化,其益为深。

当明季时,王纲不振,大臣无权,其掌大权者,皆是无知无识之太监。奸恶者,倚权以作弊,愿谨者,无智以设法,故致民困国危,无可救药。憨山,紫柏,莲池,妙峰,同于此时出兴于世,其阴翼治道,冥庀民生也,大矣。

憨山以弘法遭诬,谪戍广州,其救粤人而延社稷也,深且远矣。使憨山不戍广州,广州之民,早已挺而走险,为国家忧。其撤采船,定民变,和钦州等大事,均以一席话而了之。非乘愿示生,救民于水火者,其孰能之?

叶玉甫等诸居士,于青岛立一湛山寺,其地乃憨山弘法被诬之所。念憨山之盛德,特为排印年谱疏,俾后之阅者,有所兴起云。

常惭愧僧释印光谨撰。

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疏

东海那罗延窟侍者福善 记录

吴越开元府治弟子福征 述疏

湛然 注

 

〔福善〕号知微,《憨山大师年谱》和《梦游集》之记录者。他不避险难,自始自终跟随憨山大师,修为造诣极高。《憨山老人自序年谱实录》记载:“万历十五年(1587年)丁亥,予四十二岁。......秋八月,胡中丞(胡顺庵,中丞:巡抚)请告归田(告老还乡),乃携其亲子,送出家为侍者,命名福善。”《憨山大师年谱疏》云:“(我,福征)于憨祖东游时,得遇书记侍者善公(福善)知微。既于净慈(净慈寺)宗镜堂,晨夕晤对(成天相处,时时交谈),相与同玄津(与他(福善)一同研习佛法)。师(福善)佐方丈笔砚事,卒成《梦游集》。憨祖一时高足,无出知微师右者。患难险阻无在不从,全集纪录,并出其手。后付居五乳方丈,主匡山法云寺,七旬坐脱(坐化)。”又云:“本师所最肯许上首弟子,无如知微师,名福善者。始则吉凶同患,六见本师临化年谱(六次出现在憨山大师圆寂前所作的《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上面),终则奔走扶龛,详笔本师后事因缘,是为五乳肖子(是为憨山大师忠实而杰出的继承者)。”

吉凶同患〕本年谱后文记载:“在狱八阅月(憨山大师在狱历经八个月),供馈(供应)者,唯侍者福善一人。冬十月,发遣南行,朝士大夫,多亵服策蹇相送以津济者。出都日,侍者福善,同衲子二三人随行。”〔五乳〕五乳寺,位于庐山山南五乳峰下,又叫五乳院,最早建于宋代。憨山大师从曹溪来此,看中了这里的山水,将五乳寺扩大重建。扩建后的五乳寺,名声鹊起,一时香火大盛,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福征〕谭贞默(1590-1665年),字孟恂,号埽庵,又号道一居士、髯道人(道人:修道之士)等;法号福征,字梁生,浙江嘉兴人,《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疏》之述疏者。二十七岁时(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皈依憨山大师,六十一岁时(顺治七年,1650年)得憨山大师自叙年谱而述疏。明学者,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先后任工部虞衡司主事、大理寺寺副、太仆寺少卿、国子监司业兼祭酒。清初荐署司业,辞归,终老家乡。先生博览群书,号称“无所不读”,与钱谦益、陈子龙等有很深的交往。著书甚多,因乾隆时文网森严,传世的只有《谭子雕虫》、《埽庵集》、《三经见圣编》等。其中《谭子雕虫》是我国第一本关于昆虫学的专著,记述了近百种昆虫。其母严氏,笃信佛教。据《善女人传·谭贞默母严氏》记载:“严氏,工部郎谭贞默母也。家世贵盛,布衣蔬食,以金刚法华二经为常课,晚岁兼持华严,日必一卷,时为子妇(时常给儿子与儿媳妇)讲说大意。崇祯五年得疾,自知将终。方暑月,晨起,更衣沐浴,向佛前祝曰:‘某一生奉佛,果有佛缘,当令遗体不闻秽气。’即跏趺端坐而逝,逝后七日,颜色如生,异香拂然,飞蝇远避。吊奠之众,莫不嗟叹。”

一、童年往事

嘉靖(明世宗)二十五年丙午(公元1546年)

(我),金陵全椒县人也,姓蔡氏。父讳彦高,母洪氏,生平爱奉观音大士。初梦大士携童子入门,母接而抱之,遂有娠。及诞,白衣重胞。是年十月己亥,十二日丙申,己丑时(夜里一点钟到三点钟)生也。

(父一见,母一见。)

〔白衣重胞〕即包膜出生:胎儿出生后,还完整的包在羊膜囊里,如同装在一个淡黄色清澈液体的袋子中。〔羊膜囊〕羊膜囊是包住胎儿的羊水袋,胎儿就在里面发育和成长。通常,羊膜囊在开始分娩时破裂。〔生辰八字〕出生年、月、日、时所值天干、地支,每项用两个字代替,共八字。

门人颛zhuān愚观衡,作《曹溪中兴憨大师》传云:师讳德清,字澄印,别号憨山。母解怀,白衣重包而出。去衣(去掉胞衣)洗濯,汤水异香。出家报恩寺后,一日在舍利塔前,遇一梵僧,僧曰:‘此小师后日大转法轮,口如仰月,即佛口也。’又在本寺廊下遇一人曰:‘尧眉八彩,公眉五彩,有三教(儒﹑道﹑释)之任。’后在五台山,过大塔院寺,时为头陀(行脚僧人),遇一僧甚伟(身躯高大),手拉师曰:‘师是大人再来,满头发皆绀色,后必大作佛事。’

〔字〕表字,一个人的别名。自称用名,表示谦虚;称人用字,表示尊敬。〔号〕别号。名、字以外的称谓。〔尧眉八彩〕古书记载尧幼时生有异相,眉分八彩。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不骄不舒。传说尧的眉毛有八种颜色,是帝王之相。

征按:

年谱,万历四十二年甲寅,十一月,有门人悟心颛(zhuān)愚来省。《憨山梦游集》中,有‘示颛愚衡禅人’法语。略云:‘颛愚初依五台空印大师,听习经论。久之,遂尽屏去,单提一念,切究本分事。万里南询,过曹溪,谒老人请益。老人示以转身一路,唯唯作礼而别,乃就居南岳。未几,老人亦至。禅人以病往宝庆就医,老人叹禅门真实为生死的学人最难得。丙辰三月朔,风雨夜半,忽禅人冒雨冲泥而至。老人见其疾瘳,大喜。因再拈香请益,老人特示禅人身病已瘳,切不可被禅病侵。古人云,舍情易,舍法难。禅人舍身即舍情,舍见即舍法。情法两忘,岂不为大无碍解脱之人。’

此示(这一开示)几千字,集中许可(《梦游集》中如此赞许认可),不多屈指(屈指可数),宜有《中兴传》(《曹溪中兴憨大师传》)之作。所嫌传中讹舛累牍,易误后学。盖谒请两次(这是因为颛愚仅只谒请过憨山大师两次),只在一时,追随日浅。后来未见自著年谱,故所闻异辞,关系匪小。兹以年谱为主,参补传(《中兴传》)中一二别闻、吃紧逸事逸语,如盘山隐者颠末,裨益良深。其他支蔓无稽者,悉删之。大抵禅弊,在趋宗避教(在于重参禅轻经教)。不晓憨祖与六祖,同为宗教总持,同现曹溪肉身,同无单传衣钵。嗣法孙素华智旭(藕益大师,俗姓锺,字智旭,又字素华,号蕅益,其师父是憨山大师的徒弟雪岭法师,故云‘嗣法孙’,有初缘发心,梦中摄受之因,当世宗教合一人也。作十八祖纪赞,以憨祖终。十八祖者,并不传衣钵祖也。憨祖一传,节略颛传(颛愚之《中兴传》),正与年谱吻合,当为私淑(私下敬慕效仿而未直接拜师得到传授)功臣。

〔不晓憨祖与六祖,同为宗、教总持〕憨山大师云:“佛、祖一心(经教和禅宗的核心都是一心),教、禅一致。宗门教外别传(宗门之教外别传),非离心外,别有一法可传。只是要人离却语言文字,单悟言外之旨耳。今参禅人,动即呵教,不知教诠一心,乃禅之本也。......今无明眼知识印证,若不以教印心,终落邪魔外道。但不可把佛说的语言文字,及祖师玄妙语句,当作自己知见。必要参究做到相应处。”(《梦游集·示径山堂主幻有海禅人》)又云:“教为佛眼,禅为佛心,禅教齐驱,并行不悖。”(《梦游集·雪浪法师恩公中兴法道传》)〔一心〕即如来藏。憨山大师《观楞伽经记》云:“迷一心而为八识。”又云:“寂灭者名为一心,一心者名如来藏。”

〔梦中摄受之因〕蕅益大师在其自传中写道:“二十三岁,......决意出家,体究大事。二十四岁,梦礼憨山大师,哭恨缘悭,相见太晚。......一月中,三梦憨师。师往曹溪,不能远从。乃从雪岭师剃度,命名智旭。雪师,憨翁门人也。”《年谱述疏偈并序》中写道:“因思壬戌(1622年,蕅益大师二十四岁),智旭初出家时,三梦憨翁。癸亥年(1623年)冬,将入寂时(憨山大师将入寂时),又复示梦(又复示梦于我),并是慈悲真实加被,岂偶然哉!”(《灵峰宗论》)

肉身佛祖,出世榜样早在母胎。历劫胜因,非同小可。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丁未●

予周岁。风疾作,几死(险些死掉)。母祷大士,遂许舍出家,寄名于邑之长寿寺,因易乳名曰和尚。

(母二见)

征:师乳名大美,后果圆成。须知法讳德清,出自西林师翁,乃出家时所命,谱不载也。父命未易时名,亦不载。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戊申●

予三岁。常独坐,不喜与儿戏。祖父常谓曰:此儿如木桩。

(祖一见)

征:观究竟成就木桩,厥祖(他的祖父)可谓具眼(具有眼力)

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己酉●嘉靖二十九年庚戌●嘉靖三十年辛亥●嘉靖三十一年壬子●

予七岁。叔父钟爱之。母始送予入社学。一日叔父死,停于床。予归,母诒dài,骗)之曰:‘汝叔睡,可呼起。’乃呼数声,婶母感痛乃哭曰:‘天耶,那里去也。’予愕然疑之,问母曰:‘叔身在此,又往何处耶?’母曰:‘汝叔死矣。’予曰:‘死向甚么处去?’遂切疑之。未几,婶母举一子(生了一个孩子),母往视,予随之。见婴儿如许大,乃问母曰:‘此儿从何得入婶母腹中耶?’母拍一掌云,‘痴子!你从何入你娘腹中耶?’又切疑之。由是死去生来之疑,不能解于怀。

(母三见,叔父,婶母,及弟,各一见。)

征按:此七岁儿,何从得此滴骨滴髓(透骨透髓,形容程度之深达到极点)死生关头。娘儿两个,当面质对如许大疑团,极奇一则,现身摩耶(摩耶夫人,释迦牟尼佛之生母),簇新(崭新)钳锤(铁钳和铁锤,这是锻铁成器所用之工具。禅宗用以比喻锤炼修道人作祖成佛之工具、手段),烹佛炼祖顶首大公案。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癸丑●

予八岁。读书寄食于隔河之亲家。母诫不许回,但经月归一次。一日回,恋母不肯去,母怒,鞭之,赶于河边,不肯登舟。母怒提顶髻抛于河中,不顾而回。于时祖母见之,急呼救起,送至家。母曰:‘此不才儿不淹杀,留之何为?’又打逐,略无留念。予是时私谓母心很,自是不思家。母常隔河流泪(母亲时常隔河相望,流着眼泪思念我),祖母骂之(祖母骂她:‘既然这么狠心,还哭什么!’)。母曰:‘固当绝其爱,乃能读书耳。’(祖母一见,母四见。)

征:读至此,一字一句,涕泗滂沱(涕泪如雨)。有读之而不涕泗者,非人类也。合十赞叹曰:慈哉悲哉!善哉信哉!如是,那(哪)得不婆抛子,那得不刮肉还母哉!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甲寅●

予九岁读书于寺中,闻僧念观音经(即《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能救世间苦,心大喜。因问僧求其本,潜读之,即能诵。母奉观音大士,每烧香礼拜,予必随之。一日谓母曰:‘观音菩萨有经一卷。’母曰:‘不知也。’予即为母诵一遍。母大喜曰:‘汝从何得此耶?诵经声亦似老和尚。’(母五见)

钱牧斋谦益,作《大明憨山大师庐山五乳峰塔铭》,有云:‘师九岁,能诵普门品。’即谱称观音经也。天启丁卯,南海陈迪祥,与五乳弟子福善,以行状嘱牧斋作塔铭。其间兴复曹溪事,似略闻之宣化萧玄圃云举。而东游未详始末,与年谱迥异。今肉身在曹溪,五乳塔铭,失传信矣,采补仅可什一。

征:读此,乃晓取科名,作宰官,正不烦真实读书。正知见,作佛祖,未有不自真实读书始者。即此观音经一卷,早岁能背诵,全由读书作缘。即此为母诵一遍,便能报母打逐之恩。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乙卯●

予十岁。母督课甚严,苦之。因问母曰:‘读书何为?’母曰:‘做官。’予曰:‘做何等官?’母曰:‘从小做起,有能(有才能),可至宰相。’予曰:‘做了宰相,却何如?’母曰:‘罢。’予曰:‘可惜一生辛苦,到头罢了,做他何用!我想只该做个不罢的。’母曰:‘似你不才子,只可做挂搭僧耳。’予曰:‘何为挂搭僧,有甚好处?’母曰:‘僧是佛弟子,行遍天下,自由自在,随处有供。’予曰:‘做这个恰好。’母曰:‘只恐汝无此福耳。’予曰:‘何以要福?’母曰:‘世上做状元常有(每三年就会出一个状元),出家做佛祖(作佛作祖)岂常有耶?’予曰:‘我有此福,恐母不能舍耳。’母曰:‘汝有此福,我即能舍。’私识之(于是我将这句话暗记心中;识:记住)

(母六见)

〔罢〕完毕,结束。这是说,即便当了宰相,终因或老、或病、或亡、或贬谪而丢掉相位。〔挂搭僧〕云游四方之僧人,亦称行脚僧。偈云:“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为了生死事(为了了却生死之大事),乞度过春秋(乞食度众生,年复一年)。”

征:太息(深深地叹息),咄咄!母子团栾(团聚,在一起),作无生话(探讨无生无灭之佛法真谛)。开示恁(nèn,如此)地明,指引恁地阔,机锋恁地紧,承当恁地捷!十岁,金陵母舍子肉身;七十八岁,曹溪子肉身(肉身不坏)报母。的的大因缘,大奇特!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丙辰●

予十一岁。偶见行脚僧数人,肩担瓢笠(僧人云游时随身携带的瓢勺和斗笠)
而来。予问母:‘此甚么人耶?’母曰:‘挂搭僧也。’予私喜,视之。僧至,放担倚树,乃问讯化斋。母曰:‘请坐。’急烹茶,具斋饭,甚恭敬。食罢,众僧起,即荷担,只手一举。母急避之曰:‘勿谢。’僧径去。予曰:‘僧何无礼,饭斋不谢?’母曰:‘谢则无福矣。’予私曰:‘是僧之所以高也。’切念之,遂发出家之志,苦无方便路耳。

(母七见)

征:看蓦地饭僧,了无踪迹,许大公案,赵州勘台山婆子,不过如是也。人知饭僧功德为世福,是母是子,乃证两足尊之福。

〔两足尊〕佛的尊号,因佛在两足的有情众生中是最尊最贵者。又,两足是指佛福慧两足。

〔赵州勘台山婆子〕《无门关·第三十一则赵州勘婆》云:僧问婆子:“台山(五台山,这是文殊菩萨道场)路向甚处去?”婆云:“蓦直(笔直)去。”僧才行三五步。婆云:“好个师僧(好个出家师父),又恁么去(斥责他懵懂不悟)!”后有僧举似(奉告)州。州云:“待我去与你勘过这婆子。”明日便去,(赵州)亦如是问,婆亦如是答。州归,谓众曰:“台山婆子,我与你勘破了也!”〔恁(nèn)么〕如此。

按:僧人所问是去五台山的路,婆子所说是去文殊菩萨道场的路。《六祖坛经》中说:“《净名经(维摩诘经)》云:直心是道场。”僧人不悟,而赵州明白。故赵州勘问的是去文殊菩萨道场的路,婆子回答果然无误,两相契合,诗向会人吟。

〔直心〕诚直无伪之心,没有谄曲妄想。

以上,了在家公案。

二、出家因缘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丁巳●

予十二岁。居常不乐俗(经常不乐世俗之事),父为定亲,立止之。一日,闻京僧(南京僧人)言:‘报恩寺(位于南京)西林大和尚,有大德。’予心即欲往从之。白父,父不听。白母,母曰:‘养子从其志,第听其成就耳(但顺其志而成就之)。’乃送之。

〔京僧〕南京僧人。明朝开国时建都於南京,后迁都北京,而南京制式不变,称为南都。在明朝的两京制中,南京拥有完整的六部班子。〔六部〕从隋唐开始,中国封建王朝的中央行政机构一般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各部,统称六部。

是岁十月至寺,太师翁(西林和尚)一见喜曰:‘此儿骨气不凡,若为一俗僧,则可惜耳。’时无极大师,初开讲于寺之三藏殿,祖翁携往诣之。适赵大洲在,一见喜曰:‘此儿当为人天师也。’乃抚之,问曰:‘汝爱做官,要作佛。’予即应声曰:‘作佛。’赵公曰:‘此儿不可轻视,当善教之。’及听讲(当听无极大师讲经时),虽不知言何事,然心愤愤若有知而不能达者(然而心中涌动若有所知而不能表达)

(父二见,母八见,西林和尚,无极大师,赵大洲,各一见。大洲,名贞吉,字孟静,内江人。历官礼部尚书,武英大学士,谥文肃。)

征:念憨祖当日若无此母,不得出家,不得到底童身成佛作祖矣,真佛母哉!又按:《金陵梵刹志》云:‘嘉靖年间,报恩寺住持僧永宁,号西林。蓄一马,每自寺赴礼部,辄骑之。上马必默诵金刚、法华二经。至部门,下马,经毕。后寺邻一妇方产,而马是夜死。妇梦马入室,遂生男。极蠢,惟能口诵二经,因入西林为僧。诸经不能上口,亦究不识一字。’故谱云:‘师翁生平持《金刚经》,临终不辍。’

嘉靖三十七年戊午●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己未●

予十四岁。初太师祖(起初,西林和尚),择诸孙(徒孙)中有学行者,俊公,为予师。先授《法华经》,三月能熟背之。流通诸经,俱已背完。太师翁(西林和尚)曰:‘此儿可教,不可误之也,乃请明师以教之。’(太师祖、太师翁,并即西林和尚,二见。)

嘉靖三十九年庚申●四十年辛酉●四十一年1562年)壬戌●

予十七岁。太师祖(西林和尚),仍请先生首教举子业。初即以四书一齐读之,次习五经,子(先秦百家著作),史(史书),古文,词,赋。即能赋诗,述文社集,赋有《江上篇》,同会一时皆推重之。时,常亦多病,遂欲弃所习业。

(太师祖三见)

〔举子业〕亦称举业,为应科举考试而准备的学业。明清时专指八股文。〔四书五经〕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诗》、《书》、《礼》、《易》、《春秋》。

嘉靖四十二年癸亥●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甲子●

予十九岁。因同会诸友皆取捷(科举考试考中),有劝予往试者。时,云谷大师,正法眼(彻见正法)也,住栖霞山中。太师翁久供养,往来必留款旬月。予执侍甚勤,时闻其教。适云大师出山(正好云谷大师出山来寺),闻有劝予之言,恐有去意。大师力开示出世参禅,悟明心地之妙。历数传灯诸祖,及高僧传,命予取看。予检书笥,书箱),得《中峰广录》。读之,未终轴(未及终篇),乃大快,叹曰:‘此予心之所悦也!’遂决志做出世事。即请祖翁(西林和尚)为披剃,则尽焚弃所习,专意参究一事。

〔披剃〕披起僧衣和剃发,指初出家做僧尼。〔云谷大师〕详见《梦游集》中“云谷先大师传”。云谷大师不仅是憨山大师的引路明师,也是了凡先生的引路明师(详见《了凡四训注释》)。

未得其要,乃专心念佛,日夜不断。如是未几,一夕梦中见阿弥陀佛现身,立于空中,当日落处。见其面目光相,了了分明。予接足礼,哀恋无已。复愿见观音势至二大士,即现半身。自此,时时三圣炳然在目,自信修行可办也。

是年冬,本寺禅堂建道场,请无极大师讲《华严悬谈》,予即从受具戒。随听讲,至十玄门,海印森罗常住处,恍然了悟法界圆融无尽之旨。切慕清凉(清凉国师)之为人,因自命其字曰澄印。请证大师,曰:‘汝志入此法门耶?’因示清凉山(即五台山),有‘冬积坚冰,夏仍飞雪,曾无炎暑,故号清凉(即五台山,澄观法师住此清凉地疏注《华严经》,故自号清凉)’之语。自此行住,冰雪之境,居然在目,矢志愿住其中。凡事无一可心者(对于世俗之事毫无兴趣),而离世之念,无刻忘之矣。

(云谷大师一见,无极大师再见,太师翁四见。)

〔十玄门〕又称十玄缘起。全称十玄缘起无碍法门,或作华严一乘十玄门、一乘十玄门,单称十玄。表示法界中事事无碍法界之相,通此义,则可入华严大经之玄海,故称玄门;又此十门相互为缘而起,故称缘起。十门相即相入,互为作用,互不相碍。〔具戒〕即具足戒,具足圆满之戒,如比丘的二百五十戒,及比丘尼的三百四十八戒。〔清凉国师〕即澄观法师,华严宗四祖。住五台山,疏华严经。后居京师,唐德宗迎入内,赐号清凉国师。生历九朝,为七帝门师。

征按:憨祖学问文章,俱已造成,又见佛法衰残,思欲为公美楚材之事业,佛法世法一肩担荷。故因众友赴试之劝,亦萌弋取功名之心,以期满己宏扬大法之愿。然仕途危险,稍一不慎,便致陷溺。幸得云谷大师之警策,遂专志办出世事,而焚弃其窗稿(旧称私塾中学生习作的诗文),即求太师翁立为披剃。其力办修行,发悟矢志之机缘,全自云谷始也。

虽然,专心念佛者有人,岁月积久尚难见佛,安得未几而弥陀、观音、势至三圣俱现,骤如所愿,又复时时三圣炳然在目?道场听讲具戒参究者有人,总凭语言文字,谁印身心性命?安得听讲时全会身心性命,不见语言文字!一闻华严十玄,便能恍然了悟法界圆融无尽之旨,便能证入清凉法门,目冰雪而字澄印,尔时无极神通,与憨祖神通,早在不思议中。谁谓有言无言,大法师大宗师,有二谛也。要识如憨祖者,才真是历劫西来人。

三、参究念佛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乙丑●

予二十岁。正月十六日,太师翁入寂(西林和尚圆寂)。师翁于前年除日(于去年除夕之日),毕集诸眷属(召集所有的人员及徒子徒孙)曰:‘吾年八十有三,旦暮行矣。我度弟子八十余人,无一持吾业者。’乃抚予背曰:‘此子我望其成人,今不能矣。是虽年幼,有老成之见。我死后,房门大小事(寺院一切大事小事),皆听决之(都听由他来决定),勿以小而易之也(不要因为他年轻而更易)。’众唏嘘受命。

新岁七日,师翁具衣遍巡寮,各辞别,众咸讶之。又三日,即嘱后事,示微疾,举药不肯进。乃曰:‘吾行矣,药奚为?’乃集众念佛五昼夜,手提念珠,予拥于怀,端然而逝。以师翁生平持《金刚经》,临终亦不辍。太师翁为报恩官住三十年,居方丈(西林和尚是以僧官身份兼报恩寺方丈),及入灭。至三月十八日,而方丈火,众皆叹异。

〔予拥于怀〕《梦游集》中,憨山大师所著“南京僧录司左觉义兼大报恩寺住持高祖西林翁大和尚传”云:“某(憨山大师自称)侍翁(西林和尚)病中,闻诵《金刚经》不绝。至十五中夜,令举众大小围绕念佛。某扶翁坐怀中,寂然而逝。”

是年冬十月,云谷大师建禅期于天界(天界寺),集海内名德五十三人(召集国内有名望与德行的人共五十三位),开坐禅法门。大师极力提拔予往从,时少师翁听之,乃得预会。初不知用心之诀,甚苦之。乃拈香请益(于是燃香礼拜请教),大师(云谷大师)开示审实念佛公案(参究念佛)。从此参究,一念不移。三月之内,如在梦中,了不见有大众,亦不知有日用事,一众以予为有志。

〔审实念佛公案〕即参究念佛:以一句佛号(阿弥陀佛)作为话头,来参究念佛是谁。(详见《参究念佛》

初不数日,以用心太急,发背疽,红肿甚巨,大师甚难之。予搭袈裟,哀切恳祷于韦驮前曰:‘此必怨业索命债耳,愿诵《华严经》十部,告假三月,以完禅期,后当偿之。’如是,至后夜倦极,上禅床则熟睡,开静(禅林晨朝鸣板,催促僧众起床)亦不知。及起,则忘之矣(背疽完全消失,“忘”在古汉语中通“亡”)。天明,大师问恙yàng,病)何如。予曰:‘无恙也。’及视之,已平复矣,一众惊叹。是故得完一期。及出,亦如未离禅座时,即行市中,如不见一人,时皆以为异。

江南开创禅道,自云谷大师始盛,然住寺僧习禅者,独予一人。时,寺僧服饰皆从俗,多艳色。予是时,尽弃所习衣服,唯觅一衲披之,见者以为怪。

(太师翁五见,少师翁一见,云谷大师再见。)

征:观西林太师翁,大非凡僧。寿考(长寿)令终,预知时至。得孙具眼,任以后事,究能报抚背之命,世法佛法两效焉,难矣!

方今到处禅期,入坐者,但得安单为乐,谁识用心为苦?憨祖发心念佛时,早数数见佛菩萨现身光明。人方得少为足,谁复肯请益参究审实念佛公案?憨祖尝示征云:‘念佛不肯下死心,但在浮想上念,其实藏识中习气潜流,全不看见,故念佛从来不见一念下落。若念佛得力,尤胜参柏树子、干屎橛也(比参话头殊胜多了)。’审实念佛公案,有所自来。是以后来东游,过嘉禾,至栖真,礼云谷先大师塔,以明法乳。及居五乳,启建六时念佛道场,以代禅期也。

祷韦驮去背疽,一何如许灵应?自非(倘若不是)‘三月禅期如梦,了不见大众日用事,离禅座,行市中,仍如坐禅时不见一人’,如是审实用心,莫指望祷韦驮有此轻易也。

四、寺院大火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丙寅●

予二十一岁。自禅期出。是年二月二十八日午时(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雨如倾盆,忽大雷自塔而下,火发于塔殿,不移时,大殿焚。至申酉时(下午五点到七点),则各殿画廊,一百四十余间,悉为煨烬(全都化为灰烬)。时,予少祖为住持,及奏闻,旨下法司,连逮同事者十八人。比合寺僧恐株连,各各逃避。而寺执事僧,无可与计事者。予挺身力救之,躬负盐菜送狱中以供之。寺至刑部(寺院至南京的刑部),相去二十里,往来不倦者三月。且多方调护,诸在事者竟免死。

〔法司〕古代掌司法刑狱的官署。〔诸在事者竟免死〕《梦游集》中,憨山大师所著“南京僧录司左觉义兼大报恩寺住持高祖西林翁大和尚传”云:“大殿灾,奉旨以本寺官住头首执事,下法司者十五人。以(由于)本寺为朝廷家佛堂,凡物皆出内帑(国库),事干重典(事情干系到国家重法),法当论死(依照律法当判死罪)。合寺僧惧,尽逃去。某(憨山大师自称)独身往法司。看管盐菜饘粥,荷担往来。于中多方调护,设法解救。竟末减坐(最后减罪),罚囚粮。于是合寺安堵(安定)。”〔饘(zhān)粥〕稠粥。〔囚粮〕供给犯人的粮食。

时,雪浪恩公(雪浪法师,名洪恩)长予一岁,同归依无极大师,甚契之,时以为同胞云(当时的人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即与恩公俱决兴复之志,且曰:‘此大事因缘,非具大福德智慧者,未易也。尔我当拼命修行,养以待时可也。’是时,即发远游志。

〔雪浪法师〕明代僧人,名洪恩,字三怀,号雪浪,上元(今南京)人。十二岁在南京大报恩寺披剃为僧,受业于无极湛法师。明万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年)住持南京大报恩寺,躬率徒众,重修大报恩寺琉璃塔。在意大利教士利马窦的著作里,也写过与雪浪法师的交往辩论。明万历三十六年(一六○七年)圆寂,六十三岁。著作《雪浪集》存世。法师姿容美俊,聪慧绝伦,多通经论。受具足戒后,虔修禅法。至于儒书经史,筮卜方技,莫不通达。而独好《华严》圆顿之学,为明朝弘传华严学之一代诗僧。生平不设大座,不事训诂,但总绾纲领,执持大体,方便善解,开示奥义。又工诗,被称为江南第一诗僧。并善书能文,在禅林文坛,久享芳誉。

顷之,少祖寻入灭,太祖之房门(西林和尚这一法系)无支持者。先是,太师翁入灭无储蓄,丧事皆假贷不资,故多负欠。即析居,知必不能保。予思太师翁遗命,乃设法尽偿其负贷。余者(剩下的钱)分诸弟子各执业,房门竟以存。

是年冬,从无极大师听《法华经》于天界寺。因志远游,每察方僧求可以为侣者,久之,竟未得。一日,见后架(厕所)精洁,思其净头(职司清扫厕所者),必非 常人,乃访之。及见,特一黄肿病僧耳,益异之。每早起,事必已办(厕所就一定已经打扫干净),不知何时洒扫也。予故不寐,窃经行廊下侦之。当众放参时(当大众休止晚参时),即已收拾毕矣。

又数日,见不洁,乃不见其人。问执事,曰:‘净头病于客房也。’予往察,其状不堪(病得十分严重)。问:‘师安否?’曰:‘业障身已难支(已经难于支持),而馋病更难当。’予问:‘何故?’曰:‘每见行斋食,恨不俱放下(恨不能放下想吃的念头)。’予笑曰:‘此久病思食耳。’是知其人真(真诚),因料理果饼,袖往视之。乃问其号,曰:‘妙峰,为蒲州人。’予即相期结伴同游(我当即与他约好结伴,一同行脚)。后数日再视之,则不见。予心知其人,恐以予累,故潜行耳。

(少祖,即少师翁,二见。雪浪恩公一见,无极大师三见,妙峰净头一见。)

〔行脚〕僧人为寻师求法而游食四方。

征按:雪浪法师,名洪恩,年十三,从父往听无极大师讲《法华规矩》于报恩寺。无极者,淮阴人,具得(完全领悟)贤首(贤首大师)慈恩(窥基大师)性相(法性宗和法相宗)宗旨,一时讲肆为隆。

〔法性宗和法相宗〕华严宗五祖宗密(圭峰大师)判大乘为法性、法相、破相等三宗法性宗(简称性宗),此宗认为,一切众生之心并非由于断惑而得清净,实乃本来清净者,故众生之心即为法性;法相宗(简称相宗),这是以五位百法等建立法相之唯识宗;破相宗,这是以四句百非破一切法相之三论宗。亦有将华严宗、天台宗、三论宗、密宗等称为法性宗者。这样一来,大乘佛法主要是法性宗和法相宗,即通常所说的性相二宗。〔三论宗崇尚印度中观学派的《中论》、《百论》和《十二门论》,因以得名。后秦鸠摩罗什译出“三论”后,师徒相传。至隋代吉藏,集为大成,蔚为大宗。该宗自称大乘菩萨藏,在教义上提倡真俗二谛和“八不”中道之说。

〔贤首大师〕唐代僧人贤首,华严宗实际创始人,为华严宗三祖。本为康居国人,本名法藏,其父侨居唐都长安,以唐为姓。法藏精通《华严经》,武则天时期,曾入宫为她讲解《华严经》。时为译场主持人,与人合译出《华严经》等。武则天赐以“贤首”之名,因而时人又称他为“贤首国师”。他以《华严经》为理论根据而立“华严宗”,被尊为华严宗第三祖。华严宗亦因他而被称为“贤首宗”。贤首大师历任五帝(唐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门师,声望显赫。〔窥基大师〕玄奘大师之高徒,学天竺语,传唯识因明之旨,造疏百本,称为百本疏主,是法相宗(唯识宗)之开山祖师。

浪公方髫年(幼年),旬日倾耳不肯去,竟自剪顶发,乞父舍身为极师小沙弥。正憨祖十二岁,初出家西林时,妙龄相契,谱前所载‘诣三藏殿听讲’语也。至此,虽兄弟交密,憨祖别有超异心。二十岁,从云谷大师天界(天界寺)坐禅时,浪公见其枯寂,呵以听无极开讲(斥责他不要成天只管打坐,应当去听无极大师讲经),曰:‘用如三家村土地作么(你一天到晚枯寂打坐,就像三家村的土地公,这有什么用)?’憨祖曰:‘古德有言,自性宗通(通达禅宗堂奥之旨者称为宗通),回观文字,如推门落臼耳(落臼:舂米时将木杵落入石臼,捶打其中的谷粒,使其壳皮脱离。‘推门落臼’是形容其简单容易)。’雪浪曰:‘果如此,则我兄也。’时,报恩(报恩寺)毁于天火,两人三日哭(憨祖和雪浪哭了三日),誓以兴复。后憨祖由台山入都,慈宫兴寺机缘几就不偶,历东海南海,未尝须臾忘报恩事。浪公见浮图露槃攲倾(雪浪见本寺塔顶倾斜),沿门持钵行乞都市高门(显贵的人家),三年乃得竣事(花了三年时间,才完成修复工程。按:此塔高二十五丈,即八十三米,就当时而言,修复工程浩大,所费数万缗)。呜呼,两人并可谓不负诺矣!紫柏心易浪公(达观大师心中瞧不起雪浪),时有訾议(非议),憨祖告以出家因缘,始悚然谓窥基后身(才惊惧地说:原来雪浪是窥基大师再来)。以上语,多闻之一雨法师。

〔浮图〕同‘浮屠’,塔。〔露槃〕即露盘,佛寺宝塔上所建盘盖。〔攲(qī)倾〕倾斜。〔缗(mín)〕一串铜钱,每串一千文。

〔憨祖告以出家因缘,始悚然谓窥基后身〕《梦游集·雪浪法师恩公中兴法道传》云:“时有居士黄公某者,夫妇久持斋。一日公携幼子六郎往设供,六郎即雪浪法师恩公也。是日设供,值讲《八识规矩》(正逢无极大师在报恩寺讲《八识规矩颂》)。公(雪浪)一闻,即有当于心。倾听之,留二三日。父归唤公,公不应。父曰:‘若爱出家耶?’公笑而点首。父强之,竟不归。父归数日,母思之切,促父往携之。父至,强之再三。公暗袖剪刀,潜至三藏塔(玄奘大师发塔)前,自剪顶发。手提向父曰:‘将此寄与母。’父痛哭,公视之而已,由是竟不归。父回告母,遂听之,公时年十二也(雪浪这年十二岁)。从此为沙弥,出入众中,作大人相。一日大众斋,公先至饭堂,坐第一座。顷首座至,咄曰:‘小沙弥何得居此座?’公曰:‘此座谁当居?’座曰:‘通佛法者。’公曰:‘如是,则我当居之。’座曰:‘汝通何佛法?’公曰:‘请问。’座曰:‘且问今日法座上讲个甚么?’公随口而应,了了大意(雪浪随口就将今日法座所讲之要义,清清楚楚地阐述出来)。一众惊叹曰:‘此子再来人也。’”又云:“公少居讲肆(讲堂),见解超群,一众敬服。年十八,即分座副讲(便代无极大师讲经),闻者悚悟。”

〔八识规矩颂〕唐代玄奘大师著,共四章十二颂四十八句,概述唯识学说。〔窥基〕玄奘大师之高徒,学天竺语,传唯识因明之旨,造疏百本,称为百本疏主,法相宗(唯识宗)之开山祖师。〔大人相〕佛是一切众生中最尊最大的人,所以佛的相,称为大人相。

蒲州妙峰大师,名福登,为山阴王南海进香。还过建业(回来时经过南京),北人初到南方受湿生疮,因向天界道场,讨净头行单,为歇息计。憨祖从厕地光洁、厕灯明净中觅得之,订生死交,愿同住山行脚。妙公曰:‘师有此志,行脚我荷草鞋,住山我给薪水。’寻(不久)以疮愈去,越(过了)六年,而相访于京师(北京),则知尔时盖公事未了,机缘有待,故撩衣便去。谱语略之曰:‘恐累潜行也。’中与妙师一‘真’字,足槩(古通“慨”,感慨)百千佛祖。

顺天府平谷县,有山曰妙峰,因山为号。

〔妙峰大师〕俗姓续名真,法名福登,法号妙峰。乃万历朝护国禅师,万历帝之母慈圣宣文皇太后皈依其门下,蜚声海内,名逾大河上下、大江南北,与紫柏、憨山并驾齐驱。据史书载,妙峰一生除颂经、拜佛、打坐、化缘、云游之外,竭尽心力于佛寺建筑、桥梁修建与道路开筑。京、晋、冀、秦、川、云、贵、鄂、豫、皖、苏、浙,无不有其足迹。凡涉足之地,无不有其建筑,诚为沙门建筑大师。《梦游集》云:“所作大功德,莫能殚述。”例如,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万历皇帝下诏,命妙峰大师扩建显通寺,所用资费均由皇家内府捐佐。妙峰奉旨行事,皇帝出资修庙,一时间沸沸扬扬,工程大兴,仅用两年工程即告竣。新扩建后的显通寺,便成为佛国圣地五台山占地面积最广、建筑最多、规制最高,规模最为壮观的大寺院:“前后六层,周匝楼阁,重重耸立,规模壮丽。”大显通寺重建后,万历皇帝废弃了“显通”之名,亲敕寺称为“大护国圣光永明寺”,封妙峰为“护国禅师”,住持永明寺,总理五台山。妙峰在住持永明寺,总理整个五台山佛事期间,前后在河北阜平至五台山台怀镇数百里的高山峻岭间筑石铺路,架设桥梁,沿途起建寺院,工程非常浩瀚。史称:“溪设桥梁,兴辟寺宇,石铺大路之百余里。”(见《清凉山志》)阜平的普济桥、龙泉关的惠济寺、著名的圆明寺以及寺内的龙藏阁、如来殿、钟鼓楼、两廊“寮舍”、三丈六尺高的接引佛——弥陀像、高敞的山门天王殿,均创建于此时,都出自妙峰的匠心独具。这一巨大的建筑系列工程,为京师皇室和高官朝圣五台山,为河北、东北诸省信奉佛教的士、农、工、商,开辟了一条通途。

隆庆(明穆宗继位,年号隆庆,公元1567年)改元丁卯●

予二十二岁。特举云谷忠公(并非前文所说的云谷大师)为寺住持,以救倾颓。此为回禄(火灾)事,常住(寺院)负贷将千金,皆经予手。众计无以处,予设法定限三年,尽偿之。是年,奉部檄本寺设义学(尊奉礼部文书的指令在本寺开设义学),教僧徒,请予为教师。受业行童,将二百人,因是复亲左史(《左传》、《史记》、《战国策》等历史著作)诸子(孔子、老子、庄子、荀子等)故业。

(云谷忠公一见)

〔改元〕君主、王朝改换年号,每一个年号开始的一年称‘元年’。〔义学〕为贫寒子弟免费上学而设的学堂。〔行童〕供寺院差遣使用的小和尚。

征按:,此举不独了房门牵挂事,并了阖寺住持牵挂事,世法佛法并一大作略。称忠公,别云谷大师也。

隆庆二年1568年)戊辰●

予二十三岁。是年谢寺馆(这一年辞去本寺义学教职),复馆于高座寺(又在高座寺义学教课),以房门之累(牵累)然也。

隆庆三年己巳●隆庆四年1570年)庚午●

予二十五岁。二年皆应金山聘馆(这两年都在金山寺教书)

五、云游参学

隆庆五年1571年)辛未●

予二十六岁。同雪浪恩兄游庐山,至南康,闻山多虎乱,不敢登。遂乘风至吉安,游青原。见寺废,僧皆畜发,慨然有兴复之志。乃言于当道(执掌政权的人),选年四十以下者,尽剃之,得四十余人。

夏自青原归,料理本师业,安顿得宜。冬十一月,即一钵远游。将北行,时雪浪止予,恐不能禁苦寒,姑从吴越(今江浙一带),多佳山水,可游目耳。予曰:‘吾人习气,爱恋软暖,必至不可施之地(必至无软暖可爱恋之地),乃易制也。若吴越,枕席间耳(若是行脚于吴越,如躺在床席上之安稳容易,得不到磨炼)。’遂一钵长往。

(雪浪恩兄再见)

征:感憨祖前作清凉冰雪观,蓦地北行,发大勇猛,委身试之,早已人境双夺,虚空消陨矣。

以上,了在寺房门公案。

隆庆六年1572年)壬申●

予二十七岁。初至扬州,大雪阻之,且病作。久之,乞食于市,不能入门。自忖(cǔn,思量)何故?急自省曰:‘以腰缠少有银二钱可恃(仗恃)耳。’乃见雪中僧道行乞之不得者,即尽邀于食店,以银投之,一餐而毕(这一顿花光了所有的钱)。明日上街,入一二门,乃能呼,遂得食。因自喜曰:‘吾力足轻万钟矣(我的力量足以轻视俸禄万钟的卿相了)。’铭其钵曰:‘轻万钟之具。’名其衲曰:‘轻天下之具。’乃为之铭曰:‘尔委我以形,我托尔以心。然一身固因之而足,万物实以之而轻。方将曳长风之袖,披白云之襟。其举也若鸿鹄之翼,其逸也若潜龙之鳞。逍遥宇宙,去住山林。又奚炫夫朱紫之丽,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

是年秋七月,至京师(燕京,即现在的北京),无投足地。行乞,竟日不得食,将暮,至西太平仓茶棚,仅一餐,投宿河漕遗教寺。明日,左司马汪公伯玉(汪伯玉),知予至,乃邀之,以与汪次公仲淹为社友故耳(这是由于当初在南京与其弟汪仲淹为文社之社友的缘故)。因乃得寓以旬日,即诣摩诃忠法师,随往西山听《妙宗钞》(宋朝四明尊者,释天台之《观经疏》题为“妙宗钞”),有《西山怀恩兄(雪浪法师)》诗。期罢,摩诃留过冬,听法华、唯识,请安法师为说因明三支比量。

〔因明〕古印度的逻辑学。它与声明(语言文字学)、工巧明(工艺历算学)、医方明(医学)、内明(各学派自己的学说,对佛教来说则指佛学)合称“五明”,为古印度的五门学科。〔三支比量〕因明学之宗、因、喻,称为三支。以因、喻来论证宗,称为比量。整个论证过程,称为三支比量。三支比量中的宗、因、喻,相当于三段论中的‘结论’、‘小前提’、‘大前提’。〔三段论〕三段论在传统逻辑中,是在其中一个命题(结论)必然地从另外两个命题(叫做前提)中得出的一种推论。三段论由三个部分组成: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逻辑上,结论是于小前提之上应用大前提得到的。大前提是一般性的原则,小前提是一个特殊陈述。例如:所有动物都会死(大前提)。所有人都是动物(小前提)。所以,所有人都会死(结论)。

十一月,妙峰师访予至。师长须发,衣褐衣(粗布衣服,古代贫贱者所穿),先报云:‘有盐客相访。’及入门,师即问:‘还认得么?’予熟视之,见师两目,忽记为昔天界病净头也(忽然回忆起他就是昔日在天界寺生病的净头),乃曰:‘认得。’师曰:‘改头换面了也。’予曰:‘本来面目自在。’相与一笑。不暇言其他,第问所寓,曰:‘龙华(住在龙华寺)。’

明日过讯,夜坐,乃问其状何以如此。师曰:‘以久住山,故发长未剪。适以檀越山阴殿下修一梵宇(正好施主山阴王殿下要修建一寺),命请内藏(令我来京请大藏经),故来耳。’问予,曰:‘吾乃特来寻师,且以观光辇毂(京城),一参知识(并参访善知识),以绝他日妄想耳(以断绝他日遗憾未见的妄想)。’师曰:‘别来无时不思念,将谓无缘。今幸来,某愿伴行乞,为前驱打狗耳。’竟夕(通宵)之谈,迟明(黎明天快亮时),一笑而别。

即往参遍融大师,礼拜,乞和尚指示。师无语,唯直视之而已(此时无声胜有声,也只有憨山大师那样根性的人才消受得了:默传心印)。参笑岩师,师问:‘何处来?’予曰:‘南方来。’师曰:‘记得来时路否’。曰:‘一过便休(一走过便不管了)。’师曰:‘子却来处分明。’予作礼,侍立请益,师开示向上数语。

(左司马汪公伯玉,次公仲淹,摩诃忠法师,安法师,各一见。雪浪恩兄三见,妙峰师再见,山阴殿下一见,遍融大师,笑岩师,各一见。伯玉,名道昆,号南溟,新安人,有《太函集》;弟仲淹,名道贯,名下士。)

〔遍融大师〕大师道成,舍庵入京师(北京)。遍游讲席,深入华严法界。心念口演,不离此经,誉满天下。《华严经持验记》载:当初遍融大师曾被恶人迫害而后入狱,狱卒认为他名气那么大,肯定十分有钱。于是就向他勒索钱财。他说:‘出家人哪有钱?’于是狱卒就把他装到大闸床里面,打算对他动粗。遍融大师就大声念:‘大方广佛华严经!华严会上佛菩萨!’念完,闸锁响了一声,锁就断了,而闸也碎了。狱卒们吓坏了,把这事禀告上司,最后传到皇上耳里。后来,皇上亲自过问这件事,并下诏让遍融大师出狱。〔心印〕心者,佛心;印者,印可或印定之义。禅宗不立文字,不依言语,只以心传心(一对一地单传心印),以佛心印定众生心,证不二相。〔向上〕即向上一路。宗门之极处谓之‘向上一路’。〔名下士〕享有盛名之士。

征:思‘开手乞食入人门’一段情景,真不可说,不可思议。一雨法师言:‘憨祖决计北游,浪公苦留,憨祖诒之入城(于是憨山大师骗他说我进城去),遂冒大雪而行(实际上却是冒着大雪北上)。浪公还寺(雪浪回寺始终不见憨山大师回来,才明白他已经北上),痛哭久之。’是应有《西山怀恩兄》诗。遍融、笑岩二师,并作投契(意气或见解相合)语。笑岩,燕人,结庵燕京西城柳巷。生正德壬申,当憨祖二十七岁相见时,笑师年已六十二矣。有《月心语录》,中分南集二卷,北集二卷,禅录中所希有。此相见语,句句是记别(预记)向上事。

是岁起台山因缘。

六、初证色空

万历(明神宗继位,十岁,年号万历,1573年)改元癸酉●

予二十八岁。春正月,往游五台,先求《清凉传》(五台山九部志书之一),按迹游之。至北台,见有憨山事甚佳,因问其山何在。僧指之,喜奇秀,默取为号(大师‘憨山’之号,便是由此而来)。诗以志之,有‘遮莫(莫要)从人去,聊将此息机(息灭机心)’之句。

以不禁冰雪苦寒,遂不能留。复入京,东游乞食。至盘山在天津市蓟县城西北,为燕山余脉,是北京以东的名山,誉称‘京东第一山’)千像峰,见一僧不语,予亦不问,即将相与,拾薪汲水,行乞过夏。汪司马(汪伯玉)以书访之,曰:‘恐公作东郊饿夫也。’及秋,复以岭南欧桢伯,先数年未面寄书(过去数年未曾见面,只是书信往来),今为国博(国子监博士,急欲见予,故归耳。

(不语僧一见,汪伯玉司马再见,岭南欧桢伯国博一见。)

〔国子监博士〕在国子监中分管教学的官员称作国子监博士及助教。

征:阅《名山志》云:‘五台龙门有山,秦始皇鞭石成桥,渡海求神仙时,鞭此山不动,因呼曰憨山。’

不禁苦寒冰雪’,正照顾前清凉冰雪现境,及与雪浪不禁苦寒话头,隐跃寄意。

‘不语僧’一事,颛公所作传,载之特详。云:“师与妙峰再遇燕都(北京),期同上五台山住静。时妙师为山阴王请藏经未起,师居汪司马南溟私馆。久之,随喜盘山,登盘山顶。傍一石岩,内一隐者,灰头土面。师作礼,绝不照应,问亦不语。师知非 常人,亦同默坐。少顷,隐者烧茶,唯取一杯自饮,师亦取一杯自酌饮。茶竟,隐者还茶具于原处,端坐如故,师亦如之。少选,隐者炊饭,饭熟,置之坐前,唯取一碗一箸自食,师亦取一碗一箸同食。饭罢,又端坐如故,师亦如之。夜中,隐者出岩外经行,师亦随之,第东西各步(憨山大师亦随之经行,但各在一方,互不相扰)。明日,师知茶时烹茶,饭时煮饭,隐者同师饮啜,入夜经行亦尔。如是一七(这样过了七天),隐者方问师曰:‘仁者何来?’师曰:‘南方来。’隐者曰:‘来此何为?’师曰:‘特访隐者。’隐者曰:‘隐者面目如此,别无奇特。’师曰:‘进门早已看破了也。’隐者笑曰:‘我住此岩三十余年,今日始遇一个同风(风格相同的人)。’留师住,师亦忘返。一夜,师经行,忽然顶门响一声,轰如炸雷,山河大地,身心世界,豁然顿空,境非寻常目前空可喻。如是空定,有五寸香许(大约过了燃五寸香的时间),渐觉有身心,渐觉脚下踏实,开眼渐见山河大地,一切境相,还复如故。身心轻快,受用亦无可喻。举足如风轻,归岩中,隐者曰:‘今夜经行,何其久耶?’师具告所得境相。隐者曰:‘此色阴境耳,非是本有。我住此岩三十余载,除阴雨风雪,夜夜经行此境。但不着(只要不执著于此境界),则不被他昧却本有。’师深肯其语,作礼谢教。师在盘山久之,妙师藏经起(妙峰大师已经请来了藏经),向汪公询师何往。公即遣使登盘山顶觅师,问在岩中。见师,述主人、妙师相候之切。师乃拜辞隐者,恋恋不忍别,无奈宿约何耳(无奈与妙峰大师有约在先,只好下山离去)。隐者送师,泪如喷珠,行至半山方转。师还京,妙师、汪公迎师,笑曰:‘回何迟耶?’师具陈岩上因缘。公曰:‘如是,则吾师住山已竟(您已有这样的境界,住山的事可以了结了!)。’师曰:‘犹是途路边境界耳。’公与妙师相视大笑。”

噫嘻!如许奇特示现,憨祖生平所遘(gòu,相遇),不知几何,难以笔舌尽。即此颛公所载,盘山实录,累六百言,可谓莫大因缘。谱中(《年谱》中)只以‘盘山千像峰,一僧不语,相与拾薪汲水,行乞过夏’片语了之,看来不过一顿家常茶饭耳。奇境可恋,舍之即行,虽因妙师宿约,亦不愿作二乘人,独了汉也。颛公作传之功,以此一节公案为最。

顺天府,蓟州,数峰陡绝,名盘山,一名盘龙山。山顶有大石,摇之辄动。

万历二年1574年)甲戌●

予二十九岁。春,游京西山。时,当代名士,若二王(王凤洲、王麟洲),二汪(汪伯玉、汪仲淹),南海欧桢伯,一时俱集于都下(北京),皆夙慕者(皆平素爱慕之人)

一日,访王长公凤洲(王凤洲)。相见,以予少年,易之(轻视)。予傲然宾主。公即谆谆教以作诗法,予瞠目视之,竟无一言而别。公不怿(不悦),乃对次公麟洲(王麟洲)言之。明日次公(王麟洲)来访,一见,即曰:‘夜来家兄失却一只眼(看走了眼)。’予曰:‘公具只眼否。’公拱曰:‘小子(旧时自称之谦词)相见了也(我看清楚了,没走眼)。’相与大笑。归谓其兄曰:‘阿哥,输却维摩了也(输给维摩诘了)。’因以诗赠予,有‘可知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名理让支公(晋高僧支遁)’之句。

一日,汪次公(汪仲淹)与予同居,看《左传》。因谓予曰:‘公天资特爽,大有文章气概。家伯子(我哥哥汪伯玉),当代文宗也(是当代文章学问受人尊崇的大师,何不执业(你何不拜他为师),以成一家之名乎。’予笑而唾曰:‘留取令兄膝头,他日拜老僧受西来意(达摩西来所传之旨)也。’次公大不悦(汪仲淹非常不高兴),归告司马公(汪伯玉)。公曰:‘信哉(确实如此)!予观印公(澄印公,即憨山大师)道骨,他日当入大慧、中峰之室(将来当入大慧禅师、中峰禅师之堂奥),是肯(哪里肯)以区区文字为哉!第恐(只怕)浮游为误耳。’

〔文宗〕备受尊崇的文章宗伯。〔宗伯〕文章学问受人尊崇的大师。

一日,(汪伯玉)见予与次公(汪仲淹)扇头诗,有‘身世蜩tiáo,古书上指蝉)双翼,乾坤马一毛’之句,乃示次公(汪仲淹)曰:‘此岂文字僧耶?’

他日,(汪伯玉)特设斋请予与妙师同过。坐中,公(汪伯玉)谓予曰:‘禅门寥落大可忧,小子(旧时自称之谦词)切念之。观公气度,将来成就不小,何以浪游为?’予曰:‘贫道特为大事因缘,参访知识,故行脚。第今游目当代人物,以了他日妄想耳。非浪游也,且将行矣。’公(汪伯玉)曰:‘信然(确实如此),予观方今(现时)无可为公之师者,若无妙峰,则无友矣(则无同参的法侣了)。’予曰:‘昔己物色于众中,曾结同参之盟,故比来相寻,不意偶遇于此。’公(汪伯玉)曰:‘异哉!二公若果行,小子愿津之(我愿资助路费)。’时,妙师取藏经回,司马公(汪伯玉)因送《勘合二道》,又为文以送予。

一日,公速予至汪伯玉派人请我速速前去),问曰:‘妙峰行矣,公何不见别(您为何没有同他一起走)?’予曰:‘姑徐行(我还不急着离开)’公(汪伯玉)曰:‘予知公不欲随人脚跟转耳。殊大不然(但这种想法很不对)!古人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但愿公他日做出法门一段光明事业,又何以区区较去就哉(又何必计较跟不跟别人去这区区小事呢)!’予感而谢之(我深受感动而向他致谢),遂决行。即往视妙师,已载乘矣(妙峰已经坐在马车上了。妙峰此行是请藏经回去,故乘马车)。见予至,问曰:‘师行乎(你也去吗)?’曰:‘行矣(我也去)。’即登车,未别一人而去(就立刻登上妙峰的马车,未告别他人而去)

(南海欧桢伯再见,王长公凤洲,次公麟洲,各一见。汪司马伯玉三见,次公仲淹再见,妙峰师三见,大千润宗师一见。凤洲,名世贞,太仓人,官至少司马;弟麟洲,名世懋,官至太常。)

征:谓憨祖当日,因仲淹得见伯玉,而二汪优在兄;因凤洲得见麟洲,而二王优在弟。世几难兄难弟哉(世间有几对兄弟能够二人都才德俱佳、难分高下的啊)

瞠目无一言’,置凤洲何地?‘膝头拜老僧’,许南溟(汪伯玉,号南溟)到天。大汪公(汪伯玉)的的大眼孔,大愿力,成就台山大因缘(成就憨山大师五台山证道之大因缘),大功德,伟人哉!设斋请两师(憨山大师和妙峰大师),一席话,悉是如语,不诳语,痛切到家语,世出世间语(世间语、出世间语)。着心劝驾,有加无已;泥水为人,身没交涉。千载佛祖,有不感而谢之者哉!

两师(憨山大师和妙峰大师)发轫台山,机锋针对,脚跟勘合,何如乞食徐行?感谢登车(感谢而登车),只为南溟(汪伯玉,号南溟)先觉。

〔发轫〕拿掉支住车轮的木头,使车前进。比喻新事物或某种局面开始出现。

七、融会诸法

秋八月,渡孟津,见武王观兵处,有诗吊之曰:‘片石荒碑倚岸头,当年曾此会诸候。王纲(天子的纲纪)直使同天地,应共黄河不断流。’过夷齐叩马地,吊曰:‘弃国遗荣意已深,空余古庙柏森森。首阳山色清如许,犹是当年叩马心。’遂入少林(少林寺),诣初祖(拜谒禅宗初祖达摩祖师)。时,大千润宗师初入院,予访之,未遇。出山,观洛阳古城,焚经台,白马寺。

〔孟津〕古黄河津渡名。在今河南省孟津县东北﹑孟县西南。相传周武王在此盟会诸侯并渡河,为历代兵家争战要地。〔夷齐叩马〕商朝末年,伯夷与叔齐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孤竹君死后,两人互相推让不愿为王,去到周文王那里。文王死后,武王出兵讨伐暴君商纣王,车载着文王的牌位行军。伯夷、叔齐叩马进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却去征战),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忠乎?”卫士欲杀之,姜太公曰:“此义士也。”卫士便没有伤害而把他们赶走了。武王会八百诸侯于孟津,渡河后与纣王军队交战于牧野。纣王因部队阵前倒戈而败,自焚于鹿台,商朝灭亡。伯夷、叔齐二人以食周粟为耻,便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有妇人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二人羞愤绝食而死,葬于首阳山。

即随妙师,九月至河东,会山阴王,遂留结冬。时,太守陈公,与妙师及予意甚勤(那时候,太守陈公对妙峰和我十分殷勤),为刻《肇论中吴集解》,予校阅。

〔肇论〕《肇论》是东晋时期僧肇所撰,南朝梁陈间汇集的僧肇论文。篇名分别为《宗本义》、《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涅盘无名论》。首篇就本无、实相等名相义理加以概述。余四篇分别论证法无去来无动转;诸法假而不真,故而是空;真谛无相,故般若无知;涅盘无相,故无可言名。《肇论》是一部不朽的著作,后来成为三论宗的重要典籍。这部《论》不仅理论幽深,思想微妙,而且将鸠摩罗什所传龙树学缘起性空的般若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僧肇(384-414年)〕中国东晋僧人。俗姓张,为鸠摩罗什弟子,被罗什誉为“中华解空第一人”。据《高僧传·卷六》,为京兆(今陕西西安)人。读《维摩经》,欣赏不已,遂出家从鸠摩罗什门下。擅长般若学,曾和道融等讲习鸠摩罗什所译三论(中论、十二门论、百论),人称解空第一。十七岁到凉州寻找西域的精神领袖鸠摩罗什学习,在姑臧(今河西走廊武威市)和长安于鸠摩罗什译场从事译经,评定经论。著有《肇论》等。

向于《不迁论》‘旋岚偃岳’之旨不明(向来我对于《肇论·物不迁论》里‘旋岚偃岳’这一段之意旨不明白),切(深深)怀疑久矣。今及之(现在校阅《肇论中吴集解》,读到这一段),犹罔然(仍然恍惚不解)。至(及至校阅到)‘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犹在耶(原来那个梵志还在吗)?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恍然了悟曰:‘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

〔旋岚偃岳〕这段论文是:“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译文:猛风吹倒山岳而常静,江河竞相奔注而不流,尘埃飘鼓而不动,日月经巡天空而无升落。)句中之“旋岚偃岳”、“江河竞注”、“野马飘鼓”、“日月历天”,这是表相(世间相)。然而,以诸法实相来看,旋岚、江河、野马和日月根本就不存在(本来无一物),哪里还有什么偃岳、竞注、飘鼓、历天呢?所以说是:常静、不流、不动、不周。(详见《诸法实相》一文)〔旋岚〕又云毗岚,译曰:大猛风。这是劫灾时之大猛风。〔劫灾〕坏劫末期所起的火、水、风三灾,此三灾荡尽整个世界。〔旋岚偃岳〕劫灾时之大猛风吹倒须弥山。〔野马〕喻指尘埃。此言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湖泽草野之中的尘埃,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诸法本无去来也〕诸法是幻象,就实而言,根本就不存在,哪里会有来去呢?

即下禅床礼佛,则无起动相,揭帘立阶前,忽风吹庭树,飞叶满空,则了无动相。曰:‘此旋岚偃岳而常静也。’至后,出遗(小便),则了无流相,曰:‘此江河竟注而不流也。’于是生来死去之疑,从此冰释(证不二相)。乃有偈曰:‘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从来如此,没有变过。梵源琮禅师云:“从来鼻孔向下垂。”《五灯全书》)。’

明日,妙师相见,喜曰:‘师何所得耶?’予曰:‘夜来见河边两个铁牛(喻对立之二边:有与无、来与去、动与静、增与减、垢与净、生与灭,等等)相斗,入水中去也(对立二边俱泯),至今绝消息(如今再无消息,入不二法门)。’师笑曰:‘且喜有住山本钱矣。’

未几(不久),山阴(山阴王)请伏牛山法光禅师至。予久慕之,相见,喜得坐参也(非常高兴能够同他一起打坐参禅)。与语,心相契。请益,开示‘以离心意识参(详见《离心意识参》一文),出圣凡路学(超越圣凡之向上一路学)’,深得其旨。每见师谈论,出声如天鼓音。是时,予知悟明心地者,出辞吐气果别也,深服膺(深深地衷心信服)其人。

一日,袋中搜得予诗,读之,叹曰:‘此等佳句,何自而得耶?’复笑曰:‘佳则佳矣,那一窍欠通在(可惜尚未明心见性)。’予曰:‘和尚那一窍通否?’师曰:‘三十年拏(ná,同“拿”)龙捉虎,今日草中走出兔子来吓一跳。’予曰:‘和尚不是拏龙捉虎手。’师拈柱杖欲打,予即把住,以手捋(lǚ)其须(胡须)曰:‘说是兔子,恰是虾蟆(说我是兔子,其实蛤蟆!憨山大师笑喻自己口气大)。’师一笑休去。

〔虾蟆〕“蛤蟆”的旧称。

师一日曰:‘公不必他往,愿同老伏牛(我愿同你在伏牛山共修了此一生),是所望也。’予曰:‘观师佛法机辩,不减大慧(不比中兴禅宗的大慧禅师差),见居常(平时)似有风颠态,吟哦手口无停时,为何?’师曰:‘此我禅病也。初发悟时,偈语如流,日夜不绝,自不能止,遂成病耳。’予曰:‘此病初发时,何以治之?’师曰:‘此病一发,若自看不破,须得大手眼人痛打一顿,令其熟睡,觉时(醒来)自然消灭矣,我为恨其无毒手耳(万分遗憾的是当时没有这样的毒手助我度此难关,于是留下这后遗症)。’

师知予新正(农历新年正月)即往五台,乃以诗送之,有‘云中狮子骑来看,洞里潜龙放去休’之句。问曰:‘公知否。’予曰:‘不知。’师曰:‘要公不可捉死蛇耳。’予颔之(我点头称是)。向来禅道久无师匠,及见光师,始知有宗门作略(才知道法光禅师大有禅宗的作法、风格)

山阴国主(山阴王)问予二亲在,乃赠二百金,为终养资。予谢曰:‘贫道初行脚,自救不了,又安敢累二亲乎?’固让致光师。

(山阴王再见,太守陈公一见,法光禅师一见。)

征:两人一路,同行独往,离合随意,先后不违。到处历览古迹,河滨追及同舟,踏破草鞋,速于邮传。光华偈颂,快于风雅。武王自可观兵,夷齐何妨叩马?不遇大千润师,早遇少林初祖矣。

猗欤休哉(何其美妙)!旋岚偃岳,遥印曹溪(六祖惠能)之不迁;昼夜死生,了悟佛孔之无二。惟佛知佛,惟祖知祖。妙师其提唱乎?南溟(汪伯玉)其鼓吹乎。无极、云谷、摩诃、遍融,不语(不语僧,盘山隐者)、五导师,其发灵振觉之先声乎。笑岩,法光,其他山攻玉之片石乎?入少林,诣初祖,西来衣钵之始因乎?戍曹溪,兴六祖,肉身接席之结果乎?山阴国主赠二百金固让,以致伏牛光师为款留乎?为印证乎?致金即行,为台山妙师宿诺乎?为狮子潜龙,不受羁络,以表扬宗门作略乎?弟子福征,读至此,合十赞叹曰:‘希有世尊,无尽意菩萨,解颈众宝珠璎珞,以与观世音,让金光师也。那吒太子,拆骨还父,刮肉还母,辞资终养也。母可投子于河,子可不顾亲养?明眼人,称为百千万亿劫止慈止孝。’

征:又按颛公所作传云:“妙师同师起经,从河南,转进山西,至蒲州。山阴王闻藏经将至,率诸宗侯,幡盖音乐香花,迎经进府。妙师告王曰:‘向所说澄印师(澄印,憨祖之字 ),今亦同来。’王闻大喜,先请师相见,后方安置藏经。延师府内住,时刻坐对,究探楞严宗旨。王(山阴王)托妙师请师讲《楞严经》,师雨泪苦辞曰:‘我为住山来(我是为了去五台山住山而来),不为讲经来。’即欲遁去。王知志不可夺,下拜,坚留三两月,即嘱妙师伴师住山。”嗟乎?憨祖早识妙师于天界(天界寺),妙师早举憨祖于山阴(山阴王),是以蓦地相逢,一见如故。讲经胜事(山阴王请憨山大师讲《楞严经》之胜事),不可则止(盛赞山阴王之为人)。所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师雨泪苦辞曰:‘我为住山来,不为讲经来。’即欲遁去〕不为幻缘所逼,虚名所累,真大丈夫也!

八、五台证道

万历三年1575年)乙亥●

予三十岁。正月自河东同妙师上五台,过平阳,师之故乡也。师以少贫,值岁饥,父母死,葬无殓具。至是,山阴(山阴王)与一二当道助之。予为卜高敞地,为合葬,作墓志。师俗姓续,居平阳东郭,盖春秋续鞠居之后也。

时,太守胡公(福善的父亲),号顺庵,东莱人,闻予至,寓城外,欲一见不可得。及予行,公送邮符。予曰:‘道人行脚,有草屦耳,焉用此。’既行,公后追之,至灵石乃见,同至会城,留语数日,差役送至台山。

〔邮符〕发给往来人员,准许其在驿站食宿及使用其车马的凭证。

于二月望日,寓塔院寺,大方(大方法师)主人,为卜居北台之龙门,乃最幽峻处也。以三月三日,于雪堆中,拨出老屋数椽(chuán)以居之。

〔塔院寺〕位於山西五台山台怀镇的大白塔,寺以塔名。

时,见万山冰雪,俨然宿慕之境也。予身心洒然(畅快),如入极乐国。未几,妙师往游夜台。予独住此,单提一念,人来不语,目之而已。久之,视人如杌,树桩),直至一字不识之地。

初以大风时作,万窍怒号;冰消,涧水冲激,奔腾若雷。静中闻有声,如千军万马出兵之状,甚以为喧扰。因问妙师,师曰:‘境自心生,非从外来。闻古人云:三十年闻水声不转意根,当证观音圆通。’予因溪上一独木桥,日日坐立其上。初则水声宛然,久之动念即闻,不动即不闻。一日,坐桥上,忽然忘身,则音声寂然。自此众响皆寂,不为扰矣。

予日食,惟以麸和野菜,以合米为汤送之。初人送米三斗(一斗米重12.5斤)),半载尚有余。

一日,粥罢经行,忽立定,不见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大圆镜,山河大地,影现其中。及觉,则朗然,自觅身心了不可得。即说偈曰:‘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自此内外湛然,无复音声色相为障碍,从前疑念,当下顿消。及视釜,已生尘矣,以独一无侣,故不知久近耳。(回到屋里,看见釜锅已经盖上灰尘了,因为一人独住无侣,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

是年夏,雪浪北来,特看予。至台山,坐室中,不禁其凄楚,信宿(连宿两夜)而别。冬,结一板屋以居之。

(妙峰师四见,山阴王三见,平阳太守胡顺庵,大方主人,各一见。雪浪四见。顺庵,即后胡中丞。)

征:在净慈寺宗镜堂,闻之憨祖高足知微、虚中、修六,三公云:‘大师同妙师在台山龙门,龙翻石上,坐听沸泉。经年,至泉声不断,如不闻,乃得入定。妙师知大师将入定,乃别庐于木瓦梁。大师入定,不知几何日乃出。’观此,则知视釜生尘,正独居入定时事也。是知非发悟人不能入定,非苦行人不能发悟。古尊宿谓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记其数。有言一悟不再悟者,大错也。当年誓力以冰雪清凉作观,到此缘成,以冰雪清凉得力。斯谓薪尽火传,斯谓传灯。今衲子传灯,直传薪耳。

〔薪尽火传〕薪:柴。柴虽烧尽,火种仍留传。比喻师父传业于弟子,一代代地传下去。

直笔浪公(雪浪)数语,犹是当年挽止苦寒之意,终不忘同胞交与之情也。《浪公传》称:当日身觅憨师所在,历嵩少,伏牛,上五台龙门,得之冰雪堆中,腰包罨yǎn饭,誓共生死。师语之曰:‘人各有志,亦各有缘。兄之缘,在行法以续慧命,不当终老枯寂。江南此道久湮,当上承无极本师法席,荷担嘱累,为人天眼目,庶不负出世因缘也。’浪公首肯,遂相与郑重而别。后杖锡三吴诸郡,说法三十年,大众围绕,东南讲席大盛。

山西太原府五台县,有五台山,五峰高出云表,顶背皆可上,故称台。文殊师利所居,曰清凉山。盖憨祖始终清凉冰雪因缘也。如来,雪山修道,祖师立雪得传之说,乃信。

万历四年1576年)丙子●

予三十一岁。发悟后,无人请益,乃展楞严印证。初未闻讲此经,全不解义,故今但以现量照之。少起心识,即不容思量。如是八阅月(如此经过八个月。阅月:经过一个月),则全经旨趣,了然无疑。

春三月,莲池师(莲池大师)游五台,过访,留旬日,夜对谈心甚契。夏七月,平阳太守胡公(胡顺庵,福善的父亲),转雁平兵备,入山相访,静室中,唯餐燕麦鍡鑸(wěi lěi)野菜虀捣碎的野菜)耳。时下方正酷热(此时山下正是酷热天气),骖cān(驾驭马车的从人)到山磵中敲冰嚼之。公见曰:‘别是一世界也。吾到此,世念如此冰耳。’

是年冬十月,塔院主人大方(大方法师)被诬(被山中斫木的奸商诬陷),讼于本道,拟配递(古代发配罪犯,途中逐站递解,称为配递)还俗,丛林(寺院)几废。时庐山彻空师来,与予同居,适见其事(正好看见这事),太苦之(非常着急)。予曰:无伤也,遂躬诣胡公(于是亲自去见胡公),冒大雪往。及见,胡公欣然曰:‘正思山中大雪难禁,已作书,方遣迎师(正要派人带着书信迎请你来)。适来(恰好你就来了),诚所感也(是我的诚心所感啊)。’然竟释主人(于是就释放了大方法师),道场以全(道场得以保全)。固留过冬,朝夕问道,为说《绪言》(《憨山绪言》)

时,开府高公,移镇代郡,闻予在署中,乃谓胡公(胡顺庵,福善的父亲)云:‘家有园亭,多题咏,欲求高人一诗。’胡公诺之,对予言。予曰:‘我胸中无一字,安能为诗乎?’力拒之。高公再三,胡公亦无奈,苦求之。乃取古今诗集置几上,发予之思。予偶揭之,方构思,忽机一动,则词句迅疾,不可遏捺。胡公出堂回,则已落笔二三十首矣。予忽觉之曰:‘此文字习气魔也。’即止之,只取一章以塞白(搪塞),余不敢发(其余的不敢发表,怕沾惹没完没了的尘缘)。然机不可止,不觉从前所习诗书辞赋,凡曾入目者,一时现前,逼塞虚空,即通身是口,亦不能吐(也来不及吟诵),更不知何为我之身心也。默默自视,将欲飞举之状,无奈之何。

明日,胡公送高公去。予独思之曰:‘此正法光禅师所谓禅病也。今在此中,谁能为我治之者?’无已(不得已),独有睡可消,若得安眠,即予之幸矣,遂闭门强卧。初甚不能,久之,忽坐忘如睡。童子敲门不开,椎之不应。胡公归,亟,急切)问之。知此,乃令破窗入。见予拥衲端坐,呼之不应,撼之不动。

〔坐忘〕物我两忘之境界。

先是(在此以前),书室中设佛,供案有击子(手磬子,念经时所持用的小磐)。胡公拈之,问曰:‘此物何用?’予曰:‘西域僧入定,不能觉,以此鸣之即觉矣。’曾有此说,公忽忆之曰:‘师入定耶?’疾取击子耳边鸣数十声,予则微微渐醒觉。开眼视之,则不知身在何处也。公曰:‘我行,师即闭门坐,今五日矣,何居乎?’予曰:‘不知也,第(仅只)一息耳。’言毕,默坐谛观,竟不知此是何所,亦不知何从入来。乃回观山中,及一往行脚,一一皆梦中事耳,求之而不得。则向之遍空扰扰者(入定前那些遍虚空搅扰不堪的诗书辞赋),如雨散云收,长空若洗,皆寂然了无影像矣。心空境寂,其乐无喻。乃曰:‘静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楞严经》经文),佛语真不吾欺也。

拟新正还山(我打算农历正月初一还山),乃为胡公言:‘台山林木,苦被奸商砍伐,菩萨道场,将童童(光秃)不毛矣。’公为具疏题请(奏请)大禁之。自后,国家修建诸刹,皆仗此禁之林木,否则无所取材矣。

(莲池师一见,胡公顺庵,大方,各再见。彻空师,开府高公,各一见。)

〔大禁〕法令上最为严重之事。

征:闻初祖(达摩祖师)以楞伽四卷印心,今憨祖以楞严全部印心,先圣后圣,其揆kuí一也(先圣后圣,他们印心的标准,总是一样的:以教印宗。藕益大师《教观纲宗释义》云:“设做工夫,不以教印(不以经教来印证),则盲修瞎炼,未免行邪险径。”)

莲池师(莲池大师),杭州仁和人,名族(名门望族)沈氏子,邑庠(县学)名士。三十二岁,投性天理和尚祝发(削发出家为僧),讳袾宏,字佛慧。既就无尘玉律师受具(受具足戒)。以母服未阕què,由于为母亲服丧三年未满),乃怀木主(牌位)以游,居必奉,食必供。遍参知识,北游五台,感文殊放光。至伏牛,随众炼魔。入京师,参遍融、笑岩二大老,皆有开发。过东昌,忽有悟,作偈曰:‘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焚香掷戟浑如梦,魔佛空争是与非。’南归,与禅期者五,终不知邻单姓字。隆庆辛未1571年),乞食梵村,渐就云栖胜缘,大开净土一门,普摄三根以终。所著《弥陀疏钞》、《禅关策进》,憨祖称师二编,盖显禅净双修,不出一心。其为化权甚微(他运用教化众生之权非常细密谨慎),出世始终,无一可议,可谓法门得佛之全体大用者也。

〔渐就云栖胜缘〕渐渐成就云栖胜缘。隆庆五年(1571年),莲池大师入杭州云栖山,见山水幽绝,遂结茅卜居修念佛三昧。教化远近,衲子云集,云栖寺遂成一大丛林(大寺院)。

丁巳(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憨山大师)东游时,从南岳携文往祭(从南岳携文往祭莲池大师),徇(xùn,顺从)诸缁白(僧俗)弟子请,为作塔铭(为莲池大师作塔铭),又为题像赞者七。云栖弟子,写憨祖像,留挂山中,又自为之赞。大了丙子台山过访,一番夜谈心契因缘也(大大了结莲池大师丙子年来访,一番夜谈心契因缘也。《憨山大师年谱》记载:‘莲池师游五台,过访,留旬日,夜对谈心甚契。’)

彻空师,初住匡山黄龙潭,此来同住龙门。以冬十月,至春四月还匡山,寓台山半载有余。盖憨祖为雁平胡公所留,彻师为代主钁铛边事也。向闻大方被诬,正为山中斫木奸商作难,诸山乞憨祖往解于胡公。既以解大方难始,复以禁台山木终,一时诸山为之感动,洵xún,这实在说明憨祖于)世法佛法之无二也。

在胡公馆所说《绪言》,信口信手,弥月而成。胡公命人录之成帙,即付梓工,请名“绪言”以行,实为发轫之著作(实为憨山大师最初开始之著作)。其中章法句法,似拟老子,而立言大旨,则在教三道一。

〔教三道一〕教有三个(佛教、道教和儒教),道却是相同的一个。

后此十四年,在牢山,作《观老庄影响论》,实先后互发明也。谨录《绪言》(详见(《梦游集·憨山绪言》))三则,以例其余:

  • 云:密于事者心疏,密于心者事达。故事愈密,心愈疏,心愈密,事愈达。心不洗者无由密,是以圣人贵洗心退藏于密。

  • 又云:目容天地,纤尘能失其明。心包太虚,一念能塞其广。是知一念者,生死之根,祸患之本也。故知几知微,圣人存戒。

  • 又云:念有物有,心空法空。是以念若虚镕,逢缘自在。心如圆鉴,来去常闲。善此者,不出寻常,端居妙域矣。盖文道禅道,总是一道。文魔禅魔,总是一魔。道高千尺,魔高千尺。故曰:魔来佛来,禅病未去,飞举坐忘,那得入定。

今世自许禅定人,晓此击子公案否?胡顺庵缘深款切,无端动问击子,转眼先几应验,是岂人之所能为哉!征侍宗镜堂时(我,福征,侍憨祖于宗镜堂时),晨夕所见,(憨祖)坐即双趺,闭眼即入定,开眼即出定,双眸一展如电,应答千言如响。视尔时五日之定,直初入门头事矣。

颛公所传(门人颛愚所作《曹溪中兴憨大师传》),称:“是岁大雪经旬,各台顶雪悉吹聚龙门,静室复深十余丈。师与彻师闭门兀坐,日一拨火煨茶饭。北台,白马寺,中台,三处大众二三百人,发心执锄钁(jué)筐帚,探竿下台顶,觅龙门路。随探随掘,随往随来。大众勇猛,足经两日探竿,始抵静室,欢呼进门。咸云:‘山中经此,大难有火(在十余丈深的积雪掩埋下竟然还能有火煨茶煮饭),此佛天护佑。’师与彻师(憨山大师与彻空法师)称谢,已而曰:‘也要经过始得(也必须要经历过这样的磨难才好)。’因融雪汤,欢饮大众。越日,诸山闻二师无恙,携米面果点至者,几无容足处。”后又闻与妙师同住,亦曾经此大雪,同以入定消之(同样以入定来打发被积雪掩埋的时光)。龙门冰雪,(憨山大师)视为寻常,谱多不载(故许多这样的情形《年谱》都没有记载)

九、刺血书经

万历五年1577年)丁丑●

予三十二岁。春,自雁门归,因思父母罔极之恩莫报,且念于法多障。因见南岳思大师发愿文,遂发心刺血泥金写《华严经》一部,上结般若胜缘,下酬罔极(无穷尽)之恩,以是年创意。先是,慈圣圣母(李太后,万历皇帝明神宗的生母)以保国,选僧诵经,予僭jiàn,表示自谦)列名。至是,上闻书经(李太后听到我要刺血泥金写《华严经》,即赐金、纸以助。明年四月,书经起(开始书经)。时,彻空师还匡山,有诗十首送之。

(慈圣圣母,即李皇太后,一见。彻空师,再见。)

〔刺血泥金写《华严经》一部〕刺出舌上的鲜血,和上黄金粉,来书写一部《华严经》。印光大师云:“憨山大师写经,系皇太后供给纸与金耳。金书之纸,须用蓝色方显,白纸则不显。......如憨山于五台妙德庵,刺舌血研金,写《华严经》。”(《印光法师文钞·复弘一师书一》)

征按:血书华严,即后云‘与妙师同愿建无遮会,安置塔藏’者也。发愿未书,先有神感。上闻赐金纸者,谓以列名诵经故,上闻圣母而赐之,非谓神宗皇上也。保国,赐写经金纸一事,为圣母出世因缘始此矣。

慈圣李皇太后,为神宗嫡母,信佛甚殷,布施甚广,京师人称佛老娘娘。

万历六年1578年)戊寅●

予三十三岁。刻意书经,无论点画大小,每落一笔,念佛一声。其游山僧俗至者,必令行者通说(必令行者通报于我,请他们进来)。予虽手不辍chuò,停止)书,然不失应对,凡问讯者,必与谈数语。其高人故旧,必延坐禅床,对谈不失(对谈中不会错失言语),亦不妨书(也不妨碍我同时书经)。对本临之,亦不错落(字、句也没有错落)。每日如常,略无一毫动静之相。邻封(邻县)诸老宿(文坛年长资深之人),窃以为异。一日,率数众来验,故意搅扰,及书罢读之,良(才完全相信我能够在搅扰、对谈的同时书经不误)。因问妙师(妙峰大师)曰:‘印师(憨山大师)何能如此耶?’妙师曰:‘吾友入此三昧纯熟耳。’

〔行者〕没有正式出家而在寺庙服役的信徒。〔亦不错落〕《梦游集·示惺初元禅人书经》云:“老人(憨山大师自称)昔住五台,曾刺血泥金,书写华严大经。每于书写之中,不拘字之点画,大小长短,但下一笔,则念佛一声。如是点点画画,心光流溢,念念不断不忘,不错不落。久之,不在书与不书,乃至梦寐之中,总成一片。由是一切境界,动乱喧扰,其心湛然,得一切境界自在无碍解脱门,乃至一切见闻,无非真经现前。”〔印师〕即憨山大师。憨山大师字澄印,号憨山,法号德清。〔刺血泥金〕刺血调合金粉。印光大师云:“刺血写经,有专用血写者,有合金、合硃、合墨者。合金一事,非吾人力所能为。憨山大师写经,系皇太后供给纸与金耳。金书之纸,须用蓝色方显,白纸则不显。......如憨山于五台妙德庵,刺舌血研金,写《华严经》。”(《印光法师文钞·复弘一师书一》)

十、三次异梦

予自住山(我自从住五台山以来),至书经,屡有嘉梦。

初,一夕梦入金刚窟,石门旁bàng大般若寺(有石门在大般若寺旁边)。及入,则见广大如空,殿宇楼阁,庄严无比。正殿中,唯大床座,见清凉大师倚卧床上,妙师(妙峰大师)侍立于左。予急趋入礼拜,立右,闻大师开示初入法界圆融观境,谓佛刹互入,主伴交参,往来不动之相。随说其境,即现睹于目前,自知身心交泰涉入。示毕,妙师问曰:‘此何境界。’大师笑曰:‘无境界境界(无境界的境界)。’及觉后,自见心境融彻,无复疑碍。

〔清凉大师〕即澄观法师,华严宗四祖。住五台山,疏华严经。后居京师,唐德宗迎入内,赐号清凉国师。生历九朝,为七帝门师。

又一夕梦自身履空上升,高高无极。落下,则见十方迥无所有,唯地平如镜,琉璃莹彻。远望唯一广大楼阁,阁量如空(阁内如天空般广阔无边)。阁中尽其世间所有人物事业,乃至最小市井鄙事,皆包其中,往来无外。于阁中设一高座,紫金焰色,予心为金刚宝座。其阁庄严妙丽,不可思议。予欢喜欲近,心中思惟,如何清凉界中,有此杂秽耶?才作此念,其阁即远。寻复自思曰:净秽自我心生耳,其阁即近。

顷之,见座前侍列僧众,身最高大,端严无比。忽有一比丘,从座后出,捧经一卷而下,授予曰:‘和尚即说此经,特命授汝。’予接之,展视,乃金书梵字,不识也。遂怀之,因问:‘和尚为谁?’曰:‘弥勒。’予喜,随比丘而上,至阁陛,瞑目敛念而立。忽闻磬声,开目视之,见弥勒已登座矣。予即瞻礼,仰视其面,晃耀紫金色,世无可比者。礼毕,自念今者特为我说,则我为当机,遂长跪,取卷展之。闻其说曰:‘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至此,则身心忽空,但闻空中音声历历。及觉,恍然言犹在耳也。自此,识智之分(识与智的不同处),了然心目矣。且知所至,乃兜率天,弥勒佛阁耳。

又一夕,梦僧来报云:‘北台顶,文殊菩萨设浴,请赴。’随至,则入一广大清净殿堂,香气充满,侍者皆梵僧。即引至浴室,解衣入浴,见有一人先在池中。视之,为女子也。予心恶之,不欲入。其池中人,故泛其形,则知为男也,乃入共浴。其人以手洗予,从头而下,灌入五内,如洗肉桶,五藏(五脏)一一荡涤无遗。止存一皮,如琉璃笼,洞然透彻。

时则池中人呼茶,见一梵僧,擎(qíng,举)髑髅半边,如剖瓜状。视之,脑髓淋漓,心甚厌之。其僧乃以手指剜取示予曰:‘此不净耶?’即入口啖之。如是,随取随啖,其甘如饴。脑已食尽,惟存血水。其池中人曰:‘可与之。’僧乃授予,予接而饮之,其味如甘露。饮而下,透身毛孔,一一横流。饮毕,梵僧搓背,大拍一掌,予即觉。时则通身汗流如水,五内洞然。自此,身心如洗,轻快无喻矣。如是者,吉兆居多。总之,皆与诸圣酬酢chóu zuò,应酬交往。尝闻佛言‘常有是好梦’,信矣。

(妙峰师五见)

〔五脏〕心﹑肝﹑脾﹑肺﹑肾。〔常有是好梦〕佛言:“诸佛身金色,百福相庄严。闻法为人说,常有是好梦。”(《法华经》)

征:于侍问(我侍候问安憨祖时),习见(常见)憨祖书法,楷行(楷书、行书)双妙,悉本二王(王羲之、王献之)轨度,出入变通。当刺血书华严时,不辍笔,不谢客(不谢绝宾客),凡书一笔,必念佛一声,虽高人对谈,仍不辍书。对本临勘,一无错落。非具大禅定,大神通,那得绝无错落乎?

谛说一番大梦三昧,一梦亲见清凉大师,于金刚窟中,倚床授记,便得涉境现前,身心无碍。照(映照)前数数不忘清凉、不忘妙师因缘。

再梦至兜率天,弥勒楼阁,亲见庄严宝座,弥勒佛命僧授经。登座,觌面(dí miàn,当面)闻说染净,历历在耳,便得识智之分,了然心目。

三梦亲赴文殊菩萨北台顶设浴。恶女泛男,自是憨祖童身现相。一心不乱,本来清净,无丝毫牵染,才得入香水海中,脱皮换骨。又复杂现好丑净垢,惊厌爱恋,种种诸相,彻底变怪,五色无主。

究竟如佛图澄,临水破胸,洞洗肠胃,形体映彻,有如琉璃。究竟如黄檗、临济,一捧一痕,一掌一血。究竟如宣尼(孔子)亲见文王周公。短长黑白,开眼合眼,莫非真梦。清明在躬,志气如神,真即梦真,梦即真梦,故曰至人无梦也。

〔佛图澄〕《高僧传》记载:“道安初到邺地,入中寺遇佛图澄,澄一见安便加以赏识,相语终日。”

虽然,若非放舍身命,深住冰雪堆里,活埋六年,大死几遍,安得死里发活,大梦出头,包天裹地,耀古煇今,作没量大人去?若非从大庾岭头夺衣钵处(慧明夺六祖衣钵,详见《六祖坛经精解》,死去生来,三回九转,鼎新两寺,安得今日肉身端坐,示现曹溪,北印清凉,南陪卢祖(六祖惠能,因其俗家姓卢,故称卢祖)

憨山法云:‘于一毫端,涌宝王刹。’(憨祖云:“顿见一毫端头,现宝王刹。”(《梦游集·重修曹溪祖庭殿堂疏》))将捉笔伸楮,自叙年谱之日,不过海内一苦行老人,皈心尊宿而已。诸方禅衲,于在日见三梦之谱者,必且笑为呓(yì,梦中说话)谈。于化后(于憨山大师坐化后)闻三梦之说者,甚将呵为魔境。惟憨祖自信得及,天下后世,断无一人信得及也。而今(憨祖已经证得金刚不坏身)乃知弥勒授经,全证当来劫如无始劫;文殊设浴,专浴皮肉身成坚固身。征疏至此,惝恍梦入曹溪。在不可说,不可说,不可思议中,复合十曰:‘希有,世尊。’

〔捉笔伸楮〕提笔在纸上书写。楮(chǔ),纸的代称。

十一、无遮法会

万历七年1579年)己卯●

予三十四岁。是年秋,京都建大慈寿寺完。初,圣母为荐先帝保圣躬(祭祀先帝,保佑当今皇上),欲于五台修塔院寺,舍利宝塔。谕执政(诏令执政者)以为台山去京窎远(他们认为五台山距离京城太遥远),遂卜附京吉地(于是选择京城附近吉地),建大慈寿寺。工完,复奏。圣母以为未了台山之愿,谕皇上,仍遣内官,带夫匠三千人,来山修造。是时,朝廷初作佛事,内官初遣于外,恐不能卒业,有伤法门。时,予力为之调护,始终无恙。

(圣母再见。先帝即隆庆(明穆宗),一见。皇上,即万历(明神宗),一见。)

〔窎远(diào yuǎn)〕(距离)遥远。

征:尝随喜(我曾经参谒)慈圣李皇太后所建大慈寿寺,由通州水路,抵张家湾,进其寺。南去通州城十五里,北至都城海岱门二十五里。土人(世代居住本地的人)言:‘此地久为荒刹,俗名马房寺。’佛老娘娘(李太后),就其故地,鼎新宏制,敕号大慈寿。前延憨祖,后延达观大师,并居此寺。谱(《年谱》)中大书特书‘是年秋,京都建大慈寿寺完’者,见入都为国弘法罹难因缘,始此信乎得法之人,命如悬丝,盖先经起义,春秋笔也。

〔春秋笔〕孔子据史实修《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字寓褒贬,不佞不谀,使乱臣贼子惧。后遂以‘春秋笔’指据事直书的史笔。

万历八年1580年)庚辰●

予三十五岁。是年特旨(帝王的特别诏令)天下清丈(全国详细地测量土地)田粮,寸土不遗。台山从来未入版额(五台山从未纳入清丈对象),该县奸人蒙蔽(该县奸人蒙蔽当道),欲飞额粮五百石于台山(欲给五台山妄加税粮五百石),屡行文查报地土,合山丛林静室,无一人可安者,自此台山为狐窟矣(言其荒凉无人)。诸山耆旧(年高望重者)白予,予曰:‘安之,诸师无忧,缓图之。’予于是力宛转设法,具白当道,竟免清丈,未加升合(未加一升一合税粮)。台山道场,遂以全之(于是得以保全)

征:知有为功德,只作无为功德看,自然成就。

万历九年1581年)辛巳●

予三十六岁。建无遮会。初,妙师亦刺血书《华严经》,与予同愿,欲建一圆满道场(欲建一刺血书《华严经》圆满道场,名无遮会。妙师募化,钱粮毕集,京中请大德名僧五百众,其道场事宜俱备就。

〔无遮会〕无遮法会。这种法会普同供养,如现在人打千僧斋,结万人缘,谁都可以参加而无遮止限制。〔道场〕和尚或道士做法事的场所。也指和尚或道士所做的法事。

适皇上有旨祈皇嗣(恰好皇上有旨祈生皇太子),遣官于武当(明神宗信道教,故遣官于武当山祈皇嗣)。圣母遣官五台(李太后信佛教,故遣官于五台山祈皇嗣),即于本寺(即于本寺作佛事祈生皇太子)。予以为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厘(祈求福佑),阴翊皇度(辅助朝庭)。今祈皇嗣,乃为国之本也,莫大于此者。愿将所营道场事宜(愿将刺血书经圆满道场这一法事),一切尽归并于求储一事(与祈生皇嗣之佛事合办),不可为区区一己之名也(不可仅为自己区区刺血书经之名而分开来办)

〔皇嗣〕皇帝的继承人,即皇太子。〔阴翊(yì)〕辅佐,帮助。

妙师意不解(妙峰大师不解此意),上所遣内使(太监)亦不解事(李太后所遣內使也不识大体),但以阿附为心(但以逢迎附和皇上为心)。予大不然(我大不以为然),乃力争(于是据理力争),忤之(忤逆內使之意),竟行予议(最后终于按照我的意见来办)。然忤内使之名,亦有闻(于是忤逆权势显赫的內使之名,也就传开了)。顷之(不久),江南妖人作难,忌者即欲借此中伤,以破道场(嫉妒者立即借此事中伤,以破坏这一祈皇嗣法事)。然以为国求储之题目,竟保全始终无虞(然而我以‘为国祈求皇嗣’之大名义,终于保全这一法事圆满成就)

〔妙师意不解,上所遣内使亦不解事〕妙峰大师和內使都反对将刺血书经圆满道场(无遮会)与祈皇嗣的佛事合在一起办。內使(太监)深知祈皇嗣的内幕:笃信道教的皇上(明神宗)遣內使于武当山请道士祈嗣,是为所宠爱的郑贵妃生儿子;而笃信佛教的李太后遣內使于五台山请僧人祈嗣,是为王才人生儿子。李太后所遣的內使窥伺到皇意,想暗中破坏五台山祈嗣之事,所以坚决反对在无遮法会上祈皇嗣。憨山大师据理力争,成功地在无遮法会上祈皇嗣,这不仅触怒了权势显赫的內使,也种下了后来被卷入‘争皇嗣’的祸根,因为皇上不喜欢的王才人最先生儿子(是长子),而皇上所宠爱的郑贵妃却过了四年之后才生儿子。

是年修塔成,予即以金书《华严经》,安置塔藏,有愿文一卷。予自募造华藏世界转轮藏,为建道场,于内应用,供具器物斋粮,一切所须。妙师在京若罔知(妙峰大师当时在京城似乎不知道),皆予一力经营,九十昼夜,目不交睫(没有阖过眼)。及十月临期,妙师率所请五百余僧,一日毕集,内外千人,其安居供具茶饭斋食,条然不失不乱,亦不知所从来,观者莫不骇然。初开启水陆佛事七昼夜,予七日之内,粒米不餐,但饮水而已。然应事不缺,供诸佛菩萨,每日换供五百桌,次第不失,不知所从出。观者以为神运,予自知为佛力加被也。

(圣母三见,皇上二见,皇储即泰昌皇储即后来的泰昌皇帝,明神宗之后的明光宗),一见,妙峰师六见。)

〔转轮藏〕亦名轮藏,一种可以旋转的八角形佛经书架。转动它,可获得和念经同样的功德。〔皇储〕确定继承皇位的人。

征:生神宗朝,知所争皇储事最大。当憨祖出世所关,皇储事独先。盖其功在首倡,定储诸公,为图社稷神几,非依附建储末议,为启门户祸局者也。血书经,无遮会,求储之始因也。皇上遣内官于武当,阴为郑贵妃祈嗣,祈之道士也。圣母遣内官于五台,阴(暗地里)为王才人祈嗣(此时王才人已经怀孕,但不知是男是女,故李太后是祈祷她生儿子),祈之和尚也。各有崇信,各有祷求。内使窥伺帝意,惧有不测,故以阿附为心,遂二心于圣母之命,不欲归并向与妙师所营血经圆满无遮道场,于求储一事,以鸣盛举。

〔生神宗朝,知所争皇储事最大〕生活在明神宗朝代的人,就知道‘争皇储’一事最大,憨祖与达观大师(紫柏老人、紫柏尊者)也被牵连其中。现将‘争皇储’一事简述如下:明神宗长子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原本是一普通宫女,在慈宁宫侍奉李太后(明神宗生母)。一天,明神宗来到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刚好太后不在,神宗发现了清秀可人的王宫人(即王才人),于是私下临幸,而王宫人竟然怀胎。李太后本人也是宫女出生,知道此事后不但没有为难王宫人,还十分高兴地召来明神宗询问究竟。但明神宗竟然矢口否认曾经私幸过王宫人。只是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专人记录,明神宗临幸王宫人的事早就被记录在《内起居注》中。最后,明神宗实在无可抵赖,才红着脸默认了。万历十年八月,王宫人生下了明神宗的第一个儿子——朱常洛。王宫人虽然被立为恭妃,但皇长子朱常洛一直没有被立为太子。又过了四年,万历十四年正月,宠冠后宫的郑妃生下一子,取名朱常洵。郑妃聪明机灵,明神宗对她情深意笃,一直保持终生。由于皇帝对郑妃言听计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一直朝野注目的人物,并招致了几乎所有人的唾骂。因为明神宗的皇后无子,郑妃又是皇帝所宠,生了儿子后,明神宗立即晋封郑妃为贵妃。大学士申时行等,认为皇长子朱常洛年已五岁,生母王恭妃一直未闻加封,而郑妃才生皇子,就立即晋封,显见得是郑妃专宠。大臣们担心将来会有废长立幼的事情,于是上疏请册立太子。但明神宗在郑贵妃的怂恿下,总想借机立朱常洵为太子,于是就想出了种种办法拖延,遭到大臣们的极力反对。当时太子又叫国本,因此,皇帝与大臣间的这次斗争又称为‘国本之争’。大臣们力争要立朱常洛为太子,明神宗却一拖再拖,于是大臣们一争再争,这样持续了十五年,闹得满城风雨,使得宫廷斗争变得错综复杂。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十一月,又有人作了《续忧危竑(hóng)议》一文,以传单形式在京师广为散布,一夜之间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该文说神宗是被迫立常洛为太子,太子之位堪忧,大肆批评首辅沈一贯与大学士朱赓。明神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以及五城巡捕衙门立即搜捕,“务得造书主名”,“妖书案”由此而起。于是浙党沈一贯乘机诬害东林党人郭正域、沈鲤等人。达观大师也被诬陷与妖书有关联,而被捕入狱,遭严刑拷问后判死罪。〔竑(hóng)议〕宏论。

盖无遮募成,不关求储,求储内遣,不建无遮。(由于无遮法会的募款,与祈求皇嗣无关;而祈求皇嗣是国库开支,不会建无遮法会。)是以妙师不解,起见在佛法。憨祖力争,矢心在国本。胜因适集,精诚格天。独力经营,则九十昼夜目不交睫。群僧毕集,则七日饮水不餐粒米。纤务鬼输(小事鬼来办),大供神运(大事神来运作)。若非三昧光明,安得邀佛力加被如许。厥后(之后)牢山难作,皇(明神宗)言有云:‘举朝为和尚(满朝文武都支持和尚),我偏为道士(我偏偏支持道士)。’遥结武当五台(祈嗣)一案也。

〔牢山难作〕神宗皇帝因笃信道教,对内使经常为佛事奔走,花费钱财,素来憎恶。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正遇到太后派内使到东海牢山去憨山大师那里,内庭以偶然事故触怒了神宗,又傍及李太后。这正好给朝内反对李太后的权贵一个下手的机会,便要借用以前方士(求仙炼丹之人)闹事的流言来打击憨山大师和李太后,并且把那内使除掉。因此他们派遣东厂(明代特务机构)差役,扮作牢山道士,击登闻鼓,呈状控告憨山大师侵吞国家库银。皇上一阅,不禁大怒,下旨逮捕憨山大师与那位內使。〔登闻鼓〕悬挂在朝堂外的鼓,人民想要谏议或申诉冤抑,可击鼓上达。

万历十年1582年)壬午●

予三十七岁。是年春,讲华严悬谈,百日之内,常住(指寺院,因寺院是僧人常住的道场),到达)十方云集缁素(缁是紫黑色,素是白色,僧著紫黑衣,俗人多著白色,故号僧俗为缁素),每日不下万众。一食如坐一堂,不杂不乱,不闻传呼剥啄之声,皆予一人指挥,余无措目者,智者不知所以然也。故生平精力,盖竭于此。会罢,查库内所余,一应钱粮,约可万计,尽行封附本寺主者,以为常住(以供寺院使用)。予与妙师,一钵飘然长往矣。

妙师往芦芽(妙峰大师去往芦芽山),予以疾(我因为生病。憨山大师因法会日夜操劳过度,生了一场大病),往真定障石岩调养。作诗一首,有‘削壁倚天应碍日,断崖无路只飞梯’之句。

〔芦芽山〕是佛教名山,毗卢佛道场,位于山西省忻州市宁武县。

是年八月,皇太子生(王宫人生下皇长子。此时并未立为太子,憨山大师却堂而皇之写下‘皇太子生’,此乃春秋笔法)

春秋笔法〕《春秋》乃鲁国的史书,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的历史。作为鲁国的编年史,由孔子修订而成。《春秋》经书中用于记事的语言极为简练,然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被后人称为“春秋笔法”。

予复之(去到)京西中峰寺,作‘重刻中峰广录序’,结冬水斋于石室。

(妙峰师七见,皇太子即泰昌二见。)

征:计辛巳十月,以祈皇嗣,故建无遮大道场于台山大塔院寺,圆满七昼夜功德。恰至明年壬午八月,而内宫王才人(即王宫人)诞皇储泰昌王宫人的儿子朱常洛继承皇位,年号泰昌,即明光宗)矣。大书特书曰:‘是年八月,皇太子生。’前未诞储,而先笔皇储,时未定太子,而直笔太子,大哉,春秋笔也!计人生十月之期,灼然不爽,明是佛祖应化笃生。故大宝终登,仁施骤被,国运垂革(朱常洛继承皇位后,进行了一系列革除弊政的改革措施,罢除了万历朝苛刻黑暗的矿税,犒劳边防将士,拨乱反正,重振纲纪。可惜在位仅一个月便驾崩,时年39岁,史称‘一月天子’),改元不亡,良有以也。王才人于定储(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后,乃封恭妃,于(万历)三十七年薨hōng,古代称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死去)。光宗即位,乃加谥孝靖太后。当薨时(当恭妃去世时),秘不外闻。越四日,因阁臣请,乃宣(才公布)。时沈行人有则(沈有则,兵部观政,授行人司行人),疏请加礼(上疏请求加礼死去的恭妃),不报(不批复)。宫闱(宫廷)时事,难言之矣(按:福征撰此《年谱疏》时已是清朝的天下,所以敢这样写,亡国之痛,不言而喻)

万历朝苛刻黑暗的矿税〕为了搜刮民脂民膏,万历皇帝派遣大量宦官担任矿监税使,到全国各地征收矿税。表明上来看,矿监是监督各地矿产的开采,确保矿税的征收。实际上,矿监最主要任务就是敲诈勒索,充盈皇帝的个人钱袋子。比如当地富绅大户往往成为最主要的敲诈对象,理由是宅邸、良田下有矿产,迫使主人上交大量银两,否则毁田拆房。万历皇帝还振振有词地说:“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完全拥有四海之内的一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真是昏聩狂妄已极!)〔行人司〕掌传旨、册封等事。〔犒劳边防将士〕万历期间,朝廷克扣粮饷,镇守边疆的军士拿不到军饷,哗变屡屡发生。

按:万历皇帝明神宗死后,泰昌皇帝明光宗(朱常洛)在位仅一个月,天启皇帝明熹宗在位7年,崇祯皇帝明思宗在位18年,共计25年,明朝便灭亡了。史家公认: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明史·神宗本纪》评价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乾隆皇帝云:“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嘉庆皇帝云:“明之亡,不亡于崇祯之失德,而亡于万历之怠惰(万历皇帝长达30年时间不上朝,不见朝臣,不理朝政)。”

妙师从此与憨祖分手。越二年(过了两年),同大方入京受赐(妙峰大师同五台山方丈大方法师因祈皇嗣有功入京受赏赐,因为无遮法会祈皇嗣的第二年王宫人便生下皇长子),似已不复相见矣(似乎与憨山大师就没有再见面)。憨祖从此了八年出入台山,一番大修行,大证悟,大道场,大机用,大灵感。封余寺库,万计钱粮(将举办无遮法会剩余的上万计钱粮封存寺库),一钵(仅携带一钵)飘然长往。前此(此前),台山龙门,好大结局,大散场,——‘削壁倚天应碍日,断崖无路只飞梯’。后此(此后),牢山曹溪,好大谶chèn(好大预言),大变相。明眼人,自能参取。

以上了台山苦行成道公案。

十二、避迹牢山

万历十一年1583年)癸未●

予三十八岁。春正月,水斋(临水的房舍)毕。然以台山虚声,谓大名之下,难以久居,遂蹈东海之上。始易号憨山(开始号憨山而不再使用澄印之号),时则不复知有澄印矣。

〔大名之下,难以久居〕憨山大师由于当日无遮法会太盛(远远压过皇上遣內使在武当山举办的祈皇嗣法事),为宫闱祈嗣得嗣之名太著(实际上皇上绝不愿意王宫人生儿子,而是渴望他宠爱的郑贵妃生儿子继承皇位,所以祈嗣得嗣反成祸根),忤逆位高权重的内使,其事更大。加之皇上信奉的是道教,又与信奉佛教的李太后有种种矛盾。这都埋伏着重重危机,难以久居。

始,予为本寺回禄(起初,我因为报恩寺遭大火焚毁),志在兴复,故修行以待缘。然居台山八年,颇有机会,恐远失时,故隐居东海(若是远走他乡,又恐怕失去重建本寺的机会,所以隐居于距离京城不远的东海牢山),此本心也。夏四月八日,至牢山。

初,妙师别时,以予不能独行,乃命法属德宗为侍者(乃命法眷属德宗作我的侍者),从之。予初因阅《华严疏·菩萨住处品》云:‘东海有处,名那罗延窟,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清凉疏云:‘梵语那罗延,此云坚牢,即东海之牢山也。《禹贡》(中国古代地理名著,是《尚书·夏书》中的一篇):青州登莱之境,今有窟存焉。’予因慕之,遂特访。

〔德宗〕憨山大师云:“德宗始发迹于蒲,从(跟随)法亲妙峰师,因得事老人(憨山大师自称)于清凉(五台山),以至海上,将二十余年矣。所历辛苦,不可殚述。为法恳诚之心,未尝一念稍间。”(《梦游集·菩提心愿文跋》)又云:“尔(你,德宗)自从老人游二十余年,不独执事辛勤,即罹患难,走瘴乡(南方有瘴气的地方),已三度矣。”(《梦游集·示小师德宗》)

至牢山,果得其处。盖不可居(由于那里不可居)乃探山南之最深处,背负众山,面吞大海,极为奇绝,信非人间世也。地名观音庵,盖古刹也,惟废基存焉。考之,乃元初七真出于东方,假世祖威福(假借元朝首任皇帝忽必烈的威福),多占佛寺,改为道院。及世祖西征回,僧奏闻,命多恢复。唯牢山僻居海上,故未及之耳,然皆废矣。

〔元初七真〕元朝初期的全真七子: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其中,丘处机是全真七子中最长寿的,活了七十九岁。成吉思汗称丘处机为“神仙”。因丘处机获得可汗的尊信,使全真教在元朝得以壮大。忽必烈封丘处机为“长春演道主教真人”。〔忽必烈〕成吉思汗之孙,蒙哥汗的弟弟,元朝的创始皇帝,庙号世祖,谥号圣德神功文武皇帝。

予喜其地幽僻,真逃人绝世之所,志愿居之。初掩片席于树下,七阅月后(过了七个月),得土人张大心居士,为诛茅结庐以居。入山期年(一年),人无往来,心甚乐也。时即墨灵山寺,有桂峰法师,一方眼目也,喜得相与。

(妙师法属德宗,张大心居士,桂峰法师各一见。)

征:知台山大名之故,以当日无遮道场太盛,为宫闱祈嗣得嗣之名太著,忤内使之言,有闻于内,其事更大,其名更不可居。是以台山难返,他山难就,而远蹈东海,避迹牢山也。

初从报恩至京师,本为兴复(报恩寺)发心。此从台山至京师,亦为兴复(报恩寺)待缘。从京师隐牢山,从牢山得请藏还寺,复请积储,将成缘事,无非台山修寺志愿,故曰此本心也。

〔复请积储〕本《年谱》记载:万历十七年,憨山大师冬十月至北京为报恩寺乞请大藏经一部,李太后立即批准,命憨山大师护送大藏经到南京报恩寺。于是憨山大师藉此机会,将报恩寺被雷火焚毁,现正在筹划重建一事上奏李太后,并说:“工程浩大,需要经费甚巨,难于轻举。愿乞圣母每日减少膳馐日用百两,这样积累三年,工程即可开工;积累十年,工程即能完成了。”李太后听了十分高兴,这年十二月就开始积储经费。

牢山,在莱州府即墨县海滨,亦名劳山。吴王登山,得《灵宝度人经》处,汉逢萌,亦遁迹于此,地最荒僻。乃不远千里(憨山大师却不远千里而来),舍故就新,舍熟就生,舍北就东,舍山就海,舍冰就日(舍离五台之冰雪严寒,来牢山生受其炎日酷暑),舍华就夷,若有不得已者(这都是不得已的事啊)。特以力争忤内使之名有闻,故知难而退。究之,大难从此作,大难亦从此解(仔细推究起来,世间大难从此而作,生死大难亦从此而解),时节因缘,佛祖躲闪不得也。

〔《灵宝度人经》〕全称《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是一部道教神学作品。被后世明代《正统道藏》列为开篇经书。号称群经之首,万法之宗,一切法界之源头。〔逢萌〕今昌邑人。家贫,曾为亭长。後至长安学《春秋》。因不满王莽统治,泛海客居辽东。长於阴阳之术。东汉初年,至崂山(古称劳山或牢山)修道。朝廷多次徵辟,始终不仕。

万历十二年1584年)甲申●

予三十九岁。秋九月,圣母(李太后)以五台祈嗣之劳(之功劳),访求主事三人,乃大方、妙峰与予也。二师已至受赐,独访予不得,因力求之。乃命旧主人,龙华寺住持端庵公亲访之。公知予在海上,乃杖策而至,具宣慈旨。某恳谢曰:‘倘蒙圣恩,容老山海,受赐多矣,又何求其他。’

公复报,圣意不已(李太后十分过意不去),寻卜地建寺于西山(不久在西山建了一所寺院),随遣内使至,期以必往(要我务必前去住持西山寺)。予竟谢不就,中使(宫中派出的使者,多指宦官)回,报以居山坚卧之志,圣意怜之。问无房舍(得知我没有房舍居住),即发三千金,仍遣前使送至,以修庵居。及至,予力止之曰:‘我茅屋数椽,有余乐矣,何用多为,乃不受。’使者强之,不敢复命(使者强迫要我一定收下,否则他回去交不了差)。予曰:‘古人有矫诏(假托诏令)济饥之事,今山东岁凶(山东今年遭灾),何不广(广布)圣慈于饥民乎?’乃令僧领来使(于是令一僧领着来使)(将他带来的三千金)遍散各府之僧道、孤老、狱囚(以济饥荒),各取所司印册缴报(并由各地负责部门将所施之金一一记录在册,由内使带回宫廷,向太后缴报)。圣情大悦,感叹不已。

及后,予被难,下镇抚,鞫,审问犯人)予数用内帑金(国库里的钱财)。予对以:‘请查内库支籍(请查看内库的簿籍记载)。’上(明神宗)查,止此济饥一事,余无一毫,上意竟解(皇上的怒气方消)

(圣母四见,皇上三见,龙华住持端庵公,一见。)

征:论此云内帑,非皇上支费库,特太后供膳库耳。节省布施,孝慈胜因也,何遽有清查之事(怎么会突然有清查之事)?岂非以建储(立皇太子)、宫隙生端波及乎?若非三辞信施。虑海印寺,可兴可废;西山寺,不可废不可兴也。至因赐济饥一事,大慈悲在眼前,大神通即在转眼,善哉善哉!

凡称圣者,皆圣母,非圣上。此特称上,即圣上也。

万历十三年1585年)乙酉●

予四十岁。东人(山东人)从来不知僧,予居山中,则黄氏族最大,诸子渐渐亲近。方今所云外道罗清者,乃山下之城阳人,外道生长地,故其道遍行东方,绝不知有三宝。予居此摄化,久之,凡为彼师长者,率徒众来归,自此始知有佛法,乃予开创之始也。

〔罗清(1442-1527年)〕字梦鸿,号思孚、无为,山东即墨人,明代会道门领袖。后世门徒则称之为罗祖,又称“无为老祖”。其创立的宗教俗称罗教,又称罗道教、罗祖教、无为教。罗教一出,几乎所有民间宗教皆为所影响,包含著名的斋教、白莲教,后期民间结党会社如青帮等,亦奉之为祖师。

征:乃知有缘则能摄化外道,无缘则不能摄化道士(有道之士)。外道皈服,因见内使之往来。道士生端,疑闻宫中之构隙(彼此结怨)。故曰:‘佛法付与国王大臣。’

佛法付与国王大臣《横川行珙禅师语录》云:‘佛法付与国王大臣,有力檀越(施主),令灯灯相照,相续不断。’

万历十四年1586年)丙戌●

予四十一岁。是年颁藏经。先,国初刻藏,有此方(中土)述撰诸经未入藏者,今上圣母命入刻之。完,皇上敕颁十五藏,散施天下名山。首以四部置四边境,东海牢山,南海普陀,西蜀峨眉,北属芦芽(芦芽山)。时圣母以台山因缘,且数数诏予不至,赐亦不受,乃以藏经一部首送东海。初未知也,及至,空山无可安顿,蒙抚台行所在有司供奉之。

予见有敕命,乃诣京谢恩。比蒙慈命(蒙李太后慈命),合宫眷各出布施,修寺安供(藏经),请命名,曰海印寺。

按:此次修寺,是为了安供皇上敕颁的藏经,在古刹观音庵的废基上重建,而且是李太后下令重建,所有后妃出钱,并由李太后命名为‘海印寺’。后来(万历二十三年),憨山大师却被‘坐(定罪)以私创寺院,遣戍(流放充军)雷州’!这哪里是憨山大师私创寺院呢?明明是李太后下令重建并且命名!怎么会是私创呢?怎么会是憨山大师私创呢?万历皇帝置其生母于何地?出钱建寺的后妃又该当何罪?荒唐!〔宫眷〕后妃的统称。

予在京,适闻达观禅师(紫柏老人、紫柏尊者)访予于海上,即走归,兼程追之。及至山下,值师出山,寻即同回,盘桓两旬。赠予诗,有‘闲来居海上,名误落山东(因盛名之误而流落山东)’之句。

是冬十一月,以予自辛巳(万历九年,建无遮法会那年)以来,率多劳动,未得宁止,故多疲倦。至今禅室初就,始得安居,身心放下,其乐无喻。

一夕静坐夜起,见海湛空澄,洞然一大光明藏,了无一物。即说偈曰:‘海湛空澄雪月光,此中凡圣绝行藏;金刚眼突空花落(金刚眼开幻象破),大地都归寂灭场。’归室中,案头见《楞严经》,忽展开,即见‘汝心汝身,外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则全经观境,了然心目。随命笔述《楞严悬镜》一卷,烛才半枝已就。时禅堂方开静,即唤维那入室,为予读之,自亦如闻梦语也。

(皇上四见,圣母五见,达观禅师一见。)

征:观天下名山多矣,仅颁十五藏。首颁四边境四部,边境中,又首颁东海牢山,因憨祖创居之故。妙峰师,初进香普陀,后去五台,居芦芽,则普陀芦芽之颁,并以妙师故。牢山芦芽非大名山而得首颁新藏者,虽皇上之敕,实圣母(李太后)之意,惓惓(念念不忘)在台山祈嗣之功也。

憨祖自别妙峰,所称法门深契(深厚的交情),无如达观。积岁相思,千里命驾,觌面针锋,此日相对。藉非兼程追及,那免兴尽空回。牢山一见,谊足千古矣。

《憨祖外纪》有云:“一切是幻,人人晓得,须有主张幻的作用,方不为幻转。在海印时,偶想卢祖(六祖惠能)夜半人来砍头公案,便欲学其定力,每夜开门习观想:假若有人来要借头,便欢喜舍之。今夜然,明夜亦然,久久觉有定见力在。忽一夜报盗入,予曰:‘第呼来。’明烛正坐,无怖怯心。其人及门,乃匍匐不敢入,一长大汉也。予呼谓:‘此间无所有。’命取库中二百钱与之。若先无主张,便惶遽不可知也。又一夕坐,入身世(身心世界)俱空,海印发光,山河震动境界,得相应慧。有顷悟入楞严着紧处,恍然在目,急点烛书之,手腕不及停。尽五鼓漏,而《楞严悬镜》已竟矣。侍者出候,见残烛在案,讶之。嗟乎,凡此并光明藏中事,非可着意揣求。”后段事义一符,而辞笔双妙,并读之,可悟道,兼可悟文。要识所纪两则,乃是卢祖作我,非我作卢祖。楞严印我,非我印楞严也。慎录之意,如此。

万历十五年1587年)丁亥●

予四十二岁。是年修造殿宇,始开堂为众说戒。自是,四方衲子日益至,为居士说《心经直说》。秋八月,胡中丞(胡顺庵,中丞:巡抚)请告归田(告老归田)),乃携其亲子,送出家为侍者,命名福善。

(胡中丞三见,福善一见。中丞即前平阳太守顺庵。)

〔衲子〕又叫做衲僧,是禅僧的别称,因禅僧多穿一衲衣而游方各处。

征:于憨祖东游时,得遇书记侍者善公知微(福善)。既于净慈(净慈寺)宗镜堂,晨夕晤对,相与同玄津。师(福善)佐方丈笔砚事,卒成《梦游集》。憨祖一时高足,无出知微师(福善)右者。患难险阻无在不从,全集(《梦游集》)纪录,并出其手。其亲胡公顺庵,东莱人,因故里夙缘,送之出家牢山海印寺。后付居五乳方丈(后来福善是五乳寺方丈),主匡山法云寺,七旬坐脱(坐化,高僧预知时至盘膝端坐安然逝去)

〔净慈寺〕位于浙江省杭州市的西湖南岸,雷峰塔对面,是西湖历史上四大古刹之一,中国著名寺院之一。

万历十六年1588年)戊子●

予四十三岁。时,学人读予《悬镜》(《楞严悬镜》),请曰:‘此经(《楞严经》)观心具明,第未全消文字,恐后学不易入。愿字字消归观心,则莫大之法施也。’予始创意述《通议》(《楞严通议》),已立大旨,然犹未属稿(但尚未写在纸上)

十三、母子相会

万历十七年1589年)己丑●

予四十四岁。是年阅藏,为众说《法华经》、《起信论》。予自别五台,有省亲之心,但恐落世谛也,姑自念之。一夕,静坐中,偶有偈曰:‘烟波日日浸寒空,鱼鸟同游一镜中。昨夜忽沉天外月,孤明应自混骊龙。’乃疾呼侍者曰:‘吾今得归故乡,见二老矣。’

先是,为报恩寺乞请大藏经一部,冬十月至京请藏,上即命送之(李太后命我护送大藏经至报恩寺)。赍,携带)行,十一月至龙江,本寺宝塔,连日放光。及迎经之日,塔光如桥,北向迎经,僧自光中行。及安经,建道场,光相日日不绝。瞻视者,日万余人,以为希有之瑞。

时,老母闻予至,先遣人候问何日到家。予曰:‘我为朝廷事来,非为家也。若老母能相见,欢然如未别时,止可信宿(连宿两夜),否则我不归矣。’老母闻之曰:‘再生相见,欢喜不了,那更有悲。一面即可,况两宿耶?’及予归,老母相见,欣然绝倒(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止),予大以为异。及夜坐,族中长者,问予:‘从船来、陆来?’老母应声曰:‘何问从船来陆来?’问者曰:‘从何处来?’老母曰:‘从空中来。’予惊曰:‘怪得当时老婆子能舍我也。’因问母曰:‘别后想我否。’曰:‘安得不想!’予曰:‘母何以自遣?’母曰:‘始而不知,既知尔在五台,因问师家,五台在何处?’曰:“在北斗之下,即令郎住处也。”我自此夜拜北斗,称菩萨名,则不复想矣。如谓尔死,则不拜,亦绝想矣。今见尔,乃化身来也(‘空中来’、‘化身来’,可知老母是见性之人,故相见绝无悲戚之态,而是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止)。’予明日祭祖茔,为二亲卜葬穴。及得之,时老父已八十,予戏曰:‘今日活埋老子,省得他日又来也。’予把钁斫地。老母夺之曰:‘老婆婆自埋,又何烦人。’连斫数十下。三日告别,老母欢然如故,未尝蹙(cù,皱)眉,予始知老母非寻常也。

即墨(即墨县),有黄生纳善,字子光者,乃今大司马(兵部尚书)黄公之弟也。初予至海上,时年十九岁,即归依请益。授以楞严,二月成诵。从此斋素,虽父母责之,不异其心。切志参究,胁不至席(不倒单)。时予南归(当时我护送藏经回南京),光私念曰:‘吾生边地,长劫不闻三宝名,今幸遇大善知识,为不请友,倘不回,吾辈失依怙(yī hù,依靠)矣。’乃对观音大士,破臂皮,燃灯供养,求大士保予早归。自是,火疮发痛,日夜危坐,持观音大士名号,三月乃愈。愈时,见疮痕结一大士(观音大士)像,眉目身衣,宛然如画,即其母妻,亦未知也。恒求出家(一直请求出家),予绝不听(我坚决不答应)。乃曰:‘弟子打个觔(jīn)斗来(弟子死后换一种身份再来),师又何止我乎(您又怎么拒绝得了)?’是知蔑戾车地(边地),未尝断佛种也。

〔不倒单〕即夜间不睡觉,结跏趺坐,或念佛,或参禅,或看话头,盘踞终日,不分昼夜。乃了生脱死,速证涅槃之要行。〔不请友〕不请之友,指大菩萨。谓众生不请求,而菩萨主动以大悲为其友而救度他们。《无量寿经》曰:“为诸庶类,作不请之友,荷负群生。”《胜鬘经》曰:“普为众生,作不请之友,大悲安慰,哀愍众生。”〔予绝不听〕憨山大师因黄生是富贵中人,难脱红尘,故不肯答应他出家。〔弟子打个觔斗来〕弟子死后换一种身份再来。据记载:过了一年,黄生坐化。本《年谱》云:“万历十九年辛卯......秋,门人黄子光,坐脱。”

初,予以重修本寺(报恩寺)志,居台山,事已有机,但以动费数十万计,未易言,故待时于海上。至是,机将熟,乃借送大藏因缘回南都(明朝人称南京为南都),具将本寺始末,回复命,具奏圣母,且云:‘工大费钜,难轻举,愿乞圣母日减膳馐百两,积之三年,事可举,十年,工可成。’圣情大悦,即命于是年十二月储积始。

(圣母六见,父三见,母九见。即墨大司马黄公弟,黄子光纳善,一见。)

征按:谱,憨祖自二十六岁北游,至四十四岁南还,见二亲,阅历一十八年矣。

台山了悟,祈储成功,牢山行化,海印现刹。奏敕赍藏,致塔放光,瞻礼倾城,寺房动色。更复二亲无恙,族属不孤,祖墓犹存,卜葬自斫。世出世间,心空及第而归者,几人?彼衣锦还故乡者,即帝王将相,何足羡乎!又况庞婆出相,台姥现奇(庞婆和台山婆子喻指憨山大师的母亲),大家团圝(luán),说无生话(无生无灭之真谛)。一问一答,一来一去,无非可涕可笑之情状,抑不解为恩为怨之何似也。噫嘻,一大捏怪也已。

〔心空及第而归〕庞居士偈云:“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说无生话〕唐朝庞蕴(庞居士),一家四口(庞公、庞婆、儿子、女儿)都圆证大道。其偈云:“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团圞(luán)圆,共说无生话。”

黄子光,何许人,燃臂怀师,疮痕像佛,黄梅夙誓,觔斗再来,载阅岁(过了一年)而坐脱矣。噫嘻,又非一小捏怪也已矣。

〔黄梅(五祖弘忍)夙誓,觔斗再来(死后再来)〕《五灯会元》记载:禅宗五祖弘忍大师,蕲州黄梅人也。前世是破头山中栽松道者,曾请求四祖道信传法。四祖说:“你已年老,即便传法与你,你能够广度众生吗?如果转世再来,我就传法与你。”于是栽松道者托胎于一溪边浣(huàn)衣女,出生后随母乞食。后遇道信大师,得法嗣。

此谱所云‘上即命送,复命具奏,并称圣母’,非关皇上。后来储积(李太后节餐积蓄修复报恩寺)之命,当罹难时,以请皇上查内支籍而废。曹溪缘就(憨山大师中兴曹溪),报恩缘不就(却没能修复报恩寺),岂以彼易此哉!光中送经,早慰出家本寺一生愿力矣。

十四、方士闹事

万历十八年1590年)庚寅●

予四十五岁。是年春,书《法华经》,为报圣母(以报李太后敕颁藏经之恩)。时,有欲谋道场者(当时有人想霸占海印寺),乃构方外黄冠(于是买通道士),假称占彼道院(谎称海印寺霸占了他们的道院),聚集多人,讼于抚院。时开府李公,先具悉其事(本来就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痛恨之(痛恨这些无理诉讼的无赖之徒),乃送莱州府,穷治其状(彻底查办)。予亲听理,力救之(尽力解救他们)。彼无赖数百人,(不知感恩)作哄于府城,有匡人之围。

〔匡人之围〕孔子周游列国,途经匡地。因匡人曾受鲁国阳货的杀掳,而孔子的相貌又象阳货,故遭到匡人的围攻。

时有随侍二人,予斥之他往(为了这两位侍者的安全,憨山大师严令他们到别处去),乃独徐行。其中(众无赖中)为首一人,持刃鼓舞予前,欲见杀。予笑视之曰:‘尔杀人,何以自处(你自己怎么办)?’其人气索(气馁),即收刀,围行城外二里许(围着憨山大师走到了城外的二里多地)。将分路,狂众疑彼为首者,有利于予(在维护我),即欲殴之。予默计,彼众一鼓,其人危矣(他们要是一鼓动,这为首者就危险了)。奈何?乃踌蹰(于是反复思量)。将别(要分手时),即拉狂者(为首者)同至寓处,闭门解衣(关上门,脱了外衣),磅礴(即箕坐,两腿张开坐着形如簸箕),谈笑自若,取瓜果共啖之。

时满市喧云:‘方士杀僧矣!’太守闻之,即遣多役并捕之。彼众惶惧,皆叩首求解免。予曰:‘尔勿惧,第(但)听予言何如耳。’及至,太守问曰:‘狂徒杀僧耶?’予曰:‘未也,来捕时,僧方与彼为首者同食瓜果耳。’守曰:‘何以作哄?’予曰:‘市喧耳(只不过是一般性的市集哄闹而已)。’太守欲枷彼。予曰:‘将欲散之,枷则固拘之也(应当把他们驱散掉,如果用枷锁把他们都拘押起来,费事而无益)’。太守悟,乃令地方尽驱之,狂众不三日尽行解散,由是此事遂以宁。是年作《观老庄影响论》。

(圣母七见,开府李公,莱州太守,各一见。)

征:观此处斗争事,步步兵法,步步禅机。若尔,天下无难处之事,无难御之人矣。

《观老庄影响论》八篇中,惟《论心法》一篇,于行墨为短(字数最少),于三教(儒﹑道﹑释)为该,附录以存大概。

〔该〕古同“赅(gāi)”,完备。

《论心法》云:‘余幼师孔(孔子),不知孔;师老(老子),不知老。退而入于深山大泽,习静以观心焉。由是而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既唯心识观,则一切形,心之影也;一切声,心之响也。是则一切圣人,乃影之端者;一切言教,乃响之顺者。由万法唯心所现,故治世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以心外无法,故法法皆真。迷者执之而不妙,若悟自心,则法无不妙。心、法俱妙,唯圣者能之。’憨祖作此八论时,恰与道士解难,岂亦和合三教(儒﹑道﹑释)之寓言乎,宜道士之无怨也。

〔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包含六道: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有觉与迷两种状态:真如态(如来藏)和生灭态(识藏)。觉的状态是如来藏,迷的状态是识藏。心是如来藏状态时,与诸法实相相应,了无一物;心是识藏状态时,是在无明梦中,便有三界六道,森罗万象。“三界唯心”是说,究竟有无三界六道,完全取决于心是觉还是迷。心觉,无明梦醒,这是诸法实相,了无一物;心迷,在无明梦中,于三界六道生死轮回。“万法唯识”是说,当心之功用是识的时候,才有万法;如果心之功用是智的时候,则无万法。本《年谱》中,憨山大师云:“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

〔唯心识观〕唯心识而观诸法,以转识成智。《占察善恶业报经》云:“学唯心识观者,所谓于一切时一切处,随身口意所有作业,悉当观察,知唯是心(知道这都是内心在运作),乃至一切境界。若心住念(若心住念于境界),皆当察知;勿令使心无记(昏昧,不清醒),攀缘不自觉知。于念念间,悉应观察。随心有所缘念,还当使心随逐彼念,令心自知。知己内心自生想念,非一切境界有念有分别也。所谓内心自生长短、好恶、是非、得失、衰利、有无等见,无量诸想。而一切境界,未曾有想,起于分别。当知一切境界自无分别想故,即自非长非短、非好非恶,乃至非有非无,离一切相。如是观察,一切法唯心想生。若使离心(不起念),则无一法一想而能自见有差别也。常应如是守记内心,知唯妄念,无实境界,勿令休废。是名修学唯心识观。若心无记,不知自心念者,即谓有前境界,不名唯心识观。”(注释详见《唯心识观》)《注大乘入楞伽经》云:“永嘉云:‘渡海先须上船,非船无以能渡。’修心必须入观(这里的‘观’是指唯心识观),非观无以明心。心尚未明,相应何日?”

〔所谓内心自生长短......〕当你看见一物,它就是你看见的那个样子,无所谓是长是短。是长是短,那是你内心起念与某物比较才有。同样,好恶、是非、得失、衰利、有无等等,也都是自己内心起念比较才有。所以,“若使离心(无念),则无一法一想而能自见有差别也。”

万历十九年1591年)辛卯●

予四十六岁。是年,圣母(李太后)造檀香毗卢佛像,建大殿成。秋,门人黄子光,坐脱(坐化,修行有素的人,端坐安然离世)

(圣母八见,黄子光再见。)

征谓,深许子光(憨祖深为赞许黄子光),特笔呼应己丑事(特地写出以呼应《年谱》去年所记之事),亦春秋书法。

十五、弘法罹难

万历二十年1592年)壬辰●

予四十七岁。秋七月,至京(北京)访达观师于上方(上方山)。晋时有琬公(幽州智泉寺静琬尊者),虑三灾坏劫无佛法,乃刻石经藏石室。其塔院,为僧所卖,师(达观大师)赎之,思予来作记。予适至,师大喜。及见,即同过石经山,乃为作《琬公塔院记》,及《重藏舍利记》,并前所作有海印稿。时与达师相对,盘桓(逗留)四十昼夜,为生平之奇。

(达观师再见。)

〔坏劫〕成﹑住﹑坏﹑空四劫之一。在坏劫中,火﹑水﹑风等‘大三灾’毁灭众生和世界。这一时期,凡历二十小劫。〔石经山〕位于北京市房山区大石窝镇水头村南云居寺。

征按:房山县有石经洞,隋时静琬法师,凿石为板,刻经一藏,贮于洞,以石门闭之,累代皆有碑刻。自达师经理后,有都城石镫庵僧自南,募资续刻,时在万历戊午(万历四十六年)。征以明经应试在都(我,福征,正在京城以贡生资格应考),力襄其事(大力相助此事)

又闻之五乳(五乳寺)侍者云:‘壬辰(万历二十年),两师(憨山大师和达观大师)遇于都门西郊园中,相对兀坐,四十昼夜,目不交睫。计修明代传灯录(他们二人计划撰写明代传灯录),因约往浚(jùn,治理)曹溪(并约好同往曹溪,整顿治理祖庭),以开法脉(以开辟禅宗法脉),云云。’兹止云‘生平之奇’,而不详,或此未足奇,更有奇特。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癸巳●

予四十八岁。是年,山东大饥,饿死者载道。山中所储斋供,尽分赈近山之民。不足,又乘便舟至辽东,籴,买进粮食)豆数百石以济之。由是边山四社之民,无一饿死者。

征:读至此,太息!草草了却牢山海印(海印寺)因缘。然前后一十二年之间,化行济普,已在不可思议功德中。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甲午●

予四十九岁。春三月,山东开府昆崖郑公,入山见访问法,为说方便语。冬十月,入贺圣节(李太后生日),至京留过岁,(李太后)请说戒于慈寿寺。时予以修本寺因缘,知圣母储已厚(知道李太后为修复报恩寺已经积蓄了相当多的钱),乃请举事(于是奏请开始修复报恩寺)。时上(皇上)以倭犯朝鲜,方议往讨,姑徐之,乃寝(于是把修寺之事搁置下来)

(圣母九见,皇上五见,郑开府昆崖,一见。)

征按:入贺圣节者,冬至节贺圣母非贺皇上,后特以上字别之。圣母请说戒慈寿寺,了前‘己卯(万历七年)京都建大慈寿寺完’一案。修报恩本寺因缘,圣母储已厚,事几成而缘寝不就,了从前北游本心,兴复本寺一案。

先经起义,后经终事,春秋笔法也。非为修寺,不入贺(憨山大师入贺李太后生日是为了奏请太后动工修报恩寺)留京。非三年往来留京,不涉议犯患也。闻之当日宗镜堂侍者云:‘圣母请说戒时,礼赐綦隆(礼赐极其隆重)。慈寿寺,亦称上方兜率院。方丈布地,无非毡锦。供佛果馔,悉四方珍物。方丈所需服食器具,遣大司礼官,晨夕绎络于途,观者每如堵墙。勋戚(有功勋的皇亲国戚)内监,供献不可胜算。儿童随喜,无不沾溉(受益)。所赐内库钱粮,分毫不受,仅以五十三参禅人行钵(仍然是像善财童子跋涉参访五十三位善知识那样,行乞为食)。一日钵皆空还(有一天,憨山大师及其随行出门乞食,什么也没有化到,空钵而还),而金钱布粟已填笥溢廪(却看见金、钱、布、粟已经堆得满屋皆是)。日绕数千众,无不餍饫香积(斋饭极其丰盛)。是年腊八日,圣母特命近侍陈儒,赐毗卢帽,织锦紫伽黎,志公鞋,及内衣,上下悉大绒。憨祖悉谢不受,三赐乃受,受仍不服。’(此时荣盛之极,谁会料到转眼成阶下囚?叹!)

〔五十三参〕《华严经·入法界品》中,善财童子参访五十三位善知识。〔餍饫(yànyù)〕形容食品极丰盛。〔香积〕香积饭,即斋饭。

时达观大师住石经山,启石室,佛座下得函(盒子),贮佛舍利无数。圣母闻之,亦命近侍,致斋供,赐紫伽黎,大供舍利三日,重藏石窟。达师有《辞赐让憨公表》,偈云:‘三十年来江海游,寻常片衲度春秋;自惭贫骨难披紫,转施高人福更优。’盖因憨祖时尚在京不服故,达师亦不受,欲并归憨祖令服之,故云‘福更优’也。

赐衣之日,圣母命内侍传旨,欲延入宫(欲请憨山大师入宫),面请法名(当面请赐法名)。师知非上(皇上)意,力谢(所以坚决谢绝)。以祖宗制,僧不入宫(僧人不得入宫),乃遣内侍绘像命名以进。圣母(李太后)悬像内殿,令上(皇上)侍立,拜受法名(自己礼拜后,恭受憨山大师所赐法名)。上(皇上)事圣母至孝,此日未免色动(生气变色。按:种下祸根)

圣母法讳在谱后,法派,德大福深广,四十字中,用第二‘大’字其讳字。当命名进宫时,侍者绝不得闻。但从此避忌‘大’字一辈,法属悉从‘福’字辈始。是时圣母修寺储厚,胜因一闲耳。使查内支籍时,所储入手,无以自解,安得免难?幸而事寝,不涉施资。谢恩言旋,罹难无恙。因思当日钵铭‘轻万钟之具’,衲铭‘轻天下之具’,于兹大验,岂虚语哉!

以上了牢山,慈寿,志兴本寺,三公案。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乙未●

予五十岁。春二月,予从京师回海上,即罹(lí)难。初为钦颁藏经,遣内使回送之。先是,上素恶内使,以佛事请用太烦。其一至东海时,内庭偶以他故触圣(皇上)怒,将及圣母(李太后)左右,大臣危之。适内权贵有忌(忌恨)送经使者,欲死之(想要整死他),因乘之发难。遂假前方士流言(便借用以前方士闹事的流言来打击大师和太后,,并且把送经内使除掉),令东厂(明代特务机构)役,扮道士,击登闻鼓以进。上(皇上)览之,大怒,下逮(下旨逮捕憨山大师与送经使者),以(由于)有送经因缘故,并及之。

〔登闻鼓〕悬挂在朝堂外的鼓,人民想要谏议或申诉冤抑,可击鼓上达。

予闻报(我听到这一消息),乃会众曰(于是召集大众说道):‘佛为一众生,不舍三途。此东海,乃蔑戾车地,素不闻有三宝(佛宝、法宝、僧宝)名。今予教化十二年,三岁赤子,皆知念佛。至若舍邪归正者,连乡比户也。予愿足矣,死复何憾?第以(但由于)重修本寺志未酬,可痛心耳。’及离即墨,城中士民老少,涕泣而送,足见人心之感化也。

第以重修本寺志未酬〕但由于重修本寺(南京报恩寺)壮志未酬在《梦游集·雪浪法师恩公中兴法道传》中,憨山大师云:“嘉靖末年,本寺雷火灾,殿堂一夕煨烬,予与公(雪浪)相对而泣曰,嗟乎,......惜乎年轻福薄,无道力,从此决志修行,他日长养,头角峥嵘,终当遂此兴复之愿,由是予北游,固志在生死大事,其实中心(其实心中兴复本寺之愿),二十余年未尝一日忘,即五台东海,皆若子房之始终为韩也(就像张良一样,始终都是为了复兴韩国),不幸而竟以贾(gǔ,招来)害(不幸竟然因此招来祸害)。信乎(确实如此)!大事因缘,固未可以妄想求也。”〔头角峥嵘〕头角:比喻青年人显露出来的才华;峥嵘:特出的样子。“头角峥嵘”,形容年轻有为,才华出众。

及至京师,奉旨下镇抚司(明朝锦衣卫下属机构,掌理奉皇帝诏令拘禁犯人的监狱)。打问时,执事者先受风旨(指君主的旨意、意图),欲尽招追向(从前)圣母(李太后)所出诸名山施资,则不下数十万计。苦刑考讯之下,予曰:‘某愧为僧,无以报国恩,今安惜一死,以伤皇上之大孝乎?即曲意妄招罔利,奉上意以损纲常(如果我曲从皇上的意思,妄自招认贪得诬告所指控的巨金,这是毁损纲常,不忠不孝),殊非臣子所以爱君之心也,其如青史何(历史将怎样来记载此事)?’以死力抵之(在酷刑下抵死不认),止招前众布施七百余金,愿请上查内支籍(并请皇上查看内库簿籍的记载)。及查,前代赈之外(除以前憨山大师将李太后所赐之金代为赈灾之外),果无稽(其余所指控的金额果然没有根据),上意遂解(于是皇上怒消,明白李太后并没有如恶人所诬告的那样,私自给憨山大师巨金),由是母子如初(未伤皇上之大孝)。及拟蒙圣恩矜察(怜悯体察),坐(定罪)以私创寺院,遣戍(流放充军)雷州。

〔罔利〕渔利。〔纲常〕三纲五常的简称。〔三纲五常〕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仁、义、礼、智、信。这是封建礼教提倡的人与人之间的道德规范。〔青史〕古代在青竹片上记事,因称记载史迹的书为“青史”。〔雷州〕治所在现今广东省雷州市,位于广东省西南端的雷州半岛中部,两面临海。

于是年三月下狱时,京城诸刹,皆为诵经礼忏保护。其衲子中,有燃香炼臂持咒,以加护之者。安肃郑大司马范溪公子,在金吾(负责皇帝大臣警卫﹑仪仗以及僥循京师﹑掌管治安的武职官员),素未相识,特设宴,会在朝缙绅请救,以至涕泣,诉其无妄,无不为法门惜者,乃见一时人心为法之如此。

在狱八阅月,供馈(供应)者,唯侍者福善一人。冬十月,发遣南行,朝士大夫,多亵服策蹇相送以津济者。出都日,侍者福善,同衲子二三人随行。十一月至南京,江上别老母,作《母子铭》,携孤侄可久往。

〔亵服策蹇相送以津济〕便装骑驴(而不是官服骑马或坐轿,以表示哀伤),来渡口送我上船。

初与达观师过石经山,因思禅门寥落,谓曹溪源也,必源头壅阏,乃志同往以浚(jùn,疏通)之。以予事未果(由于我还有些事没有了结),达师先往,候予匡山(在庐山等我)

〔匡山〕即江西省的庐山。

予被难时,师正居天池(达观大师正在天池寺等我)。闻报,大惊曰:‘憨师已矣(憨师遇难),则曹溪之愿未了也同往曹溪中兴祖庭的愿望就不能实现了啊。’师遂先至曹溪,然后至京相报,竟奔走往(然后再往京城通报友人,到处奔走相救)。回至聊城(他回到山东聊城),闻予将出(听说我因流放充军将出京),遂回金陵(南京)以待。予至,则相别于江上旅泊庵中。师意欲力为白其枉,予曰:‘君父之命,臣子之事,无异也,况定业乎,师幸勿言。(此事类如君主命令臣仆,父亲命令儿子,必须要服从,何况这是自己定业所感,请不要再去管它。)’临歧(临别)把臂曰:‘在天池闻师难,即对佛许诵《法华经》百部,以保无虞。我之心,师之舌也。’予唯唯谢别(连声道谢告别),师为作《逐客说》以送之。

(圣母十见,皇上六见,郑大司马范溪公子金吾,一见,福善侍者再见,老母十见,达观师三见。)

征按:乙未之年,皇太子生十四岁矣,而储位未定,廷议纷然。圣母意在泰昌(皇长子朱常洛),议主立长。皇上意在福王(皇三子朱常洵),议主立贵。(李太后主张立王恭妃的儿子为太子,因为他是长子;皇上主张立郑贵妃的儿子为太子,因为他的母亲更高贵。)内廷近侍,左袒郑贵妃者什九,外廷权贵,因之附和,几摇国本。于是调停其间者,主三王并封之说。而挺持,如张相国洪阳位,王相国家屏,邹给谏南皋元标,高仪部景逸攀龙者,不过数人。时泰昌复多疾恙(当时皇长子朱常洛多病),东宫储贰未眷皇心(皇后得不到皇上的喜爱,不可能生子),正在屼嵲(wù niè)觭角之际(正是皇上与太后两大势力水火不容的严峻时刻)。识者(有见识的人)谓‘台山(五台山)祈嗣,慈寿(大慈寿寺)保嗣,以出世人,干系国祚(国运,皇位)大事’,甚为憨祖危之。

〔三王并封〕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年正月,明神宗加快了改立皇太子的进程,下手诏给大学士王锡爵,要将皇长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皇五子朱常浩一并封王,以后再择其中善者为太子,顿时朝中大哗。〔屼嵲(wù niè)〕山高耸貌。〔觭(jī)角〕两个角,一向上一向下。〔甚为憨祖危之〕有见识的人认为:憨山大师在五台山祈皇嗣得嗣,生下了皇长子朱常洛,又在大慈寿寺作佛事保佑皇长子朱常洛健康平安成长,而皇上很不喜欢皇长子朱常洛,一心想废掉他,另立皇三子朱常洵为太子。那么,出家人的憨山大师之作为干涉到皇位继承的国政大事,这是极其危险的啊!

初缘一在武当,一在五台,故圣母终为台山,皇上终为武当。内外奸人,窥伺皇上一时喜怒,遂令东厂役,假扮道士(所以,这是一场政治阴谋),影响借衅,以倾和尚。披枝去本(表面上是发难憨山大师,实际上是打击李太后)之势,此日真成燎原,却与牢山道士全没交涉。惟道士没影响,知宫庭大水火矣(就知道宫廷里皇上与太后水火不容之势已经十分严重了)

憨祖初以台山祈嗣得嗣因缘,有闻于内,已成祸胎。因避名,越半岁,即隐去而免。兹以报恩储积因缘,不忘京师,往来低回,几三载,而建储之大关目,大是非,波累及之。且当日请圣母日减膳馐百两,三年储积之说,大不便于内官,隙既易生。况祖制母后不得干与朝政(所以李太后不得过问达观大师和憨山大师之案,结果一死一流放),宜一时中外之藉端排构也。

昔二祖顺受非法(禅宗二祖慧可受到迫害,险些送了生命,不得已离开邺都,流离于邺、卫之间,但他逆来顺受),识真者谓之偿债,此其为偿债也(憨山大师罹难也是偿债啊),不綦(qí,极、很)大乎!狱辞(憨山大师狱中供词)‘只奉上意,以损纲常,殊非臣子爱君之心’一语,重于九鼎。纲常二字,岂徒为施资而发哉!海印寺命名,请自圣母令旨,未请皇上圣旨,故致坐以私创之罪。此不云毁寺,作达师塔铭序,直云‘毁其寺’(憨山大师在《年谱》中不言‘拆毁海印寺’,却在《径山达观可禅师塔铭》里直言‘拆毁海印寺’)。嗟乎!刑官之拟律,则过矣,于孝思(孝亲之思)当何如也

此番载别母事,不复繁辞,到底是婆抛子,只‘至南京,江上别老母’八字,便了事亲一大公案。《母子铭·序》则详(憨山大师在《母子铭·序》中则有详细叙述),附之 :

(德清,憨祖自称)因弘法致难,上干圣天子怒,声若雷霆,私念老母,闻之必惊绝矣。乃蒙恩宥(降恩宽宥)以不死,遣戍雷阳。道经故乡,迎老母于江上一见。欢喜谈笑,音声清亮,胸中略无纤毫滞念。因问:‘老母闻儿死生之际,岂不忧乎?’母曰:‘死生分定耳(生死命定),我尚不忧(我自己的生死尚且不忧),何忧于汝?但人言参差(但有各式各样的传言),于事无决定见(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样),为疑念耳。’相与侍坐达旦(陪她相坐直到第二天早晨),即作永诀。老母嘱曰:‘汝善(你好好)以道自爱,无为我忧,今亦与汝长别矣(今日就与你永别了)。’欣然就道(于是高高兴兴地上路),了不相顾。予因感天下之为母有如此者,岂不顿尽死生之情乎?乃为之铭曰:

母子之情,磁石引针(如磁石吸引铁针)

天然妙性,本自圆成。

我见我母,如木出火(如钻木出火)

木已被焚,火元无我。

生而不恋,死若不知

始见我身,是石女儿。

〔分定〕本分所定。如木出火〕《六祖坛经·无相颂》云:“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石女儿〕石女之子,非有之譬也,如言龟毛兔角。《维摩经·观众生品》曰:‘如空中鸟迹,如石女儿。’铭文中‘始见我身,是石女儿’,喻言我身是幻。〔石女〕不能生育的女子。

附《圜中(狱中)读《圆觉经·四相章》云:

钟鼓铃锣不断声,声声日夜说无生

可怜醉梦伤生者,镜里相看涕泪倾。(我相)

〔无生〕涅槃之真理,没有生灭,故云“无生”。因而观无生之理以破生灭之烦恼也。《圆觉经》云:“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转轮生死。”《最胜王经》云:“无生是实,生是虚妄。愚痴之人,漂溺生死;如来体实,无有虚妄,名为涅槃。”〔可怜醉梦伤生者〕可怜醉梦中伤感自己身世的人。

突兀巑岏耸铁城,刀林剑树冷如冰 ;

谁知火向冰山发,烧尽冰山火不生。(人相)

〔巑岏(cuán wán〕高峻的。

铁门紧闭杳yǎo,幽暗)难开,关锁重重亦苦哉 ;

可怪呻吟长夜客,不知因甚此中来。(众生相)

一条血棒太无情,触着须教断死生;

痛到彻心酸鼻处,方知王法甚分明。(寿者相)

《出圜中过长安市四首》云:

长安风月古今同,紫陌红尘路不穷;最是唤人亲切处,一声鸡唱五更钟。

体若虚空自等闲,纤尘不隔万重山;可怜白日青天客,两眼睁睁叹路艰。

飘风骤雨一时来,无限行人眼不开;忽尔雨收云散尽,太虚元自绝尘埃。

空里乾城野马人,目前彷彿似烟村;直须走入城中看,声色元来不是真。

〔乾城〕乾闼婆城,幻化之城。〔野马〕喻指幻象。野外蒸腾的水气远看好似野马腾空飞奔,实际上并没有野马。〔空里乾城野马人〕人就像空中的海市蜃楼和腾空飞奔的野马,是幻象。

是岁起曹溪因缘。

十六、充军雷州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丙申●

予五十一岁。春正月,过文江,访邹给谏。庐陵大行王性海,礼予于江上,请注楞伽。二月度大庾岭,至岭头,观慧明夺袈裟处(观慧明夺六祖惠能袈裟处),以诗吊之,有‘翻思昔日宵行客,何似今朝度岭心’之句。因见行人汗血(汗出如血),乃嘱一行者(居住佛寺但留著头发修行的人),立舍茶庵于岭头(山顶)。见路崎岖难行,令道者劝修之,不数年为坦途。

〔舍茶庵〕向过往行人施舍茶水的茅棚。

至韶阳,入山礼祖(入山礼六祖)。饮曹溪水,偈曰:‘曹溪滴水自灵源,流入沧溟浪拍天。多少鱼龙从变化,源头一脉尚泠líng,凋零)然。’见祖庭凋敝不堪言,遂凄然而去。

〔祖庭〕宗祖布教传法之处。曹溪是禅宗的祖庭。〔曹溪〕曹溪,水名。在广东省曲江县东南双峰山下,因六祖惠能在曹溪宝林寺演法而闻名。故曹溪常指曹溪宝林寺(现名南华寺)、禅宗南宗、或者六祖惠能。〔禅宗南宗〕指以惠能为代表的禅宗派别。因其初期流行于南方,同时为与北方神秀系的“北宗”相区别,故名。《六祖坛经·顿渐品第八》云:“时,祖师(六祖惠能)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於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安史之乱后,南宗势力日益扩大,逐渐取代北宗地位,成为中国禅宗的主流。故后世论禅,往往把禅宗直接等同于南宗。

〔南华寺〕又称南华禅寺,坐落于广东省韶关市曲江区马坝镇东南7公里的曹溪之畔,距离韶关市区南约24公里,是禅宗六祖惠能宏扬“南宗禅法”的发源地。南华寺始建于南北朝梁武帝天监元年(公元502年)。天监三年,寺庙建成,梁武帝赐“宝林寺”名。后又先后更名为“中兴寺”、“法泉寺”、至宋开宝元年(公元968年),宋太祖敕赐“南华禅寺”,寺名乃沿袭至今。因禅宗六祖在此弘法,也称六祖道场。

抵五羊(广州),囚服见大将军,将军为释缚,款斋食,寓海珠寺。

时大参(参政的别称)周鼎石公,讲阳明之学,率门生数十人过访。坐间,周公举‘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发问头(提出问题)。比众中有一称老道长者,答云:‘人人知觉,日间应事时是如此知,夜间做梦时亦是此知,故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周公曰:‘大家都是这等说,我心中未必然(我心中觉得未必如此)。’乃问予曰:‘老禅师,请见教。’予曰:‘此语出何典?’公曰:‘易(《周易》)之系辞。’连念数句。予曰:‘此圣人指示人,要悟不属死生的一着。’周公击节曰:‘直是老禅师指示得亲切。’众皆罔然,再问。周公曰:‘死生者,昼夜之道也。通昼夜,则不属昼夜耳。’一座叹服。

〔阳明之学〕阳明学,又称王学、心学,儒学的一门学派,是由明代大儒王守仁发展的儒家学说。因王守仁曾筑室于故乡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故称其学说为阳明学。〔问头〕问端,也就是问题。〔系辞〕是易学类著作,一般是指《易传·系辞传》或《周易·系辞》,它总论《易经》大义。

先是,诸护法者,以书通(写信给)制府(总督)大司马陈公,遣邮符津济之(发送邮符接济我)。三月十日抵雷州,着伍(编入行伍),寓城西之古寺。夏四月一日,即开手注《楞伽经》。

〔邮符〕发给往来人员,准许其在驿站食宿及使用其车马的凭证。

时,岁大饥(当时,这一年大饥荒),疫疠(瘟疫)横发,经年不雨,死伤不可言。予如坐尸陀(弃尸之处),以法力加持,宴如也(安然无恙)

时旱,井水枯竭,唯善侍者(福善)相从。每夜半,候得水一罐,以充一日。饿夫视之,得一滴,如天甘露也。城之内外,积骸暴露。秋七月,予与孝廉柯时复,劝众收拾,埋掩骴,肉未烂尽的尸骨)骼,以万计。乃作济度道场,天即大雨,平地水三尺,自此厉气解。

八月,镇府檄还五羊(总镇府下文令我回五羊),寓演武场。时,往来作《从军诗》二十首。初过电白之苦藤,岭道之门户也,乃作铭,建舍茶庵。豫章丁大参右武,以诬谪广海(丁右武因被诬陷,充军广海镇)。至,素相慕(他到了五羊,与我见面,因为素来互相仰慕),遂莫逆(遂成莫逆之交。按:憨山大师在《梦游集》中,多处提及此人,并说道:“所幸与右武时相往来,真天涯骨肉,一食不忘。”天涯海角,患难逢知己,快事一桩。)

(文江邹给谏,庐陵王大行性海,大将军,无姓,大参周鼎石,制府大司马陈公,孝廉柯时复,丁大参右武,各一见。善侍者,即福善,三见。邹给谏,名元标,号南皋,江西吉水人,万历丁丑第进士。即廷论张相居正夺情,谪戍七年,起补吏科,历左都御史。周鼎石,即后海门,名汝登,字继元,浙江嵊县人。陈公,名大科,字思进,扬州人。)

〔谪(zhé)〕被罚戍边。

征:观憨祖前未上台山,先入少林礼初祖(达摩祖师)。此未抵雷州,先入曹溪礼六祖。法缘是主,世缘是客。法缘无大,一往参祖注经(参六祖,注《楞伽经》);法缘无小,到处舍茶掩骼。

万历二十五1597年)年丁酉●

予五十二岁。春正月,时会城死伤多(这时省城,即五羊,死伤多),骸骨暴露,予因令人收拾埋掩,亦数千计。乃建普济道场七昼夜。丁右武,身为之佐。先是,粤人不知佛,自此翕,顺从)然知归。

夏四月,《楞伽笔记》成。因诸子(这里指儒生)有归依者,未入佛理,故著《中庸直指》以发之(故著《中庸直指》会通儒、佛,来启发教导他们)。初,上下见予为罪僧,甚易之(起初,官府上下都以为我不过是一个戴罪僧人,很瞧不起)。时,制台(总督)大司马,如冈陈公,法极严(治军极严),无敢私诣者(没有人敢私自去见他)。先因有谈者,予未往见,即遣人候之甚勤。是年九月,同右武(丁右武)往诣之。及门,役报,止之。及回,是晚亲往拜予于舟中,携茶食,坐谈,漏三下(直至三更),人皆惊异。后对诸当道,极称之,曰:‘僧中麟凤也。’即谕三司(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往拜之。自是,岭南皆知僧为重矣。(先因有说陈大司马治军极严,无人敢私自去见他,所以我也就未去见他,但他却派人前来问候,十分殷勤。这年九月,我同丁右武去拜见他。到了门口,门役向他禀报,他说不见,我们只得折回。这晚他却亲自到船上来拜访我,并携带茶食,一直畅谈到三更,众人都大吃一惊。后来他对部下极力称赞说:“憨山大师是僧中的麟凤啊!”又下今让三司(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往拜于我。从此,岭南都知道恭敬僧人了。)

(丁右武,如冈陈公,皆再见。)

征:录《憨祖外纪》有云:初来谒某总府,持谒庭下,移时不命起去。心解得,应自呼名禀见耶?顾不能出诸口,如千钧重,无可奈何,时奋自称名某禀见,乃得起去。明日参谒,复然竟一岁不少假借。旁谓:‘武人何知破常格待知识也。’最后,约同谒抚院日,总府备一舟,装斋饭果品如宾席,邀请过舟,作礼揖上坐。曰:‘非我不能假借公,知公有傲骨,聊以相成也。’欢谈促膝以别。乃叹宰官中,大有深心人在,何问武弁biàn耶?

征疑此事,在陈制台如冈公折节前则异,在如冈右武时,犹是武弁情态也。闻当日在行伍,名蔡德清,蓄发,留长髯,便中戴东坡巾。自五十岁遣戍日始,至六十九岁,始对圣母灵主披剃,去髯发,返僧服。

又外纪有云:在岭南时,人情未熟,崖岸(严肃端庄)在,不能使人狎(亲近),无可亲者。有小孩儿,欲近之,辄畏我去。一日,学狮子调儿法,勉自倒身昵狎之,与之果蓏,日狎一日,遂不我畏,自此人不我避忌,日来亲也。征知此至人孩世之思,自得力老子来。所谓天下皆婴儿,我亦与之为婴儿也。而吾儒仁爱,我佛慈悲,亦不离此。

十七、冠巾说法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戊戌●

予五十三岁。春正月时,侍御(监察御史)友轩樊公,以建储持议(因提出册立皇太子),谪(充军)雷阳。初访予于五羊,予校楞伽稿(我正在校阅所写的《楞伽笔记》文稿)。公问予:‘雷阳风景何如?’予拈经卷示之曰:‘此雷阳风景也。’公叹异,即为疏募刻之(立即作簿册募集资金来刻印《楞伽笔记》

〔建储〕册立皇太子。明神宗直至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不得已,才立虚龄已二十的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此前凡是敢于提出要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者,无不是明神宗的眼中钉,多遭贬谪。

海门周公,任粤臬盐道时,问道往来,因摄南韶,嘱修《曹溪志》。

粤士子,向不知佛,适周公(即上一节所说的周鼎石公)阐阳明之学,及集诸子问道于予。有(其中有)龙生璋者,闻予议论,心异之。归谓其友王生安舜,冯生昌历,曰:‘北来禅师,说法甚奇。’二子俱来请益,予开示以向上事,谛信不疑,切志参究。二生素有德业者,相率归依法门者日益众,自是始知有佛法僧矣。此后法化大开,三生之力也。

〔向上事〕这里指参禅而明心见性。

每忆达师(达观大师)许经之愿(许诵《法华经》百部),酬之未便也(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来报答)。其夏,始构禅室于垒壁间(这个夏天,在军营的围墙内构建了一间禅室,将拟大慧冠巾说法(要学大慧禅师当年削去僧籍时,身穿儒生衣着而说法)。乃集远方旧依弟子,性融、如干等,法性菩提树下弟子通岸、超逸等数十人。诵《法华经》,为众说之。至‘现宝塔品’,忽悟佛意,要指娑婆人人目前即华藏也(华藏世界)。然须三变者,特为劣根,渐示一斑耳。遂著《法华击节》。

〔垒壁〕军营的围墙或工事。〔华藏世界〕莲华藏世界的简称,是释迦如来真身毘卢舍那佛净土,由宝莲花中包藏的无数小世界组成。

右武(丁右武)性急烈,负慷慨(充满正气),知敬僧,而不知佛法。将归,予送之舟中,重下钳锤,公翻然大悟。乃字之曰‘觉非居士’(于是为他取字‘觉非居士’),示之以铭,及作《澄心铭》以警之。

(侍御樊友轩,一见。周海门即前鼎石,再见。龙生璋,王生安舜,冯生昌历,弟子性融,如干,通岸,超逸,各一见。达师四见。丁右武三见。)

征:知祈储、得储、建储、争储,同一罪案,同一心事。故特为樊公远谪,拈出雷阳风景,并有一往深情在也。

忽言,每忆达师许经之愿者,不忘许诵法华百部时心。因之为雷阳说法,著《法华击节》缘起也。

外纪有云:教眼宗眼,原无二眼。永明师提宗,全摭zhí,拾取)教语印入,恐人一向无义路边错下脚也。若不得教眼,便落邪见。我(憨山大师自称)注金刚、法华、楞伽、楞严等经,尽从情识不到处,没义路边迸出者拈取。却以教印宗,学者当自得之。

征:念憨祖成就及门,痛下钳锤,因病发药,翻然使觉,如丁右武者,指不一再屈(但能够像丁右武那样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者,没几人)。盖追随虽众,浮慕为多。备观谱中属意话头,可烛照而数计也。《澄心铭》云:

真性湛渊,如澄止水;憎爱击之,烦恼浪起。

起之不休,自性浑浊;烦恼无明,愈增不觉。

以我取彼,如泥入水;以彼动我,如膏益火。

彼乱我真,乱实我生;我若不生,劫烧成冰。

〔劫烧成冰〕坏劫之末所起的熊熊大火,也会变成冰。

是故至人,先空我相;我相若空,彼从何障?

忘我之功,在乎坚忍;习气才发,忽然猛省。

省处即觉,一念回光;埽(sǎo,古同“扫”)踪绝迹,当下清凉。

清凉寂静,挺然独立;恬澹怡神,物无与敌。

后成《曹溪通志》四卷,陈制府大科、杨少宰起元、周大参汝登、候都督继高,并有序跋。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己亥●

予五十四岁。春,刻《楞伽笔记》成,为众讲一过。乃印百余部,遍致海内法门知识(善知识),并护法宰官。且令知予处患难中,未忘佛事。抑恐死而无闻,将托言以见志,冀垂不朽耳。有不见谅者,以予为妄。

(广东)俗固好杀,遇中元(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日。道观于此日作斋醮,僧寺作盂兰盆会,民俗亦有祭祀亡故亲人等活动),皆杀牲祭先(祭奠先人)。至时,市积牲如积薪,甚惨也。予因作盂兰盆会,讲《孝衡钞》(《佛说盂兰盆经疏孝衡钞》),劝是日斋僧、放生,用蔬祭(用蔬菜水果祭奠),从者甚众。自后,凡丧祭大事,父母寿日,或祈禳ráng,或拜忏,放生斋素(都放生吃素)。未几,则放生会,在在有之(到处都有),而为佛法转化之一机也。

〔盂兰盆会〕每逢农历七月十五日,为超度祖先亡灵所举行的仪式,有斋僧、拜忏、放焰口等活动。

时惠州少宰复所杨公(当时谪至惠州的吏部尚书杨复所公),往(过往)与予有法门深契,久以忧归。今秋乃访之(今年秋天到惠州去拜访他),至之日,公已卒于茔所。诘朝将入山(清晨我将要入山去看望他时),公灵已至城矣(他的遗体已经送进城了)。予即往视殓,为求棺椁(guǒ),以周旋之(我立即想方设法为他求取棺材,亲自入殓)。值(正遇到)潮阳道观察任公,陪直指(直指使者)于惠阳,请游西湖(请我一道游览惠州西湖),登东坡白鹤峰而归。归即欲掩关却埽矣(回到五羊后将闭门谢客)

〔直指〕专管巡视﹑处理各地政事的官员,也称‘直指使者’。〔惠州西湖〕位于惠州府城之西,原名丰湖。宋绍圣元年(1094年)苏东坡贬谪惠州,为其幽深、曲折、秀丽所倾倒,不仅常在白天游览,而且连夜里也在游览,甚至通宵达旦。一日酒醉写诗道:“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梦想平生消未尽,满林烟月到西湖。”于是丰湖从此改名为西湖。〔白鹤峰〕位于广东省惠州市,后人为纪念苏东坡,在白鹤峰上筑东坡亭。〔掩关却埽(古同‘扫’)〕闭关谢客。〔却扫〕不复扫径迎客。意思是:闭门谢客。

(惠州少宰复所杨公,朝阳道观察任公,各一见。杨公,名起元,任公,名可容。)

征按:惠州西湖,杭州西湖,东坡两遗胜槩(即胜概,美景也),憨祖两作胜缘。征独得于杭湖,躬遇(亲遇)放生胜会耳。

又按:复所杨公,为憨祖作《曹溪通志叙》,法契甚深,来谒已久。往访之日,恰值灵至,周旋法缘,亦非偶尔。

十八、中兴曹溪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庚子●

予五十五岁。时,榷使初出(当时征收专卖税的官吏初出京城,到各地搜刮),地方震荡,加以倭警,人心惶惶。予即散(解散)诸弟子,闭关绝迹,深以避之。

〔榷(què)使(征收专卖税的官吏)初出〕明神宗中后期财政困难,因此明神宗派太监为天下矿监和税监以充实内库。然而矿监税使大多假借名义搜刮民间财产,四处横行,扰乱天下。〔倭(wō)警〕明朝当时政治腐败,海防松弛,并实施闭关锁国措施,加上日本当时战乱频发,一些武士和海盗与部分受到闭关锁国负面影响的明朝商人联合,入侵中国,以至倭寇横行,在大片沿海城市展开掠夺。

粤人素苦闽海之白艚运米(广东人素来苦于福建一带的白艚来此收购大米运走),恐腾贵也(恐怕商人乘机提高粮价),时以为乱(都认为这是祸害)

〔白艚cáo船身漆上白色有货舱的运货木船 。

新军门(新上任的总督),闽(福建)人也,公子舟次海上(总督儿子的船停在海边)。适大将军请告将行(恰好来与大将军告辞将行),税使正畜意侵之(税使正蓄谋打击大将军),偶有白艚数只(凑巧有几艘载米的白艚也停在公子船旁),即藉口以大将军为公子资行也(便藉口谎说这几船米是大将军给公子送行的)。嗾sǒu,唆使)市民,遂大哄(因为当时粮食紧缺,民不聊生。如果再把这几船米运走,粮价必然飞涨)。顷刻,聚数千人,投砖石,打公子舟,几破。围帅府,持戈相向,甚急。

〔资行〕原指陪嫁(女子出嫁时母家所赠与的财物),这里的意思是资助旅行(送礼给将行之人的委婉说法)。

时三司府县(这时三司、府、县的大小官员),皆赴端州行节礼(都去端州向总督行节礼),会(省城,即五羊)无一正官,卒(终)无解救者,势变在呼吸也(民变爆发就在呼吸间了)。大将军危之,无已(不得已),乃令中军诣关前求解。予甚不可,曰:‘无神术也。’中军跪泣曰:‘师即不念兵主,独不念地方生灵乎?’予闻之,惕然(警觉醒悟),无奈,遂破关往诣税使者,从容劝化,开晓其意。使者闻予言,果悟。乃令自行招安,以散乱民(于是我要税使自己去安抚乱民,解散他们)

〔三司〕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关前、破关〕当时憨山大师正在闭关修炼。

时予先往,大言于众曰(大声对众人说道):‘诸君今所欲,食贱米(价格便宜的米)耳。今犯大法,当取死,即有贱米,谁食之耶?’众闻之,愕然。顷令至(不久,税使要求围帅府的人群立即解散的命令到达),帅府围即解,会城遂以宁。父老感予,欲尸祝(祭祀)(如果民变爆发,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时三司正在军门饭(这时三司正在总督府吃饭),闻报民作乱,皆投筯而起。及回,业已安堵(都已经平安无事了),然皆知予之意也。

时观察任公闻之,乃以书报予曰:‘憨师不出,其如地方何?憨师既出,其如憨师何?’予亦自知,此后无宁日矣。

秋七月,南韶观察惺存祝公,延予入曹溪。予乘兴,遂入山,为六祖奴郎矣。时新制台戴公,知予安乱民,深德之,意欲一见,谕大将军将予往。诣之,及见,礼遇甚优,即留款斋。因辞往曹溪,公遂愿为护法。且令有事即白,予始得安心焉。

〔知予安乱民〕印光大师云:“当明季时,王纲不振,大臣无权。其掌大权者,皆是无知无识之太监。奸恶者倚权以作弊,愿谨(质朴恭谨)者无智以设法,故致民困国危,无可救药。憨山,紫柏,莲池,妙峰,同于此时出兴于世。其阴翼治道,冥庀(通“庇”)民生也,大矣!憨山以弘法遭诬,谪戍广州。其救粤人而延社稷也,深且远矣。使憨山不戍广州,广州之民,早已挺而走险,为国家忧。其撤採船,定民变,和钦州等大事,均以一席话而了之。非乘愿示生,救民于水火者,其孰能之?”(《憨山大师年谱疏序》)

(大将军,无姓,再见。税使者,一见。观察任公,再见。南韶观祭惺存祝公,新制台戴公,各一见。祝公,名以豳bīn海宁人,历应天府尹。戴公名耀。)

征:疑此大将军,在谱两见,无姓号,岂仅知礼名僧,而不知于地方行威信,故一激几成大变,不得不藉仗善知识引手耶?片言悟税使,散乱民,昔日释缚款斋之礼,一何相报之綦(qí,极)重。此日排难解纷之道,一何弹指而入神。后来当事闻风兴起,曹溪于是乎放光矣。

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辛丑●

予五十六岁。春正月,见四方流棍(流氓),集于山门(聚集于曹溪宝林寺山门),开张屠沽(宰牲和卖酒),秽污之甚,积弊百余年矣。坟墓率占祖山,僧产多侵之。且勾合外棍(外面的流氓)挟骗,寺僧无敢正视者。予叹曰:‘此心腹之疾也,苟不去,则六祖道场,终将化为狐窟,卒莫可救矣。’奈何,无法处也(没有法纪的地方),予纵居此何为哉?熟虑之,无已(不得已),乃往白制台戴公。公曰:‘无难也,予试为师力行之。’即下令本县坐守,限三日内,尽行驱逐,不留一人。铺店尽拆,不存片瓦。自此,曹溪山门积垢,一旦如洗。

公因留予斋(戴公因而留我吃素斋),坐谈间,公曰:‘六祖腥膻,予为师洗之矣。目前地方生灵涂炭,大菩萨有何慈悲以救之乎。’予曰:‘何谓也?’公曰:‘珠船(采珠船)千艘,率皆海上巨盗。今以钦采(如今奉皇上圣旨采珠),资之以势(更助长了他们的威势)。罢采(采珠完工)之日,不归,横行海上,劫掠无已,法不能禁,此其一也。地方开矿,采役(采矿吏役)暴横,掘人之墓,破人之产,在在百姓受其毒害,甚于劫掠(比强盗抢劫还可怕),由是民无安枕矣,为之奈何?’予曰:‘此未易言也,姑徐图之。’

采使者李公,颇有信心(信佛之心)。是年秋,至曹溪进香于六祖,留山中数日,闻法甚喜。予因劝为重兴祖庭之布金檀越(施主),慨然力荷之。徐密启之曰:‘开采为害于地方,甚矣,非圣天子意也。采船,急设约束期,往来过限以罪。矿罢开采,尽撤其差役,第令所司岁额助解进(但令主管的官吏每年按额上缴),秋毫无扰于民,可乎?’采使唯唯力行之。由是山海地方,一旦遂以宁。

公深感之,以书谢予曰:‘而今乃知佛祖慈悲之广大也。’以此,护法之心益切。予因是,得以安心曹溪,开辟祖庭。改风水道路,选僧授戒,立义学(义学,为贫寒子弟免费上学),作养沙弥,设库司(设置管理部门和会计人员),清规(建立寺院的规章制度),查租课,赎僧产,归侵占。一岁之间,百废具举。

(制台戴公,再见。采使者李公,一见。)

征:读《梦游集·示珊公》云:初丙申(万历二十四年)春二月,度岭,至曹溪谒六祖。丛林凋敝,香灯零落,有僧海月珊为监寺。丁酉(万历二十五年),魔风竞挠,道场破坏,僧徒无依。珊公来谒于五羊,请(请我)入山授戒法。庚子(万历二十八年)冬,应请。至山,便言,‘予(憨山大师自称)非祖师摄受,不能至曹溪;曹溪非予来,不能有丛林中兴之功德。今日非纯诚,难以取究竟。始终总是一大事因缘,实非偶然,云云。’

又《示立义学缘起》云:‘庚子岁,当道延予(憨山大师自称)料理曹溪时,旧规百废,遂选诸沙弥,设义学,延宾师以教习威仪,诵读内外经书(诵读佛教和儒家的经典)。稍知信向,则披剃(剃度出家为僧尼)。立禅堂,使就清规,受戒法,昼夜礼诵。予苦心十年,差有可观(颇为可观)。后丙午(万历三十四年),赦还南岳,沙弥辈,悉已成人,并深恋慕,群请开示。予语,汝辈若错过今日,不一力做工夫,将来纵向十方世界参访知识,总是他家活计,此是老人真实训诲。’

又《外纪》云:‘曹溪沙弥,率皆樵儿牧竖(砍柴牧牛的童子),选其少可教者,令受业经典。更延诸生之有信心者,教以儒门经书。破其俗业,披剃,始从本业。八年,而成就百余众。’

钱牧斋云:‘憨大师戍粤五年,乃克(乃能)住锡曹溪。归侵田,斥僦jiù,租赁)舍、屠门酒肆,蔚为宝坊(成为规模宏大的寺院)。缁白(僧俗)bèn,聚积)集,摄折(摄受与折伏)互用,大鉴(六祖惠能)之道,勃焉中兴。’

〔住锡〕僧人在某地居留。锡,锡杖。〔宝坊〕对寺院的美称。〔大鉴〕六祖惠能,宪宗元和十年赐谥云大鉴禅师。

征观此,曹溪一番大时节因缘,的的不可思议。憨祖尔时,即冠巾说法,犹然着伍罪僧耳(还是边防军队中的一名罪僧)。况储议方危,采使四出,山海毒民,剧于近地,时事大非,当事束手。谁知地方机宜之梗,反成塔寺坚固之缘。荷戈束发之期(憨山大师执兵器、蓄长发的期间),偏遘(gòu,相遇)僧俗报施之利。曹溪机缘,得之制台。海上机缘,得之采使。若非采使进香皈信,安能定海舶开采之乱,结制府护法之心,成曹溪百废之举?若非憨祖行力圆满,安能致采使权要入山,密加款曲,片言排难,大放海涯祖席光明也哉?圣人先天弗违,后天奉时,天为之,亦人为之,是曰天人参焉。

万历三十年1602年)壬寅●

予五十七岁。是年,重修祖殿,培后龙,改路径。以屠肆(屠门酒肆)为十方旦过寮,辟神道,移僧居,拓禅堂,创立规制。

重修祖殿,培后龙〕重修正殿,欲培全龙脉,将殿前凿断之渠,重筑如故。〔旦过寮〕禅林行脚僧的宿泊处。以其夕来宿,过旦则去,故称。〔重修祖殿,培后龙,改路径。......〕中兴曹溪的工程十分浩大,详见《梦游集中《曹溪中兴录》。

征:想当日南华一坐具地(想当日南华寺凋敝破败不堪),僧徒尽为波旬(魔鬼),佛土翻成魔窟。非佛祖冥嘱中兴,(憨山大师)安得于荷戈负戟场中,不待披缁返服(不待恢复僧籍),而愿力遂成创制!依然卢祖猎队说法时(依然同六祖当年在猎人队中说法时一样),非小可因缘也。

十九、达观坐化

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癸卯●

予五十八岁。冬十一月,达观禅师,在京师,遭妖书之厄,逮下狱讯(逮捕入狱审问),以为予之故(由于达观大师为了解救我四处奔走的缘故),因此又及之(因此他被逮捕入狱又牵连到我)。予心知不免(我心知不免又是大祸临头),安心以待。荷圣恩宽之(蒙皇上恩典宽宥),京院有通行(京城都察院行文通知,只是令我回到谪戍之处,即由曹溪重回雷州戍边)

(达师五见,圣上七见。)

征按:是岁,达师即化于圜中(这一年,达观大师坐化于狱中),而谱文不详颠末(而《年谱》中没有详述事情的始末)。东游所作达师志铭(现将憨山大师东游所作达观大师墓志铭),及他纪所载,附录一二于左。

《塔铭》(《径山达观可禅师塔铭》)略云:

师讳真可,字达观,号紫柏。门人称尊者,重法故也。姓沈氏,其先句曲人,徙居吴江太湖之滩缺。师生,五岁不语。一僧过门,摩顶而谓其父曰:‘此儿出家,当为天人师。’言讫忽不见,师遂能语。髫年(幼年),性慷慨激烈,妇女无敢近。年十七,欲仗剑北游,至苏州阊(chāng)门,天大雨。值虎丘僧明觉,见师少年不群,心异之,因与同盖,归寺飧宿。师夜闻诵八十八佛名经(《八十八佛大忏悔文》),侵晨(一清早,天刚微明时),即解腰缠十余金,请剃发,礼觉为师(礼明觉为师),往来三吴(泛指长江下游一带)间。一日,辞觉去,闻僧诵张拙《见道偈》,至‘断除妄想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全偈及注释详见《大慧禅法》,遂大疑之。每至处,辄(zhé,总是)书二语于壁间,疑至头面俱肿。一日斋次,忽悟,头面立消,自是陵跞(líng lì,欺压)诸方。

〔遂大疑之〕一日,(达观大师)闻僧诵张拙《见道偈》,至“断除妄想重增病,趍向真如亦是邪”。师(达观大师)曰:“错也,当云‘方无病’,‘不是邪’。”僧云:“你错他不错!”师大疑之。每至处(每到一个地方),书二语于壁间,疑至头面俱肿。一日斋次(吃斋的时候),忽悟,头面(之肿)立消。自是,凌跞(líng lì,欺压)诸方,尝曰:“使(假若)我在临济德山座下,一掌便醒,安用如何如何!”(按:虽是实话实说,却也得罪了不少诸方大佬。)

过匡山,穷相宗(穷究法相宗)奥义。一日,行二十里,足痛。师以石砥脚底(达观大师就用石块来砥磨脚底),至(直到可以)日行二百里,乃止(才停止用石头来砥磨脚底)

游五台,至京师,参遍融大老,留挂搭。遍参笑岩、暹理诸知识。见大千润公,见上堂讲公案,以口耳为心印,以帕子为真传,师叹曰:‘西来意(达摩祖师西来意,即禅宗要旨),固如是耶?’遂不入众。

南还,至嘉禾,有密藏道开,南昌人,弃青衿(儒生之衣服)出家,依师为侍者。郡城有楞严寺,为长水(长水法师,以贤首之宗制《楞严经》等疏,总行于世)疏经处,久废。师与太宰(吏部尚书)陆五台公光祖心契,始议恢复,建禅堂五楹。成日,师引锥刺臂血盈盌,书一联云‘若不究心,坐禅徒增业苦;如能护念,呵佛犹益真修。’

念大藏卷帙重多(达观大师忧虑大藏经卷帙浩繁不利流通),致遐方僻陬(以致远地僻壤),有终不闻佛法名字者。欲刻方册,易为流通,普使见闻,作金刚种子。即有谤者(即便有人诽谤将藏经改为刻印方册来流通是有罪的),罪当自代(那么罪由我来承当),遂倡缘(于是提倡方册,并募集资金刻印)。时陆太宰,与冯司成梦祯,曾廷尉同亨,瞿冏(jiǒng)卿汝稷,鸠工(聚集工匠)于径山寂照庵。密藏开公、幻予本公、澹居铠公,迭董(监督管理)其事。后桐城吴方伯用先,复化城为贮板所。师既刻藏嘉禾,有成议(一切安排完毕后),乃返吴门。

〔僻陬(zōu)〕荒远偏僻的角落。〔欲刻方册,易为流通,普使见闻,作金刚种子〕此前所刻藏经,都是采用折装的形式进行装桢,所以卷帙浩繁,印制成本高,不利于流通。达观大师有鉴于此,便对《大藏经》的刊刻重加设计,创改成轻便的线装书形式(称为方册),使得佛经更加容易刊刻、印刷、收藏,便于阅读、流通。与此同时,大师还在《续藏》和《又续藏》中,博采了大量疏释、忏仪、语录等藏外著作,大大丰富了《大藏经》的内容,更是功不可没。达观大师创刻“方册藏”,广法运,便参学,随人随地,悉可流通,长开人天眼目,这对佛法之弘扬甚广大、甚长久。所谓“方册藏”,就是被后人称为《径山藏》或《嘉兴藏》的《大藏经》刻本。

省前得度师觉公,已还俗,以医名。乃诈姓名,称病舟中,延觉诊视。觉见师,大惊。师即涕泣,劝之剃发。觉惭感,还执弟子礼。(达观大师去看望为自己剃度的明觉法师,得知他已还俗,以行医著名。于是用假姓名,称病舟中,请明觉诊视。明觉一见大师,大惊。大师即涕泣劝之剃发。明觉忏愧感动,重披僧服,大师依然执弟子礼。)

时,吴江沈、周二氏(吴江的沈、周两姓),曲阿贺孙、金沙、于、王诸氏,聚族归礼(所有这些家族都皈依达观大师)。师于于园,书《法华经》,报二亲(报答父母)。闻妙峰师建铁塔于芦芽,乃送经安置塔中。

访予于东海,时予以谢恩入长安,师携开公至胶西,值秋水泛涨,众度必不能渡(众人都断定河水太深,不可能涉水过去),师解衣先涉,水及肩(水仅及肩),疾呼众前。既渡,曰:‘死生关头,须直过为得耳。’予在长安,从于君玉闻师东行,亟(jí,急切)促装(急忙整理行装),日夜兼程,亦犯横流(也遇到河水暴涨泛滥),赶至即墨,师已出山。一见大欢,复还山,留旬日,遂许生平矣(于是成为一生相许的知交)

师返都门,复(兴复)潭柘古刹。乃由三晋(山西),历关中,践栈道至蜀,游峨眉,礼普贤大士。顺流下瞿塘,过荆襄,登太和,至匡庐,过安庆,游皖公山,马祖庵。赵居士自华求度,遂薙发(tì fà,剃度)于山中,名曰法铠,是为澹居(这就是澹居法师)

〔复潭柘古刹〕达观大师除了藏经的方册刊印,广兴寺院是他对于中国佛教的另一大贡献。尊者行脚所到之处,每见古刹荒废或为强豪所占,必定立志兴复。明朝末年,兴复寺院的工作十分艰辛,不仅因为经费难筹,而且还牵扯到豪强侵占寺产的官司缠讼。尽管如此,达观大师从楞严寺开始,一直到云居寺,前后共兴复了十五座寺院。〔澹居法师〕名法铠,江阴人,径山化城寺僧,达观大师法嗣。出身世家巨族,母梦僧趺坐於堂上,遂生澹居,曾主华严法席。达观大师入灭,澹居克荷其业。明朝天啓三年(1623年),募汪之广家,得资建“九带堂”於会圣岩顶;募许元复家,造三世佛於堂。工诗文,精书法,在浮山留有题刻。逝後,建塔於翠微峯西。《梦游集》中,憨山大师有诗《寄浮山澹居铠公》云:“浮山九带事如何,回首当年已烂柯;为问夜深趺坐处,白云明月是谁多”〔烂柯〕柯:斧柄。任昉《述异记》载:晋朝王质,上石室山伐木,见仙人弈棋,弹琴唱歌。没过多久,斧柄烂尽。回到家中,同时代人都已老死。后以“烂柯”指世事变幻。

师复北游,至石经山,复晋琬公(兴复晋朝琬公禅师)塔院。启石座,得函(得一石盒),贮佛舍利若干,光烛岩壑。圣母闻之,赐紫伽黎,出帑金,重藏。适予闻师西游,即驰至京(北京),候于上方兜率院。师拉予游观石经,遂作记。同出山,居于西郊园中,对谈四十昼夜,目不交睫,信为生平至快事。

〔出帑金,重藏〕李太后于是恭请佛陀舍利入宫供养三日,并赐内帑造大石函,将舍利重藏于石窟。

师在潭柘,未礼佛戒食(规定自己未礼佛不准食)。一日客至,误先举食(失误,未拜佛而食),命知事,痛责三十棒(痛责自己三十棒),师伏佛前受杖,两股如墨。乃云:‘众生无始习气,如油入面,牢不可破。苟折情不痛(如果原谅自己而不痛责),未易调服也。’

乙未(万历二十三年),师在匡山,将赴都下(京城)救予,闻予将南放,遂待于江浒(江边),会于下关旅泊庵。师执予手,叹曰:‘公以死荷负大法,古人为法,有程婴公孙杵臼之心(详见《赵氏孤儿》),我何人哉?公不生还,吾不有生日(你若不生还,我也就不活了)。’予慰之再三,濒行,师嘱曰:‘吾他日,即先公死,后事属公(他日我若先死,请你为我料理后事)。’遂长别。

予度岭之五年,师以予未归初服(达观大师因为我未恢复原来的僧服,即未恢复僧籍),每叹曰:‘法门无人矣,若坐视法幢之摧,则绍隆三宝者,当于何处用心耶?老憨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则对不起我出世之心)。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则对不起我救世之心)。传灯未续(明代传灯录不完成),则我慧命一大负(则对不起我续佛慧命之心)。若释此三负,当不复走王舍城矣(就不再奔走京城了)。’

癸卯(万历三十一年)秋,予在曹溪,飞书(迅速书写一信)嘱门人之计偕者,招师入山中。报书,直云:‘舍此一具贫骨。’居无何(没过多久),忽妖书事发,震动中外。时忌者(当时忌恨达观大师的人),乘白简劾师(乘机上奏弹劾达观大师),师竟以是罹难。

〔计偕〕举人赴京会试。〔妖书事发〕明神宗正宫王皇后无子,恭妃生皇长子常洛,依照礼法应立为储君,但皇帝偏爱郑贵妃之子常洵,故不愿意立储,闹得满城风雨。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十一月,又有人作了《续忧危竑议》一文,以传单形式在京师广为散布,一夜之间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该文说神宗是被迫立常洛为太子,太子之位堪忧,大肆批评首辅沈一贯与大学士朱赓。明神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以及五城巡捕衙门立即搜捕,“务得造书主名”,“妖书案”由此而起。于是浙党沈一贯乘机诬害东林党人郭正域、沈鲤等人。达观大师也被诬陷与妖书有关联,而被捕入狱,遭严刑拷问后判死罪。〔白简〕弹劾官员的奏章。〔师竟以是罹难〕明末阉党专权,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南康太守吴宝秀奋起抗税,被捕下狱,其妻陈氏哀愤自尽。达观大师闻讯即赴京师护吴,触怒阉党权贵。随后,被诬与‘妖书’有关联,下狱。

先是,上(皇上,明神宗)手书金刚般若(《金刚经》),偶汗下渍(zì,浸湿)纸,疑当更易,遣曹近侍质师(质询达观大师)。师以偈进曰:‘御汗一滴,万世津梁,无穷法藏,从此放光。’上览之,大悦。章奏逮及(当奏章送到皇上那里),旨云‘着审’而已。及金吾讯鞫(xùn jú,审讯),但以三负事对(达观大师但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解救憨山大师、呼吁停止矿税和完成明代传灯录这三件事,与妖书毫无干系’来回答)

〔金吾〕负责皇帝大臣警卫﹑仪仗以及僥循京师﹑掌管治安的武职官员。

在狱,有建言侍御曹公学程问道(在狱中时,有御史曹学程,先前以言事系狱),成《圜中语录》(著有《圜(狱)中语录》)。时执政欲死师(这时当权者执意要判达观大师死刑),师闻之曰:‘世法如此,久住何为?’乃索浴罢,端坐说偈而逝。曹公(曹学程)闻之,急趋至,抚之曰:‘师去得好。’师复开目微笑而别。时癸卯(万历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世寿六十有一,法腊(亦名戒腊,即比丘受戒的年岁)四十有奇(有馀)。噫!师生平行履,疑信相半(达观大师平生交往者,疑他信他的人各占一半)。即此末后快便一着(生死自在),上下闻之,无不叹服。”

〔微笑而别〕达观大师坐化后六日,色身依旧神色不改,弟子依照其遗言将法体浮葬于京郊慈慧寺外。万历三十二年京城大水,弟子担心肉身为水所化,开龛启视。但见其端坐如生,丝毫不为大水所害,弟子于是奉龛归径山。万历四十四年,由憨山大师举行荼毗((chá pí,火化))仪式。此时虽离达观大师坐化已十三年,然其肉身丝毫不坏,宛如在世。荼毗之后,留下无数的舍利,后人于径山文殊台起塔供奉。

征于憨祖东游,侍间,所见手著出世大文字,无如云栖莲池、径山达观两塔铭。当世庙神庙间,海内得三大祖师(莲池大师、达观大师和憨祖)。憨祖于莲师因缘浅,于达师因缘深。半作达师塔铭,实半作己躬(自己的)塔铭。所关宫闱建储同,声气犯患(思想性情、遭受灾祸)同,宗教通会同,孔孟统一同。憨祖一东游,了结彼此三大公案。

在径山,则《示参禅切要》;在云栖,则示《念佛切要》。集两师之大成,揭三教于终古,法法圆满,未有盛于东游荼毗(chá pí,火化)达师,凭吊莲师之日者也。

《塔铭》末云:

初,诸弟子奉师龛归径山,卜于丙辰(万历四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荼毗,二十三日归灵骨,塔于大慧塔后文殊台。予始在行间(我当时充军在行伍之间),闻师讣(听到达观大师死讯),即欲亲往吊,因循一纪(因为还在充军,不能够离开当地,而拖延了十二年),未遂本怀。顷从南岳数千里来,无意与期会,而预定祭日(无意正好遇上达观大师荼毗预订的日子),盖精神感孚(这是精神专诚所感),亦奇矣(事亦奇矣)。师后事(达观大师的后事),予幸目击(我有幸亲自参加),得以稍尽心焉。”

征亲见,千里祭文(憨山大师迢迢千里来祭奠达观大师),开卷不爽一日(与达观大师荼毗预订的日子一日不差),然犹常言,以不能拂面痛哭紫柏(达观大师)为恨,两师之相知心,具在神通不思议中矣。

又记:

举火云:性火真空,性空真火,狭路相逢,定没处躲。恭惟紫柏尊者,达观大和尚,偶来人世,误落尘寰。赤力力,脱尽娘生布衫;光烁烁,露出本来面目。荷担正法,纯刚炼就肩头;彻底为人,生铁铸成肝胆。死生路上,直往直来;今事门头,半开半掩。六十余年,松风水月襟怀;千七百则(公案),兔角龟毛柱杖。饶他末后风流(末后快便一着),未免藏头露尾。撇下赃私,谁料落在憨山道人手中。今日特为人天众前,当场拈出,大众还见么?(以火把画○相云:)柱杖挑开双径云,通身涌出光明藏;珍重诸人着眼看,这回始信无遮障。”

征闻达师罹难时,皇太子初立,福王未就封,有投匿名书于阁部者,题曰《续忧危竑议》,言贵妃将危太子。上闻之,怒甚,发卒严捕,罗织(造罪名加以陷害)。沈相国鲤,郭宗伯正域,并几罹难,后磔zhé,古代把肢体分裂的酷刑)礉生光以解

〔礉()生光〕此人本是顺天府生员,被当作妖书案的替罪羊而凌迟处死,家属发配边疆充军。

又按:《达师遗事》云:师当讯鞫时,大金吾厉声问曰:‘妖书事,汝定知道。’师对曰:‘臣不知。’金吾曰:‘汝缘何不知。’师曰:‘臣凡僧,不知。’又问,乃述三负语(达观大师但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解救憨山大师、呼吁停止矿税和完成明代传灯录这三件事,与妖书毫无干系’来回答),绝无他辞。圜中临化前一日,陆五台公子澹园公,时在水曹(官名,水部的别称),师与手札云:‘此间黑暗殊甚,速买琉璃灯七盏进来,以作光明胜事。’澹园如命送至,越日,师然灯(燃)几上,端坐说偈曰:‘一笑由来别有因,那知大块不容尘;从兹收拾娘生足,铁橛花开不待春。’

又按:达师为法忘身之事非一,而创刻方册,视圜中罹难因缘,尤为可大可久。惟此方册,广法运,便参学,随人随地,悉可流通。否则,梵本庄严,帙繁价重(卷数多,价格贵),通僧不通俗,遐方善信,虽闻佛名号,难见法宝只字矣。自达师开辟胜因,传播薄海(传播到达海边)内外,天上天下,佛法中人,无不闻知。

嘉兴郡中楞严寺,有书本经坊常住者。其刻藏缘起,在达师高足密藏公,奉慈圣太后旨,鸠工五台(聚集工匠于五台山)。而究竟成就,则在径山寂照化城,及吾郡楞严般若堂两地。

〔鸠工五台〕大藏经的刊刻开始于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山西五台山妙德庵。但因山上环境过于苦寒,而且物资交通运输困难,募缘不易,故在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南迁至浙江径山寺寂照庵继续进行刊刻。〔径山寺〕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径山镇(杭州城西北约50公里处),初建于唐代。

当日达师法语,着为令曰:‘径山藏板(径山收藏印板),不得发经(不得发放印出的经本);楞严(楞严寺)发经,不得藏板。’似逆虑后来,他郡邑之妄有纷更者(似乎预料到后来的其它郡邑有妄自纷乱变更者)。憨祖过嘉郡时,楞严堂主茂竹公,延斋于本寺,因请开示。憨祖示语,历叙楞严(楞严寺)废兴,亦称茂公端雅慈忍,而勉以大法,流通无穷不朽之佛事。因于坐间,面嘱征(当面嘱咐我,福征)云:‘我与达大师,法门心契,休戚相关,刻藏事,即我事,此未了念也,汝幸勿忘。’嗣后(以后)移坊私印,纷更数番(数番纷乱变更)

:印板,印书用的板片。

自癸亥(天启三年,公元1623年)岁,延(延请)江西宗派白法琮公,住持楞严(楞严寺),稍有就绪。而化城僧清隐,复于丙寅丁卯(天启丙寅年,即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天启丁卯年,即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间,捏造变乱之说。赖白公操履方正,经理精详,不避嫌怨,终难动摇。迄今二十余年,功在楞严(楞严寺),门殿像设,香积种种,圆就不小。而其莫大斡旋,尤在流通方册,长开人天眼目。九疑李先生,称‘白公为紫柏(达观大师)肖子,密藏(达观大师高足密藏公)干弟’,不虚也。即乙酉(公元1645年)闰六月,兵燹xiǎn,兵乱中纵火焚烧)大乱时,白公坐镇经坊,锋刃榜掠,劫之数四,屹然不动。直以头目髓脑,捍卫竺干(天竺)坟典(典籍),得完璧如平时,佛力法力僧力,于兹大现奇特。今白公虽自楞严,而营泉,而漏泽,而东塔,杖笠所到,靡不鼎新整饬。而经坊一大事因缘,征当从之始终,无负达、憨诸祖遗念也。

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甲辰●

予五十九岁。春正月,以达师之故,通行至按院(京院行文通知巡按御史),檄,晓谕)予还戍所(令我回到谪戍之处),遂去(我于是离开)曹溪往雷州。

因忆达师云:‘楞严说七趣因果,世书无对解者(出世间的书《楞严经》讲七趣因果,而世间的书没有相应的讲解因果的书)。’予曰:‘春秋乃明明因果之书耳。’遂著《春秋左氏心法》。

〔七趣〕地狱趣、饿鬼趣、畜生趣、人趣、神仙趣、天趣、阿修罗趣。趣是趣向的意思。

(达观师六见。)

征:读上文云,以为予之故,又及之。此云:‘以达师之故,檄予还戍所。’盖达师磔礉生光事,在危储时,两人实一人(因为在‘妖书案’和危及皇储之事上,憨祖与达观大师实是一人),两事实一事,两难实一难。故一番京院通行,又一番大危,疑是非也。而有闲心著书,更不著佛书,偏著孔书,不著他书,偏著《春秋左氏心法》者,春秋自隐桓以后,如鲁卫齐晋,专以妃匹之惑乱,致储贰之废立,国祚之衰危(这都是妖妃惑乱,而废立皇储,致令国运衰危)。援古况今(引述古事来喻说今事),殷鉴不远前人的教训就在眼前。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左氏心法,得之孔子;祖师心法,得之佛菩萨。入世出世,义莫大乎《春秋》也。

〔《春秋》〕鲁国的史书,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的历史。作为鲁国的编年史,由孔子修订而成。《春秋》经书中用于记事的语言极为简练,然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被后人称为“春秋笔法”。〔左氏〕春秋末年鲁国的左丘明。由于《春秋》一书中的文字非常简练,事件的记载很简略,于是他注解《春秋》,所写之书被称为《左传》,是中国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春秋左氏心法》〕憨祖著《春秋左氏心法》,以发明因果。(详见《梦游集·春秋左氏心法序》)〔殷鉴不远〕殷:指商朝后期;鉴:镜子。指殷商子孙应以夏的灭亡为借戒。后泛指前人的教训就在眼前。

二十、风云岁月

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乙巳●

予六十岁。春三月,渡琼海,访东坡桄榔庵,白龙泉,求觉范禅师遗迹,不可得。

〔桄榔(ɡuānɡ lánɡ)庵〕坐落于儋州市中和镇的南郊,是苏东坡谪居儋州时住了三年的处所。宋绍圣年间,苏东坡父子初到儋州时,当地州官张中十分敬重苏东坡,让苏家父子住在官府的房子里,定期发官粮给他们。后被上司逐出,东坡父子无室可居,处境十分凄凉。当地官民都十分同情,就帮助苏东坡在城南的桄榔林建房,在众乡亲的帮助下建起了三间茅屋。虽然周围虫蚁滋生,但茅屋处在“竹身青叶海棠枝”的桄榔林中,东坡宽慰之余便将茅屋命名为“桄榔庵”

寓明昌塔院,作《春秋左氏心法序》。游石山,作《琼海探奇记》,《金粟泉记》。夜登郡城,索然若无人烟者,唯城西郭,少有生气。予因谓诸子曰:‘琼城将有灾,急禳ráng,祈祷消除灾殃)之。’人以为妄。及予渡海,方半月,地大震,城东壁连门陷,城中官舍尽倾塌。明昌塔倒,压予所居楼尽碎。予行时,郡士夫(郡中士大夫)苦留之,予不肯止。若不行,则予亦为灰粉矣。是时,人以为异。

因月夜渡海,观琼之胜槩(古同“概”),予以为仙都,乃十洲(大海中神仙居住的十处名山胜境)之一云。

夏四月,制府檄予回五羊。秋七月,至曹溪。去时,祖殿已拆修造,工未止,归则完者十之六七。所负工料,将千金,毫无出。予化两内使施,尽偿之。复修五羊青门长春庵,为曹溪廨院,为六祖办供之所。

〔廨(xiè)院〕禅寺行办会计、接待等事务之处所。

(制府戴公,三见。两内使,即前采使李公辈,二见。)

征:疑(估计是)两内使,即采使,能效忠圣母(李太后)者,故得于檄戍重归(因此能够使憨山大师从充军处的雷州重新回到五羊),顿施偿所负祖殿工料千金,此岂募化所易致哉?内使之施,亦圣母畴昔(往昔)声名之缘也。

望气知灾,如宣尼商羊知雨(例如孔子见商羊起舞便知道要下大雨),月晕知晴,自是通明人先几(预先洞知细微)本等事,非为语怪。

〔商羊〕传说中的鸟。据说,大雨前,牠常屈一足起舞。

前乙巳(万历三十三年)春三月,琼州城明昌塔倒,压所居楼尽碎,而憨师适行,自谓免于灰粉,人以为异。迨dài,等到)后十二年丙辰(万历四十四年)夏,六月二十八日,嘉兴北城椿树巷,所居堂楼五间,悉倒,征(我,福征)压其下,得三巨梁翼而支之(幸好三根巨樑相互交叉支住没有完全倒下来)。砖瓦大径尺余者着身(方圆一尺多的砖瓦砸在我身上),如冥器中所用楮物(就像焚化给死者的纸制器物那样轻飘飘地),不知击痛(我一点也不感觉到被击痛),绝无伤损。出于聚砾之中(我从瓦砾堆中钻出来),如一泥人,沐浴经时而净(沐浴许久才洗干净),觉举动无少别。合城惊怪,以为再生中所希有(因为不仅再生,而且毫无损伤)。是时征(我,福征)早信佛法,楼倾大震时,举家咸闻有‘南无观世音菩萨’一声,彻空中也。即于七月朔(初一),入径山,礼雪峤禅师,述之,雪夷然不以为异(雪峤禅师鄙夷地以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随于十一月朔,在径山,得遇憨祖,述之,祖矍然不以为常(憨山大师大吃一惊,以为极不寻常)。因名以福征(因此赐名福征),字以梁生,而示之以偈。兹读谱中琼城碎楼语,因忆前事。祖以知几其神,从渡海免灰粉,而人以为异。征以死生有命,从灰粉中免灰粉,而心时不忘。因感而附识之。

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丙午●

予六十一岁。春三月,度岭至南州,候丁右武(等候丁右武),谢张相国洪阳公(同时去感谢张洪阳相国)。以予在难时,公居亚相(官位次于丞相的大臣),知予之难始末最详,相与一时力救之,予心感焉。今公居家,故往谢。公欢然道故,集诸子,款斋于江上之闲云楼。坐中,公曰:‘人皆知憨师为大善知识耳,不知大有社稷阴功也。’众闻之,悚然问公,公言其槩(同‘概’),一座动色(在座的人都十分感动)。时有诗六首。

回过文江,访邹给谏,留数日。至章贡,陈贰师将军留署中,病期月,有卧病诗十二首,归曹溪。至秋八月,皇长孙生,有恩赦:凡在戍老疾(凡是被充军的人中的老、病),及诖guà,失误)误者,俱听辩明释放,予在例(我也属于这种情形)。乃往告军门,准行勘(准许重审),复之雷州道(于是我去雷州道听候重审),勘明应赦(重审结果,查明我应当赦免),按察司类造候题,遂开伍(于是离开行伍,结束了充军生涯)

(丁右武,四见。张相国洪阳,一见。邹给谏,二见。陈贰将军,一见。皇长孙,一见。洪阳,名位,江西新建人。主泰昌定储之议,与沈相国鲤,郭宗伯正域,并有大功。)

征按:洪阳公所称,大有社稷阴功,及言其槩,一座动色者,无非祈储得储,保储建储,以致触忌犯患,宫闱内外,所不可言之事,故其言若露若讳,卒不得传。憨祖以此戍始,以此赦终(憨山大师由于祈储得储、保储建储,而遭流放充军,亦因皇储生儿子而得赦免),故大书特书云:‘秋八月,皇长孙生。’照前壬午书:‘八月,皇太子生。’并春秋特笔之例(这两则都是春秋特笔之例),是以有《春秋左氏心法》之著也。皇太子者何?泰昌既立后之追称也(即泰昌皇帝也)。皇长孙者何?天启初生时之叙称也(即天启皇帝也)。天启,亦泰昌才人王氏所生(天启皇帝,也就是泰昌皇帝的王才人所生),后谥孝端皇后。盖两王才人,相继毓(同‘育’)二帝也(万历皇帝的王才女生下儿子,即后来的泰昌皇帝;泰昌皇帝的王才女生下儿子,即后来的天启皇帝)。憨祖虽身在恩赦中,义不专为恩赦,笔直绾结系结)台山祈嗣缘起时。半生大关目、大公案,在‘皇长孙生’四字(憨山大师的半生大关目、大公案,都了结在‘皇长孙生’这四个字上)。是以知年谱前后颠末,悉春秋左氏心法也。

按:万历皇帝(在位四十八年)之后,依次是泰昌皇帝(在位一个月),天启皇帝(在位七年),崇祯皇帝(在位十七年),明朝灭。

万历元年(万历皇帝十岁,李太后二十七岁),憨山大师二十八岁,于盘山初证色空;万历三年,憨山大师三十岁,于五台山证道;万历九年憨山大师三十六岁,于五台山建无遮会祈皇嗣;万历二十三年,憨山大师五十岁,流放充军雷州;万历三十五年,憨山大师六十二岁,被赦免,恢复僧籍;万历四十二年(憨山大师六十九岁),李太后去世,终年六十八岁;天启三年,憨山大师七十八岁,圆寂。

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丁未●

予六十二岁。春三月,予告回籍(我被告知恢复僧籍),制府(总督)檄韶州府,安置曹溪。予住山中时,得为诸弟子说法。予幼读《老子》(又名《道德经》),以文古意幽,苦艰涩。切究其旨,有所得,俗弟子请为之注,始于壬辰(万历二十年)。属意(意向专注),每参究透彻,方落笔。苟一字有疑而不通者,决不轻放。因此用功十五年,携于行间(携于行伍间),至今方完。

(制府戴公,四见。)

征按:《憨祖外纪》云:‘道德一经注,历十三年乃脱槀(稿)。太上(太上老君)语旨,盖身试之而后见,未可谓纸上陈言,无真味也。予(憨山大师自称)凡著经(凡是注经),必是凝神入观,体契佛心,机倪(关键要义)忽自迸出者,方副之纸(才写在纸上)。若涉思议,即不中用。’

〔太上老君〕道教对老子的尊称。又称“道德天尊”,以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日为老君圣诞日。

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戊申●

予六十三岁。议修曹溪大殿。春二月,冯元成公,吴中人,任岭西道。因访予入山,宿,遂梦大士现身,有感。诘朝(清晨)入殿礼佛,至三大士(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前,见两栋摧朽,惊谓予曰:‘何不修此?’予曰:‘工大费多,力不及耳。’问曰:‘费几何?’予应以若干。公曰:‘无难也,吾试为之。’归白制府(总督)戴公,公曰:‘殆哉(竟然如此)!见孺子将入井,必匍匐往救之,况佛菩萨处此危地,不动心,非夫也(非人也)。’乃诘所费,即以予言告。公曰:‘犹未也(恐怕不止这么多)。’即发南韶道往勘估计,且令请予以议之。予往,见公,公慨然欲独为鼎建。予告曰:‘若劳公家之费,恐不便。苟依法门故事(如果按照佛门惯例),庶几可耳(这样就可以办成)。’公曰:‘奈何(怎么办呢)?’予请以募众为之:‘公嘱岭西道,为疏十二簿(设置十二本募化用的簿册),三司道府,各置一扇(各置一册),随意施舍,总会于府(捐款汇集到制台府),解归于一(统一送至寺院),无庸归僧(不用僧人去募化)。如此,则不劳而易集。’公从之,不期月(不到一个月)而集将千金。予躬往西粤采大木,至端州,制府留修宝月台,乃别委官采办。冬,宝月台成,予作记(《端州宝月台记》),材木俱积于端江之浒(江边),次第运之(依次运回)

〔疏〕募化用的簿册。〔期月〕亦作‘朞月’,一整月。

冬十一月初,安南(越南)贼破钦州,戴公请王师远讨,因核论罢。

〔因核论罢〕冬十一月初,安南猺獞(瑶人)攻破钦州,大师以幢幡宝盖为仪仗,庄严若天人,入洞说降。于是贼退,得安定,全活钦州百万生灵(印光大师论云:“其撤採船,定民变,和(平息)钦州等大事,均以一席话而了之。非乘愿示生,救民于水火者,其孰能之?”)。戴公乃上疏奏请王师问罪,以掩钦州失守之过。由于猺贼已经退去,城池安然无恙,朝廷核查后下旨,戴公仅被罢官,而免于逮捕审讯。

(岭西道冯元成,一见。制府戴公,五见。元成,名时可,号文所,华亭人,隆庆辛未进士,历浙江参政。)

征于宗镜堂,闻之侍者云:‘戴制府耀,节钺粤中九载,山、海寇贼数动,得久任无虞者,悉藉憨祖之力。是以效施曹溪,百废具举,独大殿未建,拟用铁梨木为栋梁,尽从粤西采至地,价已值三千金矣。戴公更一年在任(倘若戴公在任再多一年),曹溪事业,成就不思议矣。’临罢之日,留师修宝月堂者,是时安南猺獞破钦州,事已溃败。上闻,几被逮矣。师以重名,用幢幡宝盖,入洞说降之。贼既退,得安辑(安定),全活钦州百万生灵。戴公乃有请王师问罪之疏,以掩前失事,故仅核论罢,而得免于逮讯。师所以报戴兴复曹溪之功者,亦綦(极)大矣。然而不侈己功(不宣扬自己的功劳),不彰戴失(不彰显戴公的过失),直以十数字,了制府去官一案,亦春秋为贤者讳之心法,忠厚之至义也。时有《奇门指掌》一书,为戴公所乞论著。

〔节钺(yuè)〕符节和斧钺。古代授予将帅﹐作为加重权力的标志。〔为贤者讳〕避讳讲说贤者的过失。

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己酉●

予六十四岁。春二月,予自端州运木回,阻风于羚羊峡,游端溪,有《梦游端溪记》。木运至蒙江,予即入山,方集众经营之(正要召集僧众搬运木材)。时众中不肖者数僧(这时,众僧中曹溪南华寺原来的住持及其亲信),遂作孽抵牾(于是造孽陷害我),因鼓众为乱,如叛民(意欲夺权)。予见而叹曰:‘此予重违佛教,乃著相之过也。’众方鼓噪,予独坐堂上,焚香诵金刚般若(《金刚经》),至佛说‘四见,即非四见’,忽然大悟,遂著《金刚决疑》。稿成,众寂然。

〔四见,即非四见〕《金刚经》原文:“世尊说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即非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是名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注释详见《金刚经精解》

不肖者(当那些坏人),不见信予心(见我不为所动),乃为奸人误之(又被奸人蒙蔽),益危惧(越发恐惧),遂讼于按院(巡按御史),准行司理(批示由司理查办此案

〔司理〕主管狱讼刑罚的官员 。

予是时,飘然出山听理(我这时,飘然出山听侯审理),船居于芙蓉江上者二年,资斧已竭(旅费用尽)。时别驾(州刺史的佐官)项公楚东,抱关(闭门居家)于浛hán江,邀予往。

江行,遭风破舟。及至,复大病几死,公延医力救之。及回郡,乃卧病于旅邸,将期年。(途中遇到大风,船破沉江,憨山大师被救起,好不容易到达项公家,又大病几死,项公请医竭力救治。及到回郡,卧病待审,将近一年。)

(司理,无姓。别驾项公楚东,名桂芳,嘉兴人,各一见。)

征:授梓《金刚决疑》于楞严(楞严寺)经坊,计四十八牒。不知何以抢攘鼓噪中,片刻便能成稿?洵xún,实在)得心应手,不在文字求也。

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庚戌●

予六十五岁。是年,船居于江上。秋七月,直指按部至郡(直指使者巡视来至本郡),访及予(来拜访我)。时司理闻之(这时司理听说),方为理(才开始审理我这个案子),返坐予罪(反而判我有罪)。直指大不然,驳之云:‘某大有功于六祖者(憨山大师是大有功于六祖的人)。向所舍为常住计者(此前费心尽力为本寺筹划、募款和建设),今(如今)奸僧得利,而返罪之(反而嫁罪于憨山大师),是谓平等法门乎(难道这是佛门之平等法门吗)?’复行本道严究之(于是又指示本地道府严加追究,务必弄个水落石出)

〔直指〕专管巡视﹑处理各地政事的官员,也称‘直指使者’。

由是(因此)本府本地道府亲诣山中,按僧之所开状(按照奸僧所告的状子),逐款审之(逐条查对),尽妄言无当也(都是没有事实依据的谎言)

所诬侵常住(寺院)八千余金,予初立常住库司清规,置有号票。凡一应(所有一切)钱粮收支,有监寺书记(均由监寺记录在案),秋毫(丝毫)出入,皆执号票为据,不妄发也。至是,历年执事僧,当官研核查算,以号票为准,无分毫及予者。(这时,历年执事僧根据号票,当着道府研核查算。结果,憨山大师分毫无染。)时上下内外,方信予之不妄也(才相信我说自己分毫无染是真话),事乃白(被诬告之事于是大白于天下)

当道重怒其僧(道府大怒,要重办奸僧),予力为解之。再三请予留住山中,时予心已厌倦,故力辞之。以禅堂付弟子怀愚掌之(奸僧夺权以失败告终),予即飘然长往,寓五羊之长春庵。

(直指无姓,一见。○禅堂,即宝林堂。)

征:疑戴制府方罢(刚刚被罢官),而不肖数僧,辄敢大发难端,此何僧乎?必曹溪旧主僧也(必是曹溪南华寺原来的住持及其亲信)。此所诬侵常住者,何钱粮乎?必曹溪旧规,当官收支,当官核算,积年常住钱粮也。自上台延憨祖入曹溪(自从制府延请憨山大师入主曹溪南华寺),而旧僧不得主(原来的住持就不能够再掌管寺院),久失侵渔之利(久已失去侵吞寺院钱粮从中牟利的职权),故乘台宪知交乏人(于是乘与憨山大师交好的制府戴耀被罢官的机会),构司理以翻局(买通司理来夺权,以重新掌管南华寺)。而几先之哲(而有先见的哲人憨山大师),杜患已豫(已经事先杜绝祸患之源),仓猝之孽,肆毒无虞(所以猝然而起的祸患虽然猖狂肆毒,憨山大师却能安然无恙)。然两年船居听理,转眼殿材归虚,此六祖缘事之大悭,幸憨祖长算之善后也。回视曩者请查内支籍冒施无稽之事,难有大小(被诬告侵吞内库钱财之难大,被诬告侵吞寺院钱财之难小),解惟一法(化解它们的唯一办法,都是‘一切收支记录在案,自己分毫无染’)。千僧粥饭场,片席洁白地。禅堂得付(寺院得以交付他人住持),去来自由(自己重新获得自由身,闲云野鹤,飘然而去)。曹溪公案从此了,而正未了也(指憨山大师后来重返曹溪一事)

〔杜患已豫〕指憨山大师当初订立寺院库司清规,设置号票,所有一切钱粮收入和支出,都由监寺记录在案,丝毫的收入和支出,都有号票作为凭据。

濒行,《勉曹溪诸弟子十首》云:

千僧和合(和睦同心)似灵山,大众皈依岂等闲;不是曾蒙亲嘱付,如何得入祖师关

肉身(六祖肉身)现在即如生,朝暮茶汤出志诚;钟鼓分明当说法,不须苦口再叮咛。

福田种子要深栽,因果如临明镜台;亲到宝山千万次,这回不可又空回。

辛勤作务莫辞劳,可想当年石坠腰;一息不来千万劫,善根不种苦难消。

〔当年石坠腰〕六祖当年腰石舂米。《六祖坛经》云:“祖(五祖)潜至碓坊,见能(惠能)腰石舂米,语曰: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腰石舂米〕古时大量舂米时是利用杠杆原理,一头舂锤,一头人踩。惠能在腰上绑一块大石头来增加体重,对面舂锤处的配重就可以加重,这样可以提高舂米的效率。

莫教轻易过平生,如箭光阴实可惊;只恐气销三寸后,几时再到宝山行

功德园林不可轻,脚跟步步要分明;莫教错落随他去,免使盲人又夜行。

寸椽片瓦众缘成,信施脂膏不可轻;切莫贪他驴粪橛,等闲换却一双睛。

信心膏血重须弥,粒米茎薪不可欺;但看披毛并戴角(畜生),酬偿夙债苦泥犁(梵语,地狱也)

幸生中国早离尘,身着袈裟远六亲;受用空门清净福,如何能报祖师恩?

少小能存向上心,毫芒终长到千寻;只须历尽冰霜苦,始得成材出邓林

〔千寻〕古以八尺为一寻。"千寻",形容极高或极长。〔邓林〕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树林,比喻荟萃之处

又《将之南岳留别岭南法社诸子十首》云:

一落风尘二十年,相逢须信是前缘;自从衣钵南来后,今日重拈直指禅。

底事分明在己躬,不须向外问穷通;但能触处回光照,莫被尘劳困主公。

〔底事〕此事。〔己躬〕自己躬行(自己亲自实行)。〔尘劳〕心劳尘境,是烦恼的别名。〔主公〕主人公,指自性。

大道从来绝本真,多因分别强疎亲;直须看破娘生面,方是尘中特达人。

瘴烟饮尽齿犹寒,不记从前道路难;此去万山深密处,云霞五色座中看。

廿载驱驰走瘴乡,年来不觉鬓如霜;今乘一叶扁舟去,踪迹应从万壑藏。

尘劳浪迹久和光(和光同尘),只为拈提此事(向上一路)忙;千尺钓竿几斫尽,海天回首更茫茫。

一自归依绕法坛,时时为乞此心安;莫言别去三千里,明月中天觌面看。

时把纶竿(钓竿)见素心,竹枝(竹枝词,这里指自己所作之诗词文章,乃至种种开示)唱罢几知音;扁舟归去霜天夜,明月芦花何处寻?

寒空历历雁声孤,踪迹从今落五湖;无限烟波寄愁思,片帆天际是归途。

为法宁辞道路赊(漫长),岂云瘴海是天涯?频将一滴曹溪水,灌溉西来(达摩祖师西来)五叶花。

〔五叶花〕禅宗自六祖慧能以后,衍成曹洞、临济、云门、沩仰、法眼五派,故称为一花五叶。

前十首教宗(前十首讲教),后十首宗教(后十首说宗),即此是衣钵。

廿一、东游之行

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辛亥●

予六十六岁。春三月,居端州鼎湖山养疴(kē,病)。初奉赦候题,向无直指复命,故延至今。复蒙重勘明,始销(才注销旧案),听自便(得自由身)。时诸士子(读书人)相依请益,遂述《大学决疑》。

征:读谱,丁酉(万历二十五年),著《中庸直指》。越十五载辛亥(万历三十九年),始述《大学决疑》。先《中庸》,后《大学》者,本《礼记》中庸第三十一,大学第四十二也。师在宗镜堂,面语征:‘大学尾(尾随)中庸之义。’征得因而成书。

万历四十年1612年)壬子●

予六十七岁。居长春庵,为诸弟子说《起信论》,八识(《八识规矩颂》),百法(《大乘百法明门论》),请述直讲。向以《法华击节》,文义联络不分,学者难会,乃著《品节》(《法华品节通议》)

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癸丑●

予六十八岁。为诸弟子于长春庵结夏,讲《圆觉经》,方半,即发背疽甚重,医不能治,几危。大将军汉冲王公,业(已经)为予治后事。时粤人梁杏山者,酒人也(好酒之人),素以医疡(yáng,疮、痈、疽、疖等的通称)(著名)。偶至,视之曰:‘甚矣,少迟,则莫救矣;幸安心,无伤也。’乃纯采草药以敷之,随手奏捷,犹如弄丸,刻期取效。至冬乃痊,予为文以谢之(详见《梦游集·赠良医杏山梁先生序》

〔结夏〕又名安居,即在夏季的三个月中,僧徒们不得随便外出,以便致力于坐禅和修习佛法。〔弄丸〕一种民俗杂技。以单手或双手上下连续抛接数个弹丸,一个在手,数个滞空,递抛递接,往复不绝。

此疽,盖自初坐禅时所发,知是怨债,以诵华严告假者,每向于书写读诵华严,则窃发(不知不觉地产生),随祷而止。即至粤中,已两举不成,此患在身,四十八年矣。初起时,偶忘之,且不知为疽也,遂成大疾。其怨业酬偿,盖以身试之不爽也。

十月疾愈。初与衡阳曾仪部金简,为方外友(不涉尘世的朋友),向有南岳休老之盟(向来有南岳终老之约),书以十数,未能也(却未能兑现)。今特具书,专门人旋湛来迎(现在他特别写信相邀,并专派门人旋湛来迎接),遂杖策而往,乃去粤(于是离开广东)

〔仪部〕礼部郎中。〔南岳〕即衡山,位于湖南省衡阳市。

初予至粤时,法性弟子相从者数十,久之渐零落,唯通炯、超逸,以风波患难疾病相从,未离左右。通岸,常往来。今将行,皆不舍,则岸(通岸)、逸(超逸)力担簦以从。携侍者福慧、广益、广成,度岭。以是年十一月,至湖东,遂以居。先是弟子福善,携侍者深光,北归探亲。至是,不数日亦追至。

〔担簦(dēng)〕背着伞,形容背负行李长途跋涉。

(王大将军汉冲,梁疡医杏山,曾仪部金简,弟子旋湛,通炯,各一见。超逸,通岸,各再见。福慧,广益,广成,深光,各一见。福善,四见。金简,名凤仪,字舜征,衡阳人,以礼部郎致仕,自号南岳山长,着《楞伽宗通》八卷)

征:观诸祖,无不云随时,亦无不云偿债。岂积生定业,即华严大法,可祷可假,而必不可逃免耶?以四十八年,数患怨疽之身,究竟成不朽肉身,乃见大法之灵验耳。憨祖往来东西南北,缁白皈依,未可更仆数。乃谱中所载,落落如晨星。即一时大名公,每不详其名字爵里。如曾公,书法略备,犹槩不书名也。

自乙未(万历二十三年)入粤,至此一十八年,始书去粤二字。其间,戍雷阳,入南韶,兴复曹溪南华寺,宝林堂,旦过寮,许大公案,悉以去粤二字了之。而曹溪因缘,究竟不了不去也。

征又观卢祖(六祖),自黄梅,至曹溪,避难匿迹于猎人队中,一十七载,始薙(同‘剃’)发于菩提树下。憨祖之束发从军六载,即在曹溪,亦冠巾说法也。卢祖应韶州牧请,始与四众千二百人,据座说般若,从此光流八表(八方之外极远的地方),道被寰中(宇内)。憨祖戍粤,得徇制台各宪之请,移锡曹溪,顿使屠门酒肆,蔚为宝坊,缁白群集,摄折互用,大鉴(六祖)道种,勃焉中兴也。

卢祖宝林肉身。示寂于唐中宗先天二年。迄明万历二十四年丙申,憨祖始度岭面谒卢祖。迄天启三年,肉身示寂于曹溪,又迄崇祯十六年癸未,始从五乳,再度岭启龛,密迩相对,举成数言之,恰一千年。前后煇映,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符节〕古代派遣使者或调兵时用做凭证的东西。用竹、木、玉、铜等制成,刻上文字,分成两半,一半存朝廷,一半给外任官员或出征将帅。

凡世所传,如陈亚仙、萧公子、毛赖债等语,悉从宗镜堂侍者证其讹。惟为灵通侍者戒酒事,闻之特详,访之特真,可记也。

灵通侍者,占城国太子,其父王,遣五位大臣,同太子来曹溪,请六祖往彼供养。六祖不行,太子率大臣俱立化于海滨,不归。五臣为神,显灵韶阳。众于南华寺山门外,立相公祠,旁有相公桥。太子既化,复以灵性,现身为六祖侍者,独不戒酒,六祖许之,得受付法去。有一钵留在寺,寺僧铸一铜像,侍立六祖肉身之旁。像顶有布帽,寺邻乡人,每日盛一钵酒供养之,酒即化成水。供酒后,其帽即歪。憨祖初入山,期与大众授戒。大众言,灵通侍者饮酒,我侪不合受戒(我等不适合受戒)。本师乃作一文,启六祖座前,先与灵通侍者戒酒,即碎其钵。启语有云:‘击碎酒器,以成法器。’灵通侍者从此不受酒供,以酒供之,帽不歪,酒不成水。

〔侪(chái)〕等辈,同类的人们。

又按:曾公金简著《楞伽宗通》,自叙(自序)云:‘与憨师莫逆,初造访牢山,后憨师入粤,道出螺川,敬以楞伽嘱,至雷阳作《笔记》(憨祖到了雷阳作《楞伽笔记》)。’征今见曾公《宗通》,融会三译(融会《楞伽经》三种译本)。斟酌《笔记》(《楞伽笔记》),似憨祖至雷阳寄金简《笔记》者,专了前诺也。乃前谱中,丙申(万历二十四年)丁酉(万历二十五年)二年,有云:‘开手注楞伽。’又云:‘《楞伽笔记》成。’而其缘起,乃谓‘大行王性海,礼于江上请注’,不属金简,不知云何,岂同时两请而速成耶?

以上,了曹溪中兴公案。

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甲寅●

予六十九岁。予去粤时,诸弟子不能追随者,思慕之心益切。时冯生启南等,以书来延福慧,以代予座(在南华寺代我给他们讲经说法)。是年,即遣福善,送慧还粤。

暮春游德山礼祖(暮春游德山院礼祖师宣鉴禅师),有诗四首。访冯元成公于武陵,有诗二首。会龙参知朱陵,受荣王斋,大善寺众僧请说戒。冯公与诸同道,各捐资,修昙华精舍(作为憨山大师之弘法道场)

〔德山〕唐代德山院宣鉴禅师。德山的当头棒喝闻名天下,禅林常说:德山棒临济喝,当头棒喝。〔当头棒〕德山禅师常手持一棒,神色严峻地盯着对方,弟子言语间若有迷惑、蒙蔽心性之处,必给予当头一棒,以使其猛然醒悟而不再言说。这种突然打断弟子思路,令其刹那间直接认清自己的方式,即是禅宗有名的“当头棒”。〔有诗四首〕即《德山礼祖四首》,现录一首:“师据空王令,余来愧晚年(憨山大师此时六十九岁,‘愧’是自责:早就该来礼拜祖师您)。遥瞻千载上,常见一灯悬(喻德山禅法光耀千古)。鸟语言前句,山光格外禅。手中生铁棒,刮尽野狐涎。”〔空王〕佛的尊称。佛说世界一切皆空,故称‘空王’。〔手中生铁棒〕德山手中所持是木棒,而这里说“生铁棒”是形容其棒之厉害。〔野狐涎〕迷惑人的话。

回衡阳,舟过湘潭,晤包仪甫。夏四月,还湖广。闻圣母宾天(帝王之死),随建报恩道场。有恩诏,乃对灵主披剃,谢恩,还僧服。

〔穿还僧服〕大师于万历三十五年恢复僧籍,直到万历四十二年太后逝世,建报恩道场,才面对太后牌位,披剃,谢恩,穿还僧服。感恩之深,莫可言喻。

《楞严经》,自东海立意著《通议》,久蕴于怀,未暇述。今夏五月落笔,五十日稿成。十一月,精舍就,有山居诗,时门人悟心、颛愚来省。

(圣母,十一见;冯生启南,一见;福慧,二见;福善,五见;冯元成,再见。龙参知,朱陵,荣王,包仪甫,门人悟心、颛愚,各一见。仪甫,名鸿逵,秀水人,进士,湘潭令,世信佛。)

征:观粤弟子,来延侍者福慧,代座宝林,是即复返曹溪之缘起也。对圣母灵主,乃肯披剃,谢恩,还僧服。前此恩赦,勘明,开伍,八年竟未肯容易自还僧服。究必俟圣母,始终之报恩道场,报圣母台山慈寿之恩,于报恩本寺积储因缘,尤双关切义也。非常罹难,非常报恩,非常恩诏,非常披剃,实积生积世非常关目也。

圣母者,慈圣李皇太后也,隆庆皇妃,诞神宗及潞藩。后为太后,信心喜舍,到处称佛老娘娘。明制,外戚生东宫者,止封父侯一辈,子弟仅袭锦衣。惟太后父,封宣国公,侄李成铭,嗣封武清侯,三辈不绝,兼多科甲,贵盛无比,人以为圣母事佛永世之报。

崇祯十二年,成铭长庶子国臣,与异母弟,争嗣爵家产。上(崇祯皇帝)怒,谓外戚世爵,本非祖制,且嫌其资厚,传议籍没,奉行者过骤(奉行者过于苛严),李氏不堪(李氏受不了)

〔籍没〕登记并没收家产。

忽一日,第五皇子病死,顷之复苏,对上(崇祯皇帝)云:‘往见太祖娘娘,现在成佛,号九莲菩萨。说武清侯产业,是我在日所赐。传与汝父(传话给你的父亲,即崇祯皇帝),无罪不得抄没。国难(明王朝的灭亡)不远矣,汝去即来。’言毕(第五皇子说完),寻卒(顷刻即亡)。上(崇祯皇帝)闻之大惊,遂听戚族处分(于是听由他们亲族来处置‘争嗣爵家产’的纠纷),寝前议(而停止之前籍没的决定),建九莲菩萨庙于大内(皇宫)之北。此著国亡之兆,更验佛法之灵。

又闻:‘圣母宾天时,嘱万历皇帝(明神宗),以不得达观、憨山修建道场为遗憾,闻憨山尚在广,亟(jí,急切)召之归,云云。’此征(这是我福征)在都任军需厂时,多与内使(太监)同事,故得闻其槩(概)如此。

(按:福征撰《年谱疏》是在清朝,而听闻这些事却是他在明朝任京官之时听內使所说。)

《楞严通议》稿成,以五十日了二十七年前,戊子(万历十六年)在海印一案,亦似关切圣母时事也。

时有《送悟心融首座还京口》云:‘空山拟伴老余年,何意东归上法船。好待海门孤月上,话头一为老僧圆。’《讯颛愚衡公病》云:‘四大久观如泡影,病魔何处可潜踪?古人自有安闲法,只在无生一念中。’读此,可识悟、颛二公,畴昔操履本领,并可想二公同游远省缘契。

是岁,起南岳匡山东游因缘。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乙卯●

予七十岁。春,为众说《楞严通议》。夏四月,著《法华通议》。以虽有二节,全文尚未融贯,故重述之,亦五十日稿成。说《起信论》,纂《起信略疏》。秋七月,游南岳,登祝融(衡山的最高峰),有诗。

重阳,冯公自武陵移守湖南,复招予同游方广(指佛寺)。回郡,公同巡道吴公生白,过访湖东,谈及楞严(谈到《楞严通议》),吴公大喜,即与诸属捐资刻之。礼八十八祖道影,吴公大赞叹,乃命画士临小像册,请予各为传赞(《八十八祖道影传赞》)。冯公到任,未几,即请予游九疑(即九嶷()山)。冬十月,至零陵,留过冬于愚溪。

(冯公元成,三见。吴巡道生白,一见。生白,名中伟,海盐人,历官刑部侍郎。)

征:观七十岁老人,阐扬竺干(天竺)坟典,著议,纂疏,日不暇给,此语言文字中,水穷山尽处也。

〔坟典〕三坟﹑五典的并称,后转为古代典籍的通称。

迦文(释迦牟尼佛)说法四十九年,流传五千四十八部,却说不曾道一字。宣尼(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悉六十八岁后,七十三岁前,数年间事。忘食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究竟说‘予欲无言,天何言哉’!至如初祖楞伽四卷,六祖金刚一卷,是有言,是无言,是棒是喝,是同是异?吾师乎,吾师乎!于是有感。

〔予欲无言,天何言哉〕《论语》云:“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译文:孔子说:“我想不说话了。”子贡说:“您如果不说话,那我们这些学生传述什么呢?”孔子说:“天说什么话了吗?四季照样运行,万物照样生长,天说什么话了吗?”)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丙辰●

予七十一岁。春正月,归自零陵。初达观禅师入灭之次年,予弟子大义,请灵龛回南,缁白弟子,奉供于径山之寂照庵,今一纪矣(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予难忘法门之义,向欲亲往一吊,故香亦未遣也。适闻葬期,必欲一往。且金沙有东禅之迎(且有金沙东禅寺来迎请我),遂乘兴而往。将行,花药寺众僧请斋,为续法系。过梅雪堂,吊逊庵宗师。

夏四月,离湖东,有《去南岳解嘲诗》。端午,至武昌,礼大佛,游九峰,礼无念禅师塔。六月,至浔阳,游东林,有怀古诗。登匡庐(即江西省的庐山,相传殷周之际,有匡俗兄弟七人结庐于此,故称‘匡庐’),吊彻空禅师。避暑金竹坪,注《肇论》。因见其山幽胜,有归隐之意,遍览诸胜。

七月,游归宗(归宗寺,位于江西庐山脚下),登金轮峰,礼舍利塔,有诗。适有僧某者,以五乳(五乳峰)相送为静室。及予登览,观其地不广,其境颇幽,遂受之。时江州孝廉邢来慈,愿为布金檀越,即捐资五十金,为予买山,故遂(于是实现)予投老之意焉。适浮梁陈赤石大参闻予至,亦至山相访。闻予有意匡山(听说我有终老庐山之意),发愿为护法。

〔投老〕告老,退休。

秋八月,出山,至黄梅(今湖北省黄梅县),礼四、五祖(四祖道信、五祖弘忍)。访汪司马公,入紫云山,留旬日。汪公愿作匡山建造檀越,拉荆国主,袁使君等,为七贤社别去。桐城访吴观我太史,吴本如中丞,欲建庵以留(他们想建庵留我住在那里)。游浮山,有歌。截江,登九华。十月初,抵金沙东禅寺,晤于王孙氏诸君。

顷,出金沙,即之双径(即向双径而去)。过曲阿,令尹东里王公,问法于观音山。蒋墅贺氏,迎于家之别业,留数日,备舟送之。过梁溪,游惠山,仪部景逸高公诸君,斋于邹氏园。娄东王孝廉,张九复诸居士,迎于关上,舍其家(住在他家),礼请法要。过吴江,晤周沈诸公于接待院。石门颜生生居士,候迎于淞陵,迎过其家,备斋资以随行。

长至(冬至,这里指冬至那个月,即农历十一月份)月望(旧历每月十五日;“长至月望”即十一月十五日),至寂照庵。十九日(十一月十九日),为达观师作荼毗(火化)佛事。时大师弟子,缁素俱集,予先为文以祭之。预定是日,无爽。二十五日,手拾灵骨,藏于文殊台。弟子法铠,随建塔,予为塔上之铭,以尽生平法门之义焉。

〔长至〕冬至。由于自冬至后日渐长,故称。

遂留山中度岁(过年),为禅堂衲子小参,有《参禅切要》。铠公(法铠)请益相宗,为述《性相通说》。诸请益者,各为说法语,作《担板汉歌》(详见《担板汉歌注释》。吴门居士朱白民、王芥庵,朝夕聚谈,法喜为乐。时虞山钱受之太史、严天池中翰,以书见招。武林金中丞、虞吏部,诸缙绅,皆具书来迎(都写信来迎请),时以岁暮未应(此时年终天寒,故未答应)

〔小参〕登堂说法为大参,定时以外的说法为小参。

(达观师,七见。弟子大义,逊庵宗师,无念禅师,各一见。彻空师,三见。孝廉邢来慈,浮梁陈赤石大参,汪司马,无号。荆国主,袁使君,无号。吴观我太史,吴本如中丞,金沙于,王孙,诸君,曲阿贺氏,并无号。王东里令尹,高景逸仪部,娄东王孝廉,无号。张九复诸居士,吴江周沈诸公,并无号。石门颜生生,达师弟子法铠,吴门居士,朱白民,王芥庵,虞山钱受之太史,严天池中翰,金中丞,虞吏部,并无号,各一见。赤石,名大绶。历太仆卿。汪司马,号静峰,黄梅人,历官密云总制。袁使君,即后南康郡守袁公九济。观我,名应宾,本如,名用先,并桐城。王东里,名志道,泉州人,历官都御史。景逸名攀龙,无锡人,历官左都御史。白民,名鹭,苏州人,以写竹名。芥庵,名在公,字孟夙,昆山人,以孝廉为令,寻弃官去。受之,名谦益,常熟人,历官大宗伯。天池,名讷,常熟人。金中丞,名学曾,号省吾。虞吏部,名淳熙,号德园,并钱塘人。德园,作东游集序。)

征按:是年(万历四十四年丙辰,公元1616年),前半谱,五乳峰法云寺缘起。后半谱,金沙、曲阿、吴门、武林,一时善信法侣。

征得皈依本师,命名福征(这是本疏作者福征皈依憨祖之年),命字梁生,成《东游集缘起》也。

全谱中,大关目处,在最先礼初祖,次礼六祖,兹礼四祖五祖,一一随时机缘,觌面印证,肉身嗣祖,奇矣伟矣。

本师(憨山大师)至双径寂照庵时,征寓西湖聊斋读书。以大楼倒塌,三梁翼护,再生因缘,急走径山谒雪峤禅师。于向筑千指庵中,强之躬导顶礼《梁皇宝忏》七日竟,遽得轻安。矢志精进,在山未归。恰于寂照庵,得遇本师上山荼毗达观大师,正启南岳所缄祭章,刻期无爽之日也。

颜生生,桐乡县人,居石门,征同年(同榜考上举人 ),开美名俊彦之尊人(父亲)。一夕,预梦伽蓝神,命迎宾头卢(十六罗汉中之第一宾头卢尊者,这十六大阿罗汉,受佛之命,永住此世,以济度众生)。见有坐中堂正席者,旁列侍坐,并一时名宿(素有名望的人),法律宗师,畴昔所识认者,咸在,遂惊而觉。越日(第二天),闻本师(憨山大师)东来,命舟往迎于淞陵,历双径,云栖,湖上诸山。所在,同征随侍最久,命名福坚。后本师还,过石门,生生(颜生生)延至家中,有梨园(戏院),本师命演《拜月亭》。

设大供,先择侍从受具戒(具足戒)者,始得与席,余悉禁止。一时列坐,有巢松,一雨,智河,闻谷,古德,佛石,德宗,心宗,玄津,某某诸名宿。生生席中与征言此,了了分明(颜生生在席中与与我,福征,清清楚楚地讲道),梦宾头卢日,所目击人景也(今日大供之人、景,与他那日梦见宾头卢尊者时所看到的人、景相同)

越日,征在法舟启问:‘看戏不碍戒律否?’本师叹曰:‘大(古通‘太’)难说。他人一日不犯戒,一日是不犯戒。我日日不犯戒,日日是犯戒。’征闻之,不觉倾心丧胆,迄今言犹在耳也。

《参禅切要》,《担板汉歌》,并在径山大殿,为大众普说。诸方相传,《担板汉歌》为雪峤宗师而作,则大讹。雪师特立峭耸,与名禅诸公多不谐,独本师(憨山大师),相与无闲(通‘间’)。本师为作《雪峤山主真赞》,《千指庵六妙铭》。濒行,又受雪师铁如意之供,而为之铭,具在《东游集》中,读之可识其契遇机缘矣。因录《担板汉歌》,以析法门疑义。

《担板汉歌并引》云:

径山法窟,自大慧中兴临济之道,相续慧命,代不乏人。近来禅门寥落,绝响久矣。顷,一时参究之士,坐满山中。至有一念瞥地(见性),当体现前,得大自在者。惜乎坐在洁白地上,不肯放舍,以为奇特,不知反成法碍也,教中名为所知障。所以古德云:“直饶做到(就算你做到)‘寒潭皎月,静夜钟声,随叩击以无亏,触波澜而不散’,犹是生死岸头事。”所谓荆棘林中下脚易,月明帘下转身难。名抱守竿头,静沈死水。尚不许坐住,况有未到瞥地,偶得电光三昧,便以为得,弄识神影子者乎?此参禅得少为足,古今之通病也。恐落世谛流布,疑误多人。有请益者,乃笑为担板汉歌以示之。

〔担板汉〕禅林用语。本指背扛木板之人力夫,以其仅能见前方,而不能见左右,故禅门用来比喻见解偏执而不能融通全体之人。本文是指那些参禅得少为足者,他们做到‘一归于无’便以为究竟,误将化城当宝所。这执著于‘一归于无’犹如背扛木板,只看得见一个方面,而不知整体。所以歌中说道:“惜乎坐在洁白地上(停滞在一归于无的境界),不肯放舍,以为奇特,不知反成法碍也。”“我劝君,不要担(不要执著于‘一归于无’的境界)。”〔化城〕幻化之城郭。出自《法华经》中的化城喻。化城喻言:一切众生成佛之所为宝所,然而到此宝所,路途艰险遥远。佛恐行人疲倦退却,于是在中途变出一座城郭,使他们暂得止息,蓄养精力,然后直奔宝所。佛欲使一切众生证得佛果,然而由于众生心怯力弱,不堪承担,故先说小乘涅槃,使他们得此涅槃,暂为止息,由此更发大心,进趋大乘涅槃(佛果)之真实宝所。(注释详见《担板汉歌注》

歌曰:

担板汉,担板汉,如何被他苦相赚

只图肩上轻,不顾脚跟绊。

纵饶担到未生前,早已被他遮一半。

这片板,项上枷,浑身骨肉都属他。

若不快便早抛却,百千万劫真怨家。

坐也累,行也累,明明障碍何不会

只为当初错认真,清门静户生妖魅。

开眼见,闭眼见,白日太虚生闪电。

乾闼婆城影现空,痴儿认作天宫殿。

要得轻,须放下,臭死虾蟆争甚价?

乌豆将来换眼睛,鱼目应须辨真假。

有条路,最好行,坦坦荡荡如天平。

但不留恋傍花柳,管取他年入帝京。

舍身命,如大地,牛马驼驴不须避。

果能一掷过须弥,剑树刀山如儿戏。

若爱他,被他害,累赘多因费管带。

一朝打破琉璃瓶,大地山河都粉碎。

我劝君,不要担,髑髅有汗当下干。

分身散影百千亿,从今不入死门关。

又按:本师年谱,所自叙者,止笔其纲,不遑详笔其目。征所述疏,亦止得见闻之什一(十分之一),而遗其什九。即如是年所笔‘愿作匡山建造檀越’,明年复笔‘业先具资为修静室之汪公,如许檀信宰官’,止称汪司马,而不详名氏,复不详里居。向阅之,疑谓即前汪司马伯玉,而历年久远,楚(湖北)、歙,安徽)地隔,正所未解。比见本师法属融澄法师,乃知为居黄梅,官总制之静峰公。则其他皈依善信之遗漏,固指不胜屈矣。

又如是岁,至匡庐金竹坪时,有‘遍览诸胜’四字,所该括含摄道场事迹,不知几许。即如九江有石门远公道场,为本师经月卓锡说法之地,其命为住持者,即融澄公也。初为休宁诸生,俗姓程,名可裕,与毕居士贯之,同读书石门。一见本师,即弃家,皈依祝发,命法名广舍,随命住持石门道场。后本师在五乳,屡寄手札,嘱之料理石门诸务,开示谆切,此为目前最亲法嗣,而谱中不遑(无暇)载也。

一日融公,同邵子石生,携本师亲笔种种,过雨花台偶偕居,焚香展诵,因书以识之。又一日,有绍玄师,法名慈义者,从江阴来见访,为知微师法孙,慈门师法嗣,曾住法云,后住浔阳一钵禅林,又兴武昌洪山修静寺。兵乱中,所至掩骼,两建水陆道场。本江阴陆氏子,改革后,还里,现兴万佛禅林。自言所度弟子,仁达、量明等甚多,然于本师未及亲炙也。

本师所最肯许上首弟子,无如知微师,名福善者。始则吉凶同患,六见本师临化年谱,终则奔走扶龛,详笔本师后事因缘,是为五乳肖子。

又如虚中师,名广益者,宝林会上,亲证涅槃,启请垂足,遗言传示,历历有据,是为曹溪干孙。

今知微师玄孙,仁锡,号明记者,学法长干。虚中师有徒慈任,号坚如者,住持栖霞。是亦征于乱后,奉假白门故都,相与机缘会逢,成就年谱疏述者也。就中后事因缘,闻之宽居,名广用者,特详而确。后来纷纷之说,举不足凭,不敢妄笔。惜其遽寂栖霞,不及见年谱疏述之成耳。

〔白门〕南京的别名。

宽居,实知微之嗣,即明记之祖也。又一时,往还祖堂报恩。因灵峰素公说法时得相见者,有怀白师,名恒道,曾住法云二载余,亲近本师,从受大戒。又祖堂监院湛持,名修如者,为雪浪大师孙,本师所屡念恩兄之嫡嗣也。以上诸公,与灵峰素公,并有甚深法缘,例得书识法系之后。

〔灵峰素公〕即灵峰素华公,亦即灵峯蕅益大师(1599年-1655年),俗姓钟,字智旭,又字素华,号蕅益。

征:自是岁皈依后,凡随侍关切事,始称本师。初奉供法影于药山龙树坛,后奉供于雨花台偶偕居,则觉浪和尚说法三藏堂时,特率群侍礼足主席者也。兹素公复说法三藏堂,得藉商略,圆成谱疏胜事,载悉缘起。

素公(藕益大师),钟姓,少居苏门,业儒,笃信宣尼(孔子),时见梦寐。年十七,阅莲师(莲池大师)著述,始省净土。二十二岁时,雪岭峻师,以观颂旨钥,得契本师,往参匡山,因附瓣香问法。本师《示钟居士偈》云:‘西方只在自心头,烦恼空时妄想休;便见弥陀真面目,元从苦海泛慈舟。’越二载,即依雪师,弃家祝发。从此,迄本师示寂,四感梦缘。今弘演台宗,指归净土,征所目击法乳也。

〔四感梦缘〕蕅益大师四次梦见憨山大师。蕅益大师《(憨祖)年谱述疏偈并序》云:“辛卯(1651年)春,幻游长干,复见谭埽庵(福征)所述疏憨翁年谱。......因思壬戌(1622年,蕅益大师二十四岁),智旭初出家时,三梦憨翁。癸亥年(1623年)冬,将入寂时(憨山大师将入寂时),又复示梦(又复示梦于我),并是慈悲真实加被,岂偶然哉!”〔法乳〕长养人们的慧命者 。

廿二、菩萨应世

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丁巳●

予七十二岁。春正月元旦,为众说戒。下双径,吊云栖(吊念莲池大师),时缁白弟子千余人,久候于山中,留二旬。每夜小参、问法,各各欢喜,发挥莲池大师生平密行。弟子闻之,至有悲泣,谓予发其人所不知者,乃请作塔铭(详见《莲池大师塔铭注释》一文)

出山时,玄津法师,谭生孟恂(即福征,本疏后文云:‘时征年二十有七,同玄津法师上径山,延请湖南净慈开堂’),同郡中诸缙绅居士,留请净慈宗镜堂,日绕数千指(一人十指;千指,形容人多),为说大戒,作《宗镜堂记》(《西湖净慈寺宗镜堂记》)。时诸方名德,俱集于湖上,偕谭生(福征)问法,各申诘难。时谓东南法会之最胜者,昔所未见也。

〔谭孟恂〕谭贞默(1590-1665年),字孟恂,号埽庵,又号道一居士、髯道人等;法号福征,字梁生,浙江嘉兴人。

乃游灵隐,三竺,西山,诸名胜,赞扬放生三池,乃行。时城中宰官居士,具舟放生,饯别湖上,且具状,请留云栖,乃有三年之约。

过槜(zuì)李,岳石帆仪部,项楚东别驾,乃予旧知,晤于楞严禅院。适麟溪沈旅泊,迎过其家,座中,忽询先大师云谷和尚(云谷大师)塔,不知何许(不知在何处)。居士即告曰:‘近近,栖真里许耳。’予大喜,是暮即过其寺,礼先师塔。见寺最幽胜,而塔院颇荒寂,予凄然久之。恨行匆匆,不能料理,敬托沈君代为之缉。且嘱置长生田,以赡香灯(以供给香灯之费用)。凡一往所经,随手之作,玄津壑公,谭生孟恂,汇为四卷,刻之,名《东游集》。

按:憨山大师《东游集》,只闻其名,未见其书,遍寻不得。如果哪位大德有幸见到,务请在网上发表,功德无量。

回至吴门,巢松、一雨两法师,请入花山,游天池,玄墓,铁山,诸名胜。寒山赵凡夫,文文起,姚孟长,徐仲容,徐清之诸公,问道于观音山。冯元成、申玄渚二宰官,驾于家。将行,弟子洞闻,汉月,钱太史,王季和,瞿完初,迎至常熟,遂至虞山信宿(连宿两夜)。拂水太史送至曲阿,贺知忍父子侄,候于奔牛之三里庵,请留园中结夏,力辞之。

归山,贺知忍居士,以《八十八祖道影》送予,乃高士丁云鹏笔,予遂受之。送至京口,受三山缁白(僧俗)斋,于大彻堂,为众说戒。

罢,即扬帆返匡山。以五月一日过白下,江上一宿,见一二故人。五日至芜湖,缮部刘玉受,督关,因款留,请作《异梦说》。崔吏部鹤楼,追唔于江上。以五月十六日,舟次星渚,抵归宗,寓居。时汪司马,业先具资,为予修静室。六月十五日,即命弟子福善,经营五乳开工,于十月始成一室,乃得安居。

(云栖莲池大师,玄津法师,谭生孟恂,项别驾楚东,各再见。岳石帆仪部,麟溪沈旅泊,各一见。云谷和尚,三见。巢松,一雨,两法师,寒山赵凡夫,文文起,姚孟长,徐仲容,徐清之,各一见。冯元成,四见。申玄渚,洞闻,汉月,二师,各一见。钱太史受之,再见。王季和,瞿完初,贺居士知忍父子,刘缮部玉受,崔吏部鹤楼,各一见。汪司马,即前静峰,再见。弟子福善,六见。玄津法师。名大壑,雪浪大师弟子,即净慈宗镜堂住持,与征同事。石帆,名元声,嘉兴人,历官少司马。凡夫,名宧光,以草篆名。文起,名震孟,状元拜相。孟长,名希孟,官宫坊。清之,名溶,文华中书玄渚,名用懋,历官冢宰。以上,并苏州府城人。季和,名宇春,完初,名纯仁,并名士,常熟人。玉受,名锡玄,苏州人,历官大参。)

征按:大明一代,法门大和尚,在万历同时应现,声名洋溢者,无如云栖莲池,紫柏达观,曹溪憨山,为一时天下三大老。其以肉身嗣六祖者,则特在本师耳。本师以七旬老宿,一东游,而云栖、紫柏两塔铭,立传不朽。祭文像赞,累牍辉煌,如三大老团圝(tuán luán,团聚)聚话。而征得周旋杖履之下,斯亦生平奇遘(gòu,相遇),宿世良因矣。

〔杖履〕对老者﹑尊者的敬称。

征所手录东游集中,《示参禅切要》,在径山法堂说;《示念佛切要》,在云栖法堂说;《示持准提(准提咒)切要》,在净慈宗镜堂说。而西来西往,持明秘密之种种法门,得此三示,无遗蕴矣。

〔持明〕明是陀罗尼的别名,持明就是受持真言的意思。

达师为本师生平第一法契,每以不得拂面痛哭为恨,东游缘起,特为了此第一大公案。

莲师五台之契,在四十一年前。云谷师坐禅天界之缘,在最初五十二年前。又两大公案,并于东游半载中了之。

吊云栖日,缁白千众,款留山中,不允所请。写像留供,以期后来,乞自为赞。所称闻莲师密行,至有悲泣者,云栖弟子宋公化卿也。周旋宗镜堂许久,而谱中略失姓氏,盖一时法缘纷遝,通‘沓’),光明不能隙数也。因思全谱所历,自金陵报恩,至西湖净慈,地之相去若干里,时之相后若干岁。所列一生皈依缁白名德,不过千百中存一二。而其间语意,自有深属,明眼人,自能勘取。

谱中所云玄津法师,谭生孟恂,同郡中诸缙绅居士,留请净慈宗镜堂,日绕数千指,为说大戒,及游灵隐,三竺,西山,诸名胜,此不过百日间事耳。时以圣母恩师(当时由于李太后加恩憨祖),弘法罹难,戍久生还,实大声洪。自地方巡抚总镇,以至府县大小各官,及四方善信,宰官居士,法律宗(净宗、律宗、禅宗)三门耆宿后生,靡不毕集武林(旧时杭州的别称,以武林山得名),直是一日千载。

〔耆宿(qí)〕年老资深德高望重的人。

其时,首倡延请云栖(首先倡导延请憨山大师到云栖),旋至南屏净慈者,仁和令周季、侯宗建,及本里金巡抚省吾,虞吏部德园,葛学宪屺瞻,闻孝廉启祥,宋官生化卿,严文学印持,邹文学孟阳,某某诸檀信也。整理监院清规,干办供众各务者,玄津壑法师也。初则属笔延请,继则步趋将命,知宾书记。晨灯(早晚)执役者,征实终始本师,东游三吴间,一大公案也。

尔时,日侍左右(我,福征,每天侍立在憨山大师左右),无日不凛凛在龙天神鬼中。见本师随行,曾无麈拂杖锡之具,玉容光皙,暑月无汗,晨夕盥沐,器水彻清。坐必双趺,不烦手展。合眼即入定,开眼即出定,日际灯边,行住坐卧。一闻启请,眼光如电,眶无纤缁,不烦手拭。自罹难后(自从罹难遭受严刑拷打后受伤腿残),足艰于步,不堪久立,数武必掖(yè,走几步都要人扶),百步必舆(百步以上就必须坐轿)。有善信舁(yú,抬)从四人(有虔诚的佛弟子四人专为憨山大师抬轿),两自曹溪(两次去曹溪),两自南岳,舍身服役数千里,经年(长年)不去。

本师自乙未(万历二十三年)冬十月得旨戍粤(充军雷州)之日,即留须发,修髯径尺,冠巾说法,越十二载。至丙午(万历三十四年)秋八月,已遇皇太孙生,恩赦开伍(离开行伍),尚未披剃。又九载,至甲寅(万历四十二年)去粤,夏四月至湖东,闻圣母宾天(听到李太后去世),乃建报恩道场,奉恩诏(奉圣旨),对灵主披剃,易僧服。前此在粤不披剃者,已历二十年。自披剃至丙辰(万历四十四年)冬十一月,东游双径之日,征得见本师圆相(僧相)时,披剃止越三载,未久也。

(憨山大师)上堂说法,启口数千百言,不吃一字,如洪钟发响,堂外悉闻。提笔作开示语,不更趺坐之常(仍然是双趺坐),申楮(写在纸上)数千百字,笔无留行(笔不停挥)。侍者传录(传抄),疲于奔命,日不暇给也(来不及做完)。左手时转数珠,右手时握白竹骨折叠扇一柄,冬夏不去手,举而不摇,合而不开。遇有人天三界大指麾事,当案一击,靡不呼应。竹篦拄杖,棒喝交驰,不足当一扇之机用。能使邪魔退听,疾于雷霆。征就道力神通所至(我,福征,就憨山大师显发道力神通之事),目击百端(亲眼所见就有百桩之多),略记其大。

〔楮(chǔ)〕纸的代称。

在宗镜堂,一日方升座,两僧夹扶一僧,历阶而上,颠狂不止。其两道友,乞本师引救云:‘此僧持大悲咒五年,素无败行,不知何故着魔至此。’本师曰:‘此病可医。’即命侍者,于堂中遍询,得习持《秽迹金刚神咒》者三人来前。本师因于座间先自持,令习者传教之(令习持《秽迹金刚神咒》者教颠僧持诵)。初传不省(初教时颠僧不省人事),本师以扇于案上震威一击,提授一句,传之,便应声如响。习者因逐句传竟,颠僧如梦斯觉,顶礼而退。本师令入香积寮(佛门办造饮食的地方),如无恙也。是日在座者,有本省吴方伯行可仁和令周季、侯宗建、楚学宪、葛 圮瞻寅亮一辈,向未深信,至此神色为变,大众翕然(一致称颂)

又一日,有一僧来礼拜。未起,本师击扇喝曰:‘杀人贼,见我作么?’知事作急趁出(知事急忙将他赶出去)。僧无语去,众愕视不解。翼日(次日),闻以盗被获。此类神通,不可枚举。

飞锡(憨山大师游历各处)两月,每日必有施主作百金斋供,净慈大锅煮米十石。自住及行,无日不举火也。至嘉兴日,大众迎入金明寺禅堂。本师命征,闻之旧契(将憨山大师的到来告知旧交),岳司马石帆,项别驾楚东,二公并来谒晤。楚东奉檄洭(kuāng)州时(楚东在洭州做官时),与本师盘桓殷至,医药周旋,了结司理一时魔案,本师深德之。一时往还,法语手札最多。

〔奉檄〕接到委任官职的通知。

石帆,惯以禅喜作戏论,向在仪部时,值本师弘法罹难,抗言救之。至是,相见甚欢。坐甫定,寒温未毕,岳即问曰:‘适疑素富贵四句(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大师作么解?’本师应曰:‘素是张白纸,画个纱帽,便做个纱帽;画个乞儿,便做个乞儿。’盖明朝,称仕宦人为纱帽也。大笑,有顷别去。

〔《中庸》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处于富贵的地位,就做富贵人应该做的事;处于贫贱的状况,就做贫贱应该做的事。岳石帆是进士出身,岂有这四句都不懂,他问的是更深层的哲学含义。于是憨山大师诙谐地道破富贵贫贱如演戏,全场会心大笑。

时,斋毕,列烛茶话小参,堂门已闭。忽有持挺棰(水火棍)人,叫呼门外者。或识为粮衙钱皂隶,以为醉颠也,逐之不去,声愈厉,杂出佛语云:‘今日活菩萨降临,我应超度,勿得拦阻。’征异其言,闻之本师(禀报憨山大师)。本师曰:‘可呼之进。’

〔水火棍〕旧时衙门差役所使用的上黑下红﹑上圆下略扁的木棍。〔皂隶〕衙门里的差役。

进则合掌礼拜,具佛子威仪,众咸目之(众人都盯着他)。双膝着地,作佛子礼。鬼语云:‘他是钱大的附身,名仲曰仁,托体求度的(附体钱大来求憨山大师超度的)。弟子生前持长斋,修净土八载,今亡期当五七,不到阴府(不愿到阴府),合生西天(应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望菩萨慈悲指引。’伏地涕泪,悲泣不已。

本师为呼侍者中,专习念佛耆宿(年老资深德高望重的人)六人侍立,亲为展数珠。即命与一数珠,念千声佛,托鬼身即能念(并叫给附身一串念珠,令念千声佛号,这附身即能跟随着念佛)。一堂大众,肃然无声。念佛竟,随与演(随即与他演说)《蒙山施食》文,至‘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举扇击案疾呼曰:‘速得解脱。’彼(附身)即应声曰:‘解脱竟。’三呼三应,捷于影响。仍起,具佛子威仪,称谢往生净土(称谢已得度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东西礼大众云:‘各各努力,龙华会上相逢。’

〔蒙山施食〕宋代住在四川蒙山的不动法师所创立的仪轨,作法布施饿鬼,以解除他们的痛苦,并祈愿他们往生善道得解脱。〔龙华会〕弥勒菩萨今在兜率天内院,将来下降人间成佛,在华林园龙华树下开法会,普度人天,叫做“龙华会”。

时及更余,大众在堂未散,有涕泣者,叹息者,甚有窃笑者,有訾议(,非议),本师处之宴如(泰然)也。例必登舆还舟(憨山大师照例坐轿,回到所住宿的船上),彼即随舆,送至临崖,顶礼谢讫,仍还禅堂门口(附身便跟随着轿子,送至岸边。顶礼谢毕,然后仍回到禅堂门口),作‘谢钱老官,赖托得度’语,扑地而醒,则依然钱皂隶故态也。

旁人因言:‘曰仁,乃隔河仲庠(xiáng)士,名闻韶之父(旁观知情的人说:‘仲曰仁是仲闻韶秀才的父亲。’),生前修净土甚虔,宜有此感应。征应曰:‘此吾壁经社友,仲圣孚也(我,福征,应声说道:‘这秀才就是我壁经社的社友仲圣孚。’按:闻韶是名,圣孚是字。古人朋友之间是以字相称,而不直呼其名)。’即同善信数人往叩门(去叩仲圣孚的家门),拉过法舟礼谢(拉他到憨山大师船上去礼谢)。乃知是日(才知道这一天),亡人正值五七丧期,钱皂隶以催粮入其灵座前,乘醉引魂得度也。后科辛酉(后来天启元年科举),圣孚举于乡矣(仲圣孚乡试考中举人)

是日,有戚友(既是我的亲戚又是我的朋友)许泰惟居士者,素信佛,见本师神感,延至家,为父宪副公设灵,叩求说法。本师语语悉开示以平生阴事(憨山大师句句开示都是他父亲不可告人的事情),闻者慑服。

一二日间,相传活菩萨,诵声奔走,郡城父老,儿童妇女,延领若狂。征随侍,至栖真礼云谷和尚塔,还备舆盖威仪,至东塔,俾大众渴仰者,得一瞻礼。

俄而缁白坌(bèn,聚积)集,自山门及方丈,肩摩踵接,一时长堤广坛,竟无容足处。因与岳石帆先生商,为本师前导,拾级登塔,随楗塔门。本师躯伟,仅得奉掖至第二层南栏,四众望见,罗拜顶礼,起伏覆地,蒸如云烟,黑暮乃散。

然灯入方丈,升座说法,略示数语竟,即斋。斋竟,旋即登舟,捧香布果饵来献者,舟为之压。时东塔堂主,为静休师。越日,楞严请斋。时,堂主为茂林师。历览经坊(刻印佛经的作坊),备询规制,因专嘱征以刻藏(刻印藏经)事,娓娓不置(连续不停)。是日城中随喜男女,亦复填涌。又越日,而舟渡淞陵矣。

又谱中所云:‘诸方名德俱集湖上,偕谭生(福征)问法,东南法会之盛,昔所未见。’又云:‘凡一往所经,随手之作,玄津壑公,谭生孟恂(福征),汇为四卷,刻之,名《东游集》。’此本师于涅槃会上,垂足示意,嘱语殷勤,即特出‘偕’之一字,直以东游胜因,归征一身,通谱中,未见有此许可之笔也。

征少时,从先太仆凡同公,命字孟恂。嗣后身在堂楼倾倒之下,翻藉三梁翼之而免,恰于是岁得遇本师,命法字曰梁生,后又自号埽庵,人遂不复知有孟恂矣。本师所示梁生(福征)偈云:‘屋梁倒塌压谭生,谭生被压何不死?梁若到身身即碎,身若到梁梁不避。两者既到何不干?试问不干之所以。目前幻境不比梁,谭生何苦先惶慞?若要不惶慞,看逼狗跳墙(横下一条心破生死关)。’此初见时开示语。嗣有示持准提锥劄(zhā,“扎”)谆切诸法语,并载东游集中。

因念当日,自双径,云栖,延留净慈宗镜开堂,因游历湖上,灵隐,天竺,诸山,及槜李,金明,东塔,大现光明。度阅淞陵,吴门,直抵金沙东禅,礼足而别。自春徂夏,晨灯侍从,靡有闲日。临放舟时,本师手抚征背,笑而言曰:‘身后事,乃嘱汝。’此二十七岁时事也。征于本师,不减婴儿之恋乳。本师于征,不异慈母之字孩。

尔时,先严在朝(那时时候,父亲在朝为官),先慈在侍(母亲需要我在家侍候),本师先几早见,预示以立身涉世未了因缘(指福征中进士、做官等事),力止从游五乳(坚决阻止我跟随他出家去五乳寺)。然瞻依梦寐(然而我日日夜夜瞻仰依恃之心),未尝须臾忘也。

〔先严〕亡父。〔先慈〕亡母。

别后迄今,行年六十有二,老矣(与憨山大师一别,转眼我已经六十二岁了,垂垂老矣)。向来受记,即持准提(准提咒),四纪(四十八年)如一日。法云(法云寺)送供,往还示札盈笥。燕都石镫道场,闻寂哀慕。只今觌面法影,疏述年谱,抽绎畴昔耳提垂示简册,以期了异日入藏请谥公案,始知身后付嘱之语,乃在今日。嗟夫,本师爱征,一时目中无两;征事本师,庶几(或许)少分相应尔。

〔入藏〕收入大藏经。〔谥(shì)〕死后追封。

廿三、指归净土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戊午●

予七十三岁。吴下诸居士,捐资为予建逸老精舍。是年始修五乳(五乳寺)佛殿,禅堂。三月,浮梁大参赤石陈公入山,结新安仪部中素鲍公,星子,刑部我齐夏公,为十友,助建造资,长至月(十一月),殿堂就。

〔五乳寺〕位于庐山山南五乳峰下,又叫五乳院,最早建于宋代。憨山大师从曹溪来此,看中了这里的山水,将五乳寺扩大重建。扩建后的五乳寺,名声鹊起,一时香火大盛,游人香客络绎不绝。五乳寺中供有佛门八十八位祖师的画像,是新安画家丁云鹏的杰作,竟陵派诗人谭元春作记。

(陈赤石,再见。鲍仪部中素,夏刑部我齐,各一见。中素,名应鳌,徽州人,历官太常卿。)

征于丁巳(万历四十五年)夏四月,别本师时,嘱募造西方三圣法像。盖弥陀观音势至,为六时念佛道场主,追仿远公莲社也。此像世刹希有,恰江右万匠得传,檀造精异。又恰得天然座蟠根一枝,列坐三圣。又恰得古铜炉瓶烛台供器五。是春圆成,侍者虚中益公,以佛殿将成,来迎,征即日买舟送之。本师一见,欢喜赞叹,迄今供养完好。五乳所建殿堂,在九江府,德化县,匡庐山之阴,初名木石庵,今称法云寺。住持知征师,化后,今属慈严师,号润宏。

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己未●

予七十四岁。春正月,启讽《华严经》长期,为众说《法华通议》。夏说《楞严》、《起信》、《金刚》、《圆觉》、《唯识》经论。秋七月,嘱南康郡守袁公为记,以五乳为十方养老常住(以五乳寺为十方僧人养老之寺院)

八月望(八月十五日),予闭关谢缘,效远公(效法净土宗初祖慧远大师),六时刻香代漏,专心净业(专心念佛修净土)

〔效远公,六时刻香代漏,专心净业〕这是憨山大师专心净业为宗。憨山大师在《答钱受之太史》一信中写道:“今关中(闭关之中)一切禅道佛法,束之高阁,一味守拙(单纯地一心念佛;守拙,这里是指不再参禅研教)。......特效远公(效法净土宗初祖慧远大师),六时莲漏(‘莲漏’即莲华漏,这是慧远大师的弟子慧要,在庐山道场以莲华作漏刻来计时),以香代花(我以燃香代替莲华漏来计时)。数月以来,身心自臻极乐。”(《梦游集》

每念华严一宗将失传,《清凉疏钞》,皆惧其繁广,心志不及,故世多置之,但宗《合论》(只是尊奉《华严经合论》)。因思清凉(清凉国师),乃此方撰述之祖,苟弃之,则失其宗矣。志欲但取疏文,提笔大旨(立志只取《清凉疏钞》之疏文,写出其要旨),使观者易了,题曰《纲要》(《华严纲要》),于关中批阅笔削(编撰《华严纲要》)始。

(袁公,即前袁使君,后九济,再见。)

征按:谱中五见清凉公案,究竟以《华严纲要》了之。又越三年壬戌,草就,而清凉缘就,曹溪缘亦就矣。意本师,即清凉再来耶?又本师,是时方以刻香代漏,专心净业为宗,而清凉疏钞,华严一宗,复得笔削纲要,垂示后来,是谓净土唯心,万法归一。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庚申,即泰昌改元(明光宗继位,年号泰昌,公元1620年)

〔泰昌改元〕万历四十八年七月廿一(1620818日),皇帝(明神宗)驾崩,八月初一(1620828日),朱常洛登基(明光宗),年号泰昌。泰昌帝做皇帝仅一个月,九月初一(1620926日)就驾崩,史称“一月天子”。因此时纪年为万历四十八年,所以将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1月至7月定为四十八年,从8月开始到当年末定为泰昌元年,故万历年号依然为四十八年,而泰昌年号仅五个月。

予七十五岁。春,课余,侍者广益请述圆觉、起信直解(《圆觉经直解》、《起信论直解》),《庄子内七篇注》。夏病足疾(夏季,腿脚的旧伤复发)

秋八月,麻城仪部无异陈公,安义吏部明衡徐公,星子,刑部浔上吴公,江州使君景邺陆公,南康郡守九济袁公,司理仲达李公,入山问道。向之分巡湖南吴公,转粤臬(转任广东臬台,即按察使),入曹溪礼祖,托山中弟子,寄乞诸祖传赞。予病中,为纂小传七十余首,各系以赞,复为亲手书之。

初,予去曹溪(我离开曹溪),之南岳,住匡山,业已八年。而曹溪僧,深思予归。僧等数数问讯,欲请之,而未能也。适吴公(到广东)赴任,便道入山,见予重兴之功,嗟叹久之。众僧因具白所以,思予归,请之不能之状。吴公欣然为作护法,即具书往请。合山大众,及本省乡缙绅士子,同具请状,至匡山哀乞之。粤弟子,侍御王省东,亲入山请之三次,予时力以病谢。

(广益,再见。麻城陈仪部无异,安义徐吏部明衡,星子,吴刑部浔上,江州陆使君景邺,南康李司理仲达,粤中王侍御省东,各一见。袁九济,即袁公;吴公,即吴生白中伟,各再见。景邺,名梦龙,浙江山阴人,广东主考,历贵州参政。仲达,名应升,江阴人,官御史,魏珰时逮死(魏忠贤当权时被逮捕入狱而死)。)

征按:谱中,一书万历十年壬午秋八月,皇太子生,再书三十四年秋八月,皇长孙生,三书‘四十八年庚申,即泰昌改元’。盖是岁七月二十六日,神宗崩,泰昌立,诏以明年为泰昌元年。是岁九月初三日,光宗旋崩,初六日,天启立。

科臣李若圭,道臣左光斗,疏请,自八月初一,至十二月终,借之先帝,去万历年号,俱称泰昌元年月日,究未准行。要亦失正始正终之义,实出一时无稽,而草草终局也。与其借之先帝,以亏历年,于后崩者为非孝,孰若借之后帝,以彰元祀,于新立者为孝。且以天启元年,为泰昌元年,正信泰昌即位之诏非借也。天启二年,实天启元年也。

今泰昌元年,仅得附笔于万历四十八年。本师惧其改元湮没,故大书特书于四十八年庚申之下,云‘即泰昌改元’。此五字者,春秋笔法心法之最大者也,岂从前祖师年谱所经见哉!五台山祈嗣,慈寿寺保嗣,以至镇抚司打问,大庾岭从军,张洪阳相国所称大有社稷阴功者,到此五字中,成一大结果也。

五乳刻漏念佛之余,疏注述作,炽然说法无虚日,岂七十五岁老人,病中所能。五乳事业未了,曹溪事业复兴,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

吾友王季延,名起隆,作《泰昌元年辩》,及质疑,反复详核上下古今改元经制,极笔二千余字,实为先得我心。大旨,只踰年改元,为万世之经,随月即改,为一时之谬,两言该之。又云,一年可分两截,则万历,泰昌,天启,并在一年,何不可分为三截。是勉强支离,以光庙为赘疣也。此语更刮目刺心,鄙见所未到也。况光庙(何况泰昌皇帝明光宗),圣德高厚,为不世出之主,即位之月,陕西临巩黄河,彻清三日。早以令旨停矿税,诸税监尽撤归,发帑金犒边,以百万计,召起建言谠臣,若不遑暇食者,此犹新政所有。若夫青宫育德,仁孝独殚,当内有菀枯之形,外有羽翼之激,处此实难。神庙临崩,以郑贵妃封后,诏嘱之行,廷臣争之,卒不忍夺。此四十日之孝思仁泽,被及三世,天道犹可问也。愚因憨祖谱中,有‘即泰昌改元’五字,感而识之。

是岁有札示征往曹溪意(这一年,憨山大师有信给我,福征,谈到有去曹溪之意),预题谭孝廉居士。

天启元年1621年)辛酉●

予七十六岁。夏,为众请,说《楞伽笔记》。冬十月,弟子孝廉刘起相,陈迪祥,陈迪纯,梁四相,来讯。时前任韶阳观察祝公,今转粤海道,同吴公具书,再至匡山,予复以病谢。

(刘起相,陈迪祥,陈迪纯,梁四相,各一见。祝公,即前惺存,再见吴公,即前生白,三见。)

征:里祝公惺存,吴公生白,两前辈,并吾盐官人,究能成就六祖憨祖肉身会聚,许大因缘。是岁,即未返曹溪,已动返之几(已萌发返曹溪之意)(遂成)决返之势矣。若不再返曹溪,即肉身出五乳,不觌面卢祖,未见大奇特也。

以上了匡山五乳法云寺公案。

廿四、重返曹溪

天启二年1622年)壬戌●

予七十七岁。力提《华严纲要》,草就。大众请说楞严、圆觉、金刚、起信、肇论诸经论。吴公朝觐(cháo jìn,去京城觐见皇帝)回,又遣书,意更切。韶阳太守三星张公特书,专堂主本昂至。予情不获已,意必一往。

于是年冬至月(农历十一月)十日,出匡山,度彭湖,有诗。未几,掌院南皋邹公北还,寻予入山。时予已抵吉州,会萧太史拙修、马季房、曾尧臣、刘韶也、贺可尚、刘转华诸公,问道于自燕山房。

腊八(农历十二月(腊月)初八日)度岭,望日(旧历每月十五日,这里是指农历十二月十五日)入曹溪。

(吴公生白,四见。韶阳太守张公三星,堂主本昂,各一见。掌院邹公南皋,再见。萧太史拙修,马季房,曾尧臣,刘韶也,贺可尚,刘转华,各一见。三星,名翼轸,松江华亭人,由韶州守,升广西副使。拙修,名云举,号玄圃,广西宣化籍,江西泰和人,历官少宰。)

征按:南皋公以下,并江右志节,佛法中人,笔之末简,盖从多士中择而取之,然终未尝归许一人也。孔子七十二岁,冬十月作《春秋》,绝笔于‘西狩获麟’;明年七十三,而梦奠曳(yè)歌矣。憨祖七十七岁,腊月望日,作年谱,绝笔于度岭入曹溪;明年七十八,而肉身示寂矣。先圣后圣,若合符节,岂论儒释色相哉

〔绝笔于西狩获麟〕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春,鲁君在钜邑狩猎,叔孙氏的一个仆从猎获一只四不象的野兽。七十二岁的孔子闻讯赶去,说此兽是“麒麟”,是祥瑞仁兽,只有太平盛世才会出现;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出非其时而被猎获。当看到麒麟 已死,孔子悲痛地说:“你为何要来这里啊?为何要来这里啊!”然后痛哭道:“生非其时,吾道穷矣!”并把这件事记入鲁国史书《春秋》,写下“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九个字, 而且就此停止了《春秋》的编写,世称“获麟绝笔”。

〔梦奠曳歌〕梦奠曳杖而歌。《礼记·檀弓上》:“孔子蚤作(早起),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yíng)之间。......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后因以“夫子梦奠”称贤者病逝。

更所奇者,本师前在粤,始末二十一年,未曾披剃。后至楚地,始具圆相,还僧服。向使不重返曹溪,则粤中缁白,竟毕生不得见本师圆相僧服矣。然则有发无发,僧服儒服,圣贤异同,正不在此。

征得见本师所著,有《楞伽笔记》,《华严纲要》,《法华击节》,《楞严悬镜》,《楞严通议》,《法华通议》,《起信论解》,《唯识论解》,《圆觉直解》,《观老庄影响论》,《道德经解》,《庄子内七篇解》,《憨山绪言》,《中庸直指》,《大学决疑》,《春秋左氏心法》,《奇门指掌》,《梦游集》,《曹溪通志》。

征所手录付梓(zǐ,付印),有《东游集》。梓行(出版),有《金刚决疑》。其著述尚多,如所面语,有《三教论》,《论语通解》,《奇门指掌》。及坚如所云,有《语录全集》若干卷,本师化后,被侍者心启,窃市他方,兹不得见者,不具载。

而佛祖慧命所寄,则《楞伽笔记》其最先,《华严纲要》其最后。宗不离教,祖不离佛,此其甚彰明较着者矣。本师常自言,笔舌所出,靡不凝神入观,体契佛心,稍涉思议,即不中用。即此《华严纲要》,属草圆就,乃在七十七岁示寂之前一年,以当迦文末后双树拈花之事。定力神光,乾健不息(《易经·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具在大乘贝叶中,是岂思议所及也。

〔宗不离教〕《楞伽经》是禅宗初祖达摩祖师亲传予二祖慧可,用以印心。达摩祖师云:“吾有《楞伽经》四卷,亦用付汝,即是如来心地要门,令诸众生开示悟入。”(《景德传灯录》)又云:“吾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续高僧传》。《华严经》是佛成道后之首度说法,是广大圆满、无尽无碍妙旨的要典。故常以《楞伽经》代表宗(宗门,禅宗),《华严经》代表教(教下,教门)。〔祖不离佛〕祖师达摩所传,与佛陀释迦牟尼佛所传,实际上是一致的。

〔迦文〕释迦牟尼亦称释迦文佛,略称迦文。〔双树〕娑罗双树,也称双林,为释迦牟尼入灭之处。〔拈花〕《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说,梵王至灵山,以金色波罗花献佛,请佛说法。释尊拈花示众,并不说法。一时,百万人天,皆不解其意,独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佛因传以涅槃妙心,为禅宗的起源。(详见《拈花微笑》〔贝叶〕古代印度人用以写经的树叶,借指佛经。

是岁,起重返曹溪因缘,未了憨山寺肉身嗣祖公案。

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疏终

 

附录:肉身古佛中兴曹溪憨山嗣祖三十六颂(有序目)

窃叹摩尼无价,希逢辨宝商人;穷子失珍,只为久迷归路。所以学道(者)如牛毛,悟心(者)似麟角。吾生不辰(不得其时),值沧桑改易(明朝灭亡)之秋;吾身何幸,见古佛(憨山大师)出兴之日。维兹曹溪优昙钵花,三千年前曾一现;肉身因果,五百世后再相逢(憨祖以不朽肉身与六祖不朽肉身相逢)。应无所住,而住其身,万物皆备于我矣;应无所得,而得其位,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穷子失珍〕拥有万贯家产的穷子,流落在外,备受穷困。见《法华经》穷子喻。〔五百世后再相逢〕憨山大师圆寂后,肉身不腐,在曹溪与六祖肉身相对,奉为禅宗七祖。

永嘉大师有云:“三身四智体中圆,八解六通心地印。”(详见《证道歌注》)今肉身菩萨憨山大师,只这心印,一印印定,更无别法。一门超出三摩(三摩地,即三昧)禅那(禅定),一门直入妙庄严路。不烦泥木丹青,法身充满于虚空;何必金台银阁,影像光昭于法界。无知俗汉,犹嫌他披枷带锁,钉桩摇橹去在。因读其《年谱》,而标其题目,作三十六颂,以承埽庵谭司成(福征)之请云。

曹溪三十六世𨍏轹道人严大参合十敬题

(白衣重胞)●

不在中间与内外,惹得世人增渴爱。垢衣那肯便抛遗,窃恐众生难理会。

(生死疑团)●

未曾得路事空王(释迦牟尼佛的尊称),便解钻他烟里光。烧却三千大千界,死中觅活显奇方。

(报恩得度)●

卢老(六祖惠能)传衣不是僧,笑他老蔡(憨山大师)涉途程。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矢志中兴)●

出家本拟度众生,何故殃他满寺僧。救得一群无事汉,庄严宝殿在吾身。

(入京参访)●

错下永嘉这句言,寻师访道为参禅。若然不入惊人浪,那有鱼龙跳上船。

〔寻师访道为参禅〕《证道歌》云:“游江海,涉山川,寻师访道为参禅。自从认得曹溪路(六祖之顿教),了知生死不相关(才知道生死是幻象)。”

(柳巷逢师(笑岩法师))●

骊珠拾得到家晶,肯落他家万丈坑。震旦虽宽无别路,暂假儿孙脚下行。

〔震旦〕古代印度称中国为震旦。

(都门遇友)●

心印从君识旧颜,同声相应绝廉纤。塞鸿不是人惊起,风击芦烟满碧天。

(台山卧雪)●

将试红炉火里莲,精金百炼愈光鲜。雪团手握便宜打,始觉清凉胜说禅。

(西山同隐)●

三世如来口共宣,方知累劫困如眠。我无隐尔般般是,木樨香遍怪多言。

(住山本钱)●

穷汉居山无一缗,苍天连叫苦连天。法门八万从兹入,大似经商得本钱。

(少林礼祖)●

碧眼胡僧(达摩祖师)入汉来,九年何事口难开。今朝捉败臊胡子(达摩祖师),捏个拳头劈面腮。

(不见大千)●

见说嵩山有大千,至今不断少林禅。早知不往嵩山去,恐误众生餂(古通“舔”)野涎(野狐涎)

(喜见法光)●

法光拈杖逐兔子,翻身返掷打虾蟆。死蛇不斩放他去,宗门作略向人夸。

(龙门听水)●

不向时人行处行,却来桥畔听流声。忽然蹋断溪声路,耳不闻兮眼亦盲。

(出定釜尘)●

几度花开影上壁,琉璃殿上绝消息。斧柯烂却不知年,猿啼彻夜何曾歇。

(保护台山)●

台山阔狭岂堪量,岁岁君皇百万粮。此事若何能解释,胡公一见遂无伤。

(圣众酬酢)●

不知其人视其友,文殊弥勒呈家丑。梦觉觉梦总皆如,我若见时急打狗。

(诞生皇嗣)●

指天指地佛初生,五位君臣他是尊。大明皇子犹如佛,摩尼珠现定干坤。

(僻处牢山)●

边海臣僧无可说,一日三餐饱便歇。不然孤负吾君皇,东西南北何曾别。

(母子谈玄)●

策杖还须达故乡,未曾举足见亲娘。多时不隔娘生面,子母将锄笑一场。

(报恩缘寝)●

缘起从头福可兴,十年减膳谢皇恩。垂成倭到朝鲜地,好事多魔自古闻。

(镇抚严刑)●

几番绝后得重生,慈孝无妨史汗青。到底皇心从此悟,如初母子赖真僧。

(恩戍雷州)●

皇恩浩荡法从轻,遣戍雷州拄杖行。一指端头无两物,普天帀地尽光明。

(罪谒军门)●

制府威严久已闻,况披枷锁谒军门。谁知相见称麟凤,南岭今朝始重僧。

(源浚曹溪)●

祖席缘何太寂寥,源头未浚也徒劳。因邪打正连天碧,忘辱忘荣见性牢。

(百废具兴)●

有为不达真空位,到底韩卢来逐块。蛇行鼠步不相干,电卷风驰还未快。

(孽僧抵牾)●

阎浮可惜许多年,朝夕茫茫被这牵。那得不遭尘垢染,急来收拾老婆禅。

(赦还初服)●

回途堪作火中牛,一叶才凋万国秋。月白浪平无别事,此心还在钓竿头。

(东游得麟)●

东南法窟喜多僧,未见维摩一默人。刚遇梁生征福慧,就中众角尔为麟。

(五乳莲开)●

世间无比是莲华,透石穿沙绝点埃。遍满馨香无展谢,凡夫着相乱如麻。

(再入曹溪)●

消息应知等故常,旧时游处意偏长。曹溪水月连三界,觅个同参好共商。

(中秋无月)●

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秋中今夜只看星,亘古无明更廓彻。

(坐脱敝衣)●

脱却娘生裤亦凡,远离来去示盲参。孤孤迥迥光前后,犹恐痴猿搅碧潭。

(塔建匡庐)●

达人相见无交涉,竖起高幢且自憨。未解个中堪失笑,迎来送去好瞒盰。

(破龛见佛)●

卷舒出没事幽微,交集人天若个知。全令宋公提宝剑,一声雷响动须弥。

(肉身巍镇)●

无情说法事偏多,不语枯椿又见师。宾主合时犹是妄,光前耀后话精粗。

廿五、事毕入寂

曹溪中兴憨山肉祖后事因缘

五乳峰法云寺住持、前东海那罗延窟侍者福善,记录云:

天启三年癸亥1623年),师七十八岁,居曹溪禅堂。韶阳郡守张公,洎,及)合郡宰官人士,入山请师说法。春三月,五羊法性诸弟子至。师时专以法施为心,先为说大戒,次说起信、唯识、楞严。

夏五月,吉州茂才马季房、孝廉王伟奏过讯。秋八月,祖师会罢,遣侍者,谢方伯吴公。将行,师嘱云:‘佛祖弘化,贵乎时节因缘。缘与时违,化将焉托?一期事毕,吾将归矣。’众皆罔措,皆以师为欲归匡山之言也。赋《中秋无月有感诗》一首。

重阳后,为侍者深光书《山居诗》,跋云:‘老人虽慵于笔研,恐一息不来,又作来生欠耳。若以诗字观之,则孤恩(负恩)多矣。’

冬十月朔日(十月初一),弟子通炯,从匡山至,遍问五乳常住大众,洎山中诸刹耆旧,心甚欢喜。时弟子净泰,请作自赞一首,备述生平大意。

初三日,少宰(吏部侍郎)玄圃萧公,入山过访,剧谈(畅谈)三昼夜,甚欢。求法要,遂作法语二则,诗三首,送之。六日,萧公出山,嘱云:‘公为社稷苍生仰望,前途珍重。’时萧公尚图再晤之期。师云:‘山僧老矣,四大将离,与公再晤之缘,当在龙华会上矣。’别归方丈。

〔龙华会〕弥勒菩萨今在兜率天内院,将来下降人间成佛,在华林园龙华树下开法会,普度人天,叫做‘龙华会’。

初八日,遂示微疾。大众问候,但云:‘老人劳倦,非病也。’初九日,举药,不肯进(侍者端上药,憨山大师不肯服用)。曰:‘吾行矣,药奚为(我要走了,药有什么用)?’侍者广益见此言,惊问曰:‘和尚脱若(倘若)不讳(死亡的婉辞),有何付嘱?’师斥云:‘汝侍老人有年,如何作这等见解?汝等当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切实念佛。’益又曰:‘和尚不示一言,何以遵行?’师曰:‘金口所宣,尚成故纸,我言何用?’遂不示一字。

汝等当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切实念佛千叮咛、万嘱咐,都归结在这句话上!〔切实念佛〕念佛不仅要勤奋,方法也必须正确,有实效 (所以憨山大师特别强调“切实”二字)。否则,口念弥陀心散乱,喉咙喊破也徒然。(见憨山大师《费闲歌》) 〔正确的念佛方法〕详见《净宗参究念佛》

十二日,乃师诞期(生日),缁白弟子云集。韶阳太守三星张公,入山送紫缙罗禅衣,为和尚寿,相与坐谈竟日。及晚,张公出。是夜即三唤水沐浴。

次早,即唤取张公所送禅衣,披与张公作别。张公再过榻前,师云:‘山僧行矣,多谢大护法盛心。’张公云:‘大师法身无恙,不佞(不才,自称之谦词)地方守土,即是主人,一切皆在不佞(nìng)。’师微笑,合掌称谢。

日午,张公别去。即唤侍者取净水漱口,云:‘今日乃截断葛藤。’仍唤汤沐浴更衣,大众围绕念佛。嘱云:‘汝等勿得惊惶,当依佛制,不得披麻服孝,勿得悲哭,一心念佛。’

正申时(下午三点钟),师端坐而逝。是夜,毫光烛天,群鸟悲鸣,缁素哀恸,声撼山谷。化去,端坐三日,面皙(xī,白)唇红,手足緜輭(绵软),如入禅定。

遣报张公,即差官遣吊,封龛。时,萧公别方五日,尚在雄州,闻师之报,悲哀竟日。更闻化去因缘,遂喜曰:‘大师乃圣位中人,若非生死关头了彻,何以有此?’即撰挽章遣吊,复捐资百两,为文嘱南韶二郡太守,为建影堂。

匡山五乳(五乳峰法云寺)法属,闻讣,弟子福善等,遵师遗命,即走曹溪,扶大师灵龛归五乳,建塔于师自卜之地。时彼中影堂已就,衲子固留、善等,复报社中吴太史、吴中丞、盛方伯、王孟夙、缪慕台诸宰官,具书当道,以请会总制武我何公、本道善长王公,檄府送龛归匡庐,给符验(证件)路资。于乙丑年(天启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发行,二月二十八日抵匡山之五乳峰法云寺。

大师,法派四十字,偈云:‘德大福深广,慈仁量普同。修持超法界,契悟妙心融。寂静觉常乐,圆明体性通。慧光恒朗照,道化久昌隆。’(‘德’字,憨祖法讳。‘大’字,慈圣李皇太后法讳。命弟子名,自‘福’字辈始。)

韶阳太守张翼轸,号三星,亦号如是道人。作年谱序云:“憨山大师年谱,其法嗣心启,造请谋授梓人。盖以予昔守韶石,自五乳迎师住曹溪。师示寂时,复往叙别,似有夙因之合也。

〔梓人〕指印刷业的刻版工人。

忆往遣衲本昂迎师,先是师掩关八月,迎众至日,启关见众云:‘吾行也,早鸣钟鼓待矣。’五乳大众环聚泣留,师曰:‘曹溪吾志也,时节因缘,敢不随顺。徼jiǎo,求)六祖灵,得托骨焉,幸甚。’遂杖锡遄chuán,快,速)行。度岭,吟云:‘五云一望入南安,万叠千回六六滩。行到水穷山尽处,梅花无数岭头看。’师意于曹溪终焉,兆已明甚。

时壬戌(天启二年,憨祖七十七岁)腊月至曹溪,明年冬,余因宗伯萧公面嘱,多方捐助,卜地于山之阳,营葬塔,盖影堂,藉众擎竣事。而师乃示寂,旋为经理安厝cuò,停放灵柩待葬或浅埋以待正式安葬)。于师愿,似已无弗遂矣。适余以量移去韶,五乳诸法嗣,借大力于当事者,迁全蜕(遗体)归庐山,而以爪(指甲和头发)留曹溪。予所营塔与堂者,亦无恙。

〔量移〕因罪远贬的官吏,遇赦调迁近处任职。

夫诸法空相,本无去住;曹溪五乳,无非福堂;住耶去耶,总归梦幻;师亦何心耶?师虚心应世,慈心度世,上光圣德,下恤民岩,皈依祖庭,流通禅脉,夷险一致,初终不渝,为人天导师,为法门龙象,谱中历历皎著者,余又何容片语饰赞耶?因其嗣之来请,而略述其概云尔。”

征按:三星张公所识,再迎曹溪,亲送示寂,经理安厝,愿无弗遂,道力夙因,自是不小。而借大力以迁龛,幸塔堂之无恙,读去住梦幻之词,当改塔五乳之日,能无憬憬动心?迨dài,等到)夫本师重返曹溪,肉身出现,可大慰张公心愿矣,不审张公犹及睹闻否?

要非两番迎送,经度大庾岭头衣钵提不起处,仍来当日卜葬影堂之地,与卢祖对峙,放大光明,照耀历劫,安见吾师愿力,真足截断众流,函盖乾坤乎!度岭一吟,迄今可戛jiá金石,知几其神,须生死关头乃见耳。

又按:知微善公所录,本师示寂曹溪,归龛五乳,天启壬戌(天启二年,憨祖七十七岁)一岁间事,续入年谱未及。三星张公所作序,见前一番往返曹溪五乳大事颠末,可谓明备矣。本师以十月十二日为诞期,即以是岁十月十二日示疾,别韶守张公,越一日为化期,去来全自作主,真无始劫来所希有事矣。

其抵五乳后,改葬浮供,历崇祯癸未(崇祯十六年,1643年),上越壬戌(天启二年,1622年),已二十有二年。复见一番迎龛五乳,归龛曹溪,示现肉身,媲美卢祖,大事颠末。则续谱及志传诸刻,全未晰一二。征因解南雍任,寓居江宁南山雨花木末之间,得从憨祖亲侍往还弟子,融澄、宽居、坚如、明记法属诸公,各询其槩,掇拾法门关目不朽事略,以备异日比卢祖请谥大鉴之例(六祖惠能,唐宪宗元和十年赐谥云大鉴禅师),是所祷也。因忆本师临别,拍征肩笑语曰:‘我身后事乃嘱汝。’当日茫昧不知所云,今得倾倒胸怀,记忆往事于年谱之末,实出时节因缘。还思面嘱,如梦斯觉,知几其神(能预知事情萌发的细微迹象,就能与神相合。几:几微),于吾师乎益信。

法云住持妙融,名广成。栖霞住持坚如,名慈任。并当日迎龛送龛两番往还曹溪之法属亲侍也。备言本师于壬戌(天启二年,1622年)之冬十一月十日,因吴方伯生白,张韶守三星,粤中弟子刘孝廉起相等,屡以书至五乳苦请,又专宝林堂主本昂来迎。本师乃决意出匡山,入曹溪。于是日,在五乳法堂升座,举示昂堂主,兼示别大众。趺坐许久,竟不知座上有大蛇盘结于本师体下,形已压平如褥。起坐,乃见,为之举火而行,亦以兆本师入曹溪,仅一载,而不复还五乳也。

又返至曹溪之日,昂堂主请上堂说法,语语道破六祖肉身香火公案,先后合符之义,具见知几之神。法语(《梦游集·示曹溪宝林昂堂主》)云:‘当六祖未出世时(未继祖位 弘法时),只新州一卖柴汉耳。因有夙植灵根,功夫蕴藉已久,一闻诵《金刚经》,应无所住一语,顿断历劫生死,了悟自心,遂得黄梅衣钵。岂不是今日宝林,乃六祖肩头柴担,舂米腰石边来,故有如此广大光明,普天帀地。禅宗一派,一言一句,皆从柴担腰石边流出,至今供养香火,如生时无异。肉身坚固不坏,如现在说法无异。如是福泽,亦从柴担腰石边来。此六祖悟的一段般若光明,人人有分,不欠丝毫,若能了悟自心,则能搅长河为酥酪,变大地作黄金。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以丈六金身,当一茎草。自然具大神通,随心转变,任意施为,无可不可。’

又言:本师重入曹溪,意在鼎建曹溪大殿。所募三司道府多金,悉向粤西采办铁梨大木,如谱中戊申(万历三十六年)所记者,已运入曹溪。吴张二公,及昂堂主,并发此愿,故请还虔切。而本师自知时至,故曰:‘缘与时违,化将焉托?’遂于癸亥(天启三年)之冬十月十三日示寂。向有萧少宰玄圃,嘱张郡守所卜筑影堂地,在韶州南华寺南二里,名天子冈。旧有谣谶( 原先有民谣预言)云:‘头顶天子冈,脚蹋黄泥塘,有人葬得着,代代出法王。’粤中皈依大众,遂于其地建塔,已葬全身。

廿六、金刚不坏

五乳弟子福善,号知微者,同深光,号以晦,广益,号虚中,慈任,号坚如,急至粤迎龛,不得(未能办成)。乃走吴越间,以遗命(以憨山大师遗命),谋之众檀护,吴公本如,何公芝岳,王公芥庵 。钱公受之(受理此事),致书粤中廉宪(廉访使)陆公景邺,移文韶州(发公文到韶州要当地将憨山大师灵龛送归匡山)。于乙丑(天启五年,1625年)正月二十一日启龛,归匡山。匡山地多阴湿,善公(福善)构塔院,浮供其龛。南康府司理钱沃心,名启忠者,择地葬之。

越十一载,乙亥1635年),山中猛虎大作,法云(法云寺)不能安众,善公咎塔地不安,仍出浮供,见护龛,半为蚁蚀,不敢卜葬。

又历九载,癸未1643年)九月,岭南弟子陈宗伯子壮,致书备资来迎,值在粤弟子刘公起相,任瑞州刑馆,查盘南康,遂力任归龛曹溪。行至梅岭,有新任粤中总镇(总兵的别称)宋公昭明名纪者,向十年前,在粤制台标下,于本师有法缘。至是,赴任过岭上,适遇灵龛,不胜奇幸。遂命士卒舆龛(就命士卒用车载龛),躬(亲自)送入曹溪。

任后数月,复至曹溪 。有扶龛弟子广成号妙融、慈力号坚持,见龛有罅xià,裂缝),因就罅中私凿一小隙窥之,见师端坐如生。方议发(打开)龛,无敢决者。宋公闻之,即抽佩刀,劈开其罅。见双趺(双盘坐)如生,爪发俱长(指甲、头发都在生长),其色鲜红。衣履尚新,见风始敝碎,显露五体。忽一僧至,请依天竺(古印度)法,用海南栴檀末,涂其体,如漆。涂毕,竟去。

初曹溪有室女(未出嫁的女子),发愿绣制千佛衣一袭奉供,虑口气不净,以黄绢裹口用针线。衣成,而本师迁化入龛,其衣留宝林库笥(sì,此千佛衣存放在在宝林寺库房的竹箱内)。一日,住持僧礼忏,欲被此衣,众僧哗之而止。后本师肉身重还曹溪,出龛时,紫缙罗衣忽零星风碎,土人争掇拾去,以为吉祥。乃取室女所制千佛衣衣之。衣在笥二十载,光彩如新。因就旧塔院地供养,号为憨山寺,去南华寺宝林堂半里许。

弟子一如宝林供奉六祖例,侵晨(一清早,天刚有点亮时),用热香汤一盂,熏面出汗,拭以巾帕,进饮食齐供如生。一岁一沐浴,盥濯水,为乡人取饮疗病,立尽。

每岁曹溪香客,于二八两月,通省人群入山拜谒,进香六祖毕,即云进香七祖,于是有曹溪七祖之称。盖粤省香客之同声,就肉身菩萨起见。而一时自南海至北海,寓内悉闻此名号,以为固然。乃议者谓:‘不得越五家宗派(沩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而徇(顺从)一时口耳流传,虑为续修传灯统系者口实。’征不自揣,率草佛祖宗法、衣钵、肉身三议,以质明眼(以 问明于明眼人)

〔曹溪七祖〕印光大师《题憨山大师六咏手卷》云:“憨山大师,大权示现。宏法功深,忌者诬陷。谪戍广州,以御祸乱。幸有大吏,另目相看。宏法曹溪,慧命续断。相机说法,巨弊消散。护国安民,功高文宪。没后肉身,不坏不变。粤赣相争,归曹溪畔。六祖七祖,彰诸时谚。增辉佛日,为法城堑。著述宏博,日月光灿。”

征按:释迦以上称七佛,自释迦传迦叶以下,至达磨,称西天二十八祖。自达磨东度以下,至曹溪,则称东土六祖,不称佛,亦不专称师也。六祖传怀让、行思,特两支耳。

怀让居南岳,因称南岳下,传马祖,南岳不闻称祖,而马祖特称祖,岂非谓其付法普众,而不为衣钵单传乎。马祖下有百丈,百丈下有黄檗,并称大师,或称禅师,并不闻称宗师,时未有分宗之说也。

黄檗下有临济,始称临济宗,宗之名号自此始。前此有两支名号,无两宗门户也。百丈下,又有沩山,沩山下,有仰山,于是有沩仰宗。是百丈一支,出两宗也。

行思居青原,因称青原下,传石头,石头下,有洞山,洞山下,有曹山,趁脱口之便,颠倒称曹洞宗。

石头下,又有雪峰,雪峰下,有云门,称云门宗。后又有法眼宗。是青原一支,出三宗也。

何怀让青原一辈,马祖石头又一辈,百丈雪峰又一辈,六祖以下三辈,不闻宗门之名?即黄檗为第四辈,亦未闻与沩山洞山云门同辈人,觭角宗门之名。此黄檗之所以超越侪偶,敢于指摘马祖也。檗尝谓:‘大唐国内无禅师。’僧问:‘诸方尊宿,尽聚众开化,为甚么却道无禅师?’檗曰:‘不道无禅,只是无师。阇黎不见马大师下,有八十四人坐道场,得马师正法眼者,止三两人,归宗和尚是其一。夫出家人,须知有从上来事分始得。且如四祖下牛头,横说竖说,犹未知向上关棙子。有此眼目,方辨得邪正宗党。且当人事宜,不能体会得,但知学言语念,向皮袋里安着,到处称我会禅,还替得汝生死么?轻忽老宿,入地狱如箭射。’大哉檗言!慧眼法眼,真不我欺。马祖嫡孙,斯能绳武。所谓青出蓝,而深于蓝,酪出乳,而隽于乳也。临济作法分宗,黄檗于是乎多儿矣。沩仰,曹洞,云门,法眼,接踵驰声,析门判户,马祖,百丈,石头,雪峰,于是乎多孙矣。

一花五叶,不闻标花叶为根株,惟根株不二,斯结果圆成。若夫一花可作一十百千万亿花,五叶可作五十百千万亿叶,花多叶转多。语云:‘叶多不开花,花多不结子。’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人人寻花逐叶,更何处问根株哉!即能结果,亦移花接木之果,根本安在,愚不晓于宗之实何居也?

万法归一者,教也;一归何处者,宗也。法在天下人之心,法心不得有五。宗在善知识之心,宗心安得有五?达磨西来,识者止称之为禅宗。宗有五,是心有五,禅有五也。愚不识于五宗之实何居也。

五宗者,门庭也,名号也。祖门庭,曾不别于佛门庭。祖名号,究无别于佛名号。能作祖者,必能成佛,不能成佛者,必不能作祖。祖自佛菩萨来,谓别一名号则可,谓别一门庭恐不可也。况乎,以五名号,立五门庭,如持户儿孙,攘夺祖产,狼籍家私,愚不解也。

论名号之分,岂独佛祖分,即如释迦有十名号,佛菩萨有无数无边名号,不得比而同也。论门庭之合,则不独佛祖合,即如天台法性宗,宗法华龙树中观。贤首宗,宗华严法界观。南山律宗。慈恩法相,明唯识宗。金刚顶瑜伽三密宗。教必有宗。无宗不成教。不得歧而二也。苟可分别歧二,定属魔外小乘。

要知净土唯心,才是万法归一。祖可西来,佛可西归,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佛祖之谓也。佛法平等。无有高下。名号差别,岂执等夷。然往生受持,必先名号。肉眼皈依,全在尊称。曩见禅德,俗呼老爷,云栖申禁而止,此宣尼正名,春秋定分之义也。

今在世法,非开国承家,不得称祖,若百工众业,举得称师。在出世法,称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不闻称师。马祖得法曹溪南岳,在未别宗门前,是宜称祖。憨祖亦得法曹溪,往来南岳青原之间,在在处处,无非说法行法付法之事。虽在既别宗门后,仍归未别宗门前。是宜依马祖例,称憨祖。惟亲炙者,得称本师。嗣法者,可称家翁。

若大师与七祖之名号。总为随俗。《宗镜录》载达磨语云:‘明佛心宗,了无差误,行解相应,名之曰祖。’恰与憨祖义相印。若达观大和尚《寄康僧像赞》赞憨公,则云‘曹溪肉佛所现’,谓卢祖(即六祖惠能,惠能俗家姓卢)也。卢祖可称肉佛,憨祖应无异同。则称之曰:‘曹溪肉祖。’世间出头禅和,固莫可比例也。大抵分宗分法分律,止可称宗师法师律师。不得称宗祖法祖律祖。必三门难名,而后可称祖。则卢祖之得宗黄梅,得法印宗,得律智光,是马祖憨祖,及后学再来之榜式也。

征又按:卢祖传略云:祖既传衣法于黄梅,因届南海,遇印宗法师。因闻风幡语,邀祖入室,执弟子礼。告四众曰:‘此卢居士。肉身菩萨也。’因会诸名德,为之剃发。复就法性寺智光律师,授满分戒。其戒坛,即刘宋朝,求那跋陀三藏之所置也。三藏记云:‘后当有肉身菩萨,在此坛受戒,云云。’观此,则知付衣祖师,与肉身菩萨,必出一人。剃发法师,受戒律师,与付法宗师,必不出一人。此心同,此道同;其义别,其规别也。

又、卢祖告四众曰:‘吾忝受忍大师衣法。今为汝等说法。不付其衣。’又一日谓门人曰:‘吾欲归新州。’大众哀慕,乞祖且住。曰:‘师从此去,早晚却回。’祖曰:‘叶落归根,来时无口。’又问:‘师之法眼,何人传授?’祖曰:‘有道者得,无心者通。’观此,则知祖师衣钵,自唐初先天年间,早绝影响。今所传曹溪衣钵,非出黄梅,乃唐中宗神龙元年,诏遣内侍薛简迎请。卢祖辞疾不至,因与薛简论说:‘道由心悟,不在坐禅习定。’其语甚详(详见《六祖坛经精解》。简蒙指豁然,礼辞归阙。表奏祖语,有诏谢师,并赐磨衲袈裟,绢五百匹,钵一口。观此,则知曹溪衣钵,特国王供具,非五祖信物也。付法惟马祖为多,门人尚多异议。故谓之付法则可,谓之付衣钵、付信、付宗,则不可。以器物为传信,外道往往有之。马祖那得有多多许衣钵乎?相传衣钵话头,乃是千载上下,尘饭涂羹,佛祖慧命,全不系此。惟我肉身憨祖,绍一花五叶之传,以至百千万亿叶。视彼拈提棒喝,直指单传,未知谁是合头语也。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卢祖机缘,于今益信。信乎,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他们的道是相同的)

征:又阅郎公瑛七修类稿云:“六祖终时,广韶新三州之官僚门徒,争迎真身,众莫能决也。焚香祷曰:‘香指处,师所归焉。’因香指曹溪,迁龛,并衣钵,建塔事之。寻肉身从塔龛出,香薰如漆,以手摩须发,如剃后三四日者。黄巢乱,至曹溪,欲犯之,风霾昼晦,致恭乞哀而去。宋末文丞相天祥,《望南华寺诗》有:‘行行至南华,匆匆如梦中,佛化知几尘,患乃与我同。’公自注谓:‘六祖肉身,为乱兵所伤。’此特公托寓自解之辞。题称望南华,则未尝亲见也。”

憨祖所修《曹溪通志》云:唐中宗先天二年,师入灭于新州国恩寺,以全身入曹溪塔。玄宗开元十年,有孝子张满,受新罗僧金大悲钱二十贯,令取祖首归海东供养。县令杨侃,刺史柳无忝,得牒,捕贼,获之,鞫得其情。以祖弟子令韬力救,免死。乃迁真身于信具楼,以便居守。其楼,后改为祖师殿。宋太祖开宝初,王师平南海,刘氏残兵作梗,祖之塔庙,鞠为煨烬,真身为守塔僧保护,一无所损。仁宗天圣十年,具安舆,迎祖真身及衣钵,入大内供养,后遣使敕送还曹溪。

憨祖《曹溪通志》中,有《六祖大师肉身赞》云:

一阳来复,暖气渐临。

三阳满足,万物皆春。

一阴初至,流火内凝。

三阴始交,草木顿零。

有力造化,尚使枯荣。

何况无生,念念薰蒸。

以有入空,四大俱融。

以空入有,有则不朽。

空有两忘,适同金刚。

山河大地,尽常寂光。

是故我师,为法中王。

征备观志语,则知卢祖肉身,从无伤损。塔与真身,今同在寺中,固非一所。与憨祖化后,历年久远,出入塔龛,前祖后祖,如出一辙。经云:‘大彻悟人,法身报身,了无有二,不珍重报身者,即是外道。’龙树云:‘新地菩萨,道未全足,是有焚身之事。’又经云:‘不退菩萨,身无八万户虫,是以肉身不坏,发爪能长,威仪摄物,历劫香光。’即如初祖西归,神光二祖,及黄梅四祖五祖,并有肉身,则知肉身珍重,非焚身可比。作肉身观如是,作法身观亦如是。作肉眼观如是,作法眼观亦如是也。

或问曰:‘子娓娓言宗教归一,一归净土之理,以至曹溪六祖衣钵肉身之事,使长夜得晓,重霾见日,信矣至矣,无遗义矣,所心乎憨祖者,亦无遗憾矣。诚者,成己成物,君子先行后言。然则子于生死去来之际,自处奚若?’答曰:‘予之自处,岂独宗教净土之说归一,即儒释道三教万法之说,靡不归一。岂独憨本师年谱,末后绪论,始言道一。自孔孟两经见圣编八千牒,新诗其间集二千牒,以至南华离骚二经刮目,仙祖景升化书释目,凡有属笔,靡非教三道一之旨。然而言必有根,信使可复,引经据传,援古证今,自许述而不作,非不知而作也。所心乎憨本师者,非舍孔归佛,舍仙祖归祖师也。本师随身所履,随口所说,随笔所书,莫非教三道一之旨,不烦如善慧傅大士,就衣冠言动间,对梁武面分疏也。如所着内典之余,有《论语解》,《中庸直指》,《大学决疑》,《春秋左氏心法》,《老庄影响论》,《道德经解》,《庄子内七篇解》,《三教论》,《奇门指掌》诸书。居曹溪时,章逢之士(儒者),负笈问道,如冯昌历一辈,率以举子业就正得隽(科举考试时考中),本师以金刚眼睛,一一从笔头点出。昔张子韶造径山,解得’格物物格‘义趣。后以抗辩经筵,远谪横浦,执书倚立,双趺隐然。尝称径山老人所举因缘,如千门万户,一蹋而开,非偶然也。本师著作说法,非止衲衣下事,应以大罗仙得度者,即现大罗仙身而为说法。应以大将军身得度者,即现大将军身而为说法。应以茂才,秀士,大臣,国王身得度者,即现茂才,秀士,大臣,国王身而为说法。只此临化年谱(临化之前所著年谱),说法无边,从上祖师,目所罕觏gòu,遇见)

以愚观之,宣尼周流辙环(孔子周流列国,辙环天下。辙环,喻周游各地),六度万行,如来禅也。思孟(子思和孟子)修身尽性,知天立命,祖师禅也。本师作佛祖,不离孔孟。小子学孔孟,敢离佛、祖?佛、祖、孔、孟,行化虽各一方,归宿岂有异地?孔孟托生,必归净土。小子归佛,断不舍儒。东国西方,在在处处,见孔见佛,长依仙祖。自兹以往,生生世世,功名富贵,不争人先,读书学道,不落人后。中庸道四,黾勉mǐn miǎn,尽力)未能,论语戒三,庶几愿学。只今胡来汉来,身当大梦,可使天上天下,实闻此言。偈曰:净土唯心愿西去,尼山一贯志东来。东西来去依思孟,夭寿身修不贰胎。又曰:疏水三书真富贵,筌蹄quán tí,比喻达到目的的手段或工具)九转得灵飞。家仙世佛无殊念,到底章逢是付衣。’

素华旭法师(蕅益大师(1599-1655年)),作《年谱述疏偈并序》云:‘甲戌1634年)夏,寓吴门幻住庵,见朱白民所评憨翁年谱,恨其评语尚多儒生见解,未足以知大人境界也。丙子1636年)病,入九华,百虑灰冷,书籍散尽,无一存者。辛卯1651年)春,幻游长干,复见谭埽庵(福征)所述疏憨翁年谱,乃能于大事颠末,核实参详,尽阐神通道力。盖得之东游时耳提面授,匪朝伊夕之故也。因思壬戌1622年,蕅益大师二十四岁),智旭初出家时,三梦憨翁。癸亥年1623年)冬,将入寂时(憨山大师将入寂时),又复示梦(又复示梦于我),并是慈悲真实加被,岂偶然哉!世人昧醒梦之一致,辄妄计醒为实,计梦为虚。殊不知世间之醒非实也,出世之梦非虚也。法华安乐行品,始自发心,终于种智,不出一梦。憨翁生平悟门,得诸梦者为多,故所著述,亦名为梦游集。然苟非谭居士,谁能信之?敬说偈曰:醒梦本唯心,唯心何虚实?迷者二俱虚,悟者两并实。生以梦为感,佛以梦为应。感应唯一心,从来不思议。翁梦既不虚,旭梦亦必实。不向痴人说,只许埽庵(福征)知。’

万历丙辰1616年)长至月,虔上双径寂照庵,皈依憨本师,赋呈古诗一首。(时征年二十有七,同玄津法师上径山,延请湖南净慈开堂。)

太息生劫晚,正法稔芜棘。缁白纷纵横,宗教判名色。唱演戏论开,棒喝空拳出。猨猴捉水月,盲瞽怅天日。水月一指指,天日当头白。久向个中寻,颠倒无踪迹。思虑鬼家计,虚空仍逼塞。当夏屋子倒,分明经霹雳。现前生死事,一语转不得。乞就明眼人,商量作奇特。吾师大法王,游行师子窟。飞锡震海牢,荷戈导粤貊。净土本家乡,曹溪真血滴。多年舍利珠,荼毗见紫柏。祖庭捏怪消,宝乘疑眩释。南岳下吴门,龙象森离立。金篦肯尝试,髻珠在咫尺。洗肝礼双足,因缘深夙昔。

(从游湖上诸山诗,悉不录。)

天启甲子1624年)暮春,寓燕京石镫庵,审闻憨本师曹溪寂音,因集诸缁白弟子,建诵经念佛道场。因作遥恸诗,排律五十二韵,以志哀。(时征以明经应试入都,年三十有五,遥闻本师曹溪示寂消息,溯癸亥1623年)阳月(农历十月),几越半载矣。是岁中举。)

师作人天准,神当定慧扬。诞星峨步肃,印月玉毫彰。超系思非练,空缘泽自祥。道消穷末叶,觉大缉颓纲。邪种驱叉聚,清徽振钵芳。春晞洪量溢,夏烈迅威张。龙壁九年观,冰参万里方。应虚倾道俗,证化导侯王。圣供袈裟紫,慈名玺敕黄。伊蒲珍积具,顶相影图将。洪号钦山岳,崇规曜栋梁。定储罹法难,报国服戎行。粤岭什公路,曹溪六祖场。密因敷瘴疠,圆导彻蛮荒。狂象销魔力,狞龙洗毒肠。处幽名愈大,在险动弥臧。度戒纷缁白,行檀济泳翔。尘芬留义室,猿果缀禅床。易简符周孔,虚明铸老庄。宿朝探译制,积祏照留详。餐饫天花肆,针医众宝坊。绪言虫御木,通议日扶桑。舌出总持骨,胸开冥赜仓。法华弘击节,疑谛决金刚。影响敷悬鉴,楞伽发秘囊。操觚宁待匠,趺坐即成章。左史诠洙泗,兵韬着渭泱。叩津渊味泻,宣籥睿音昌。运帚无怀智,吟编有惠康。辩靡一物碍,趣会九流旁。恩旨随飞锡,丰容俨硕强。玄麾上庐岫,法斾下衡襄,燕市酬知愿,圜中念骨藏。荼毗双径偈,铭碣梵村香。皈信化城道,机缘宗镜堂。瞻依五度净,矜式四仪良。耆宿栴檀绕,衣冠络索长。提携孩恋慕,灯火草商量。笔录东游地,心期立雪乡。逡巡岩瀑隔,合沓岁阴茫。忍土移南纪,慈轮拥昔疆。宝林随顺去,庾岭整遗亡。现灭晖殊景,环悲堕惨霜。泥洹隐显迹,殄瘁白缁伤。维卫旋西履,阎浮失普航。礼官需谥典,节镇护灵装。五乳鹅王寂,双林鹿女丧。荣哀天爵贵,寿腊足尊常。塔影持遗教,龛灵逗妙光。及门情倍恸,希想梦时扬。缅邈同千古,低徊愧一杭。幸堪勤拂拭,余荫得清凉。

(比篇成后,越二十八年,始见年谱。其中故实,并得之耳提。至疏年谱时,乃知一一可质。)

顺治庚寅1650年)三月二十日,在江宁雨花台左,偶偕居,得<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捧诵惊喜,顶礼赞叹,得十绝句。(时征年六十有一,王季延道友,为余从东禅僧舍觅得全谱,寄至新居。适方理归棹,旋放江口矣。)

谱成双树望花开,宗镜因缘久浪猜。万里曹溪离乱后,西林肉佛竟归来。

五乳曹溪法嗣多,秣陵十辈老禅和。金针度处凭谁觅,绣出鸳鸯沐锦波。

江上飞书付法徒,天边传语授衣珠。竺干洙泗光华遍,谁道人间判佛儒。

双径皈依岁阅吴,寻常入定侍双趺。备闻慈后庄严事,弘法忘身为集枯。

一喝亲教净土生,一言频见鬼神惊。面如满月唇弦月,具相慈威画不成。

说法由来不用机,上堂只见佛威仪。撇开拄杖婆心大,泥水天华导众归。

当年手录东游集,累牍香光者话头。不似诸方拈句子,糊心脱口卖风流。

佛眼全通儒眼尊,肉身显是法身存。普天率土光明遍,函盖单传直指门。

紫柏当年肝膈同,远将康赞印憨公。髑髅影响曹溪现,吴粤交光在个中。

历数曹溪恰过千,宝林对面肉身传。儒门五百兴名世,倍纪应知历劫缘。

(卢祖以唐贞观戊戌春生,憨祖以明天启癸亥冬化,相越一千零十七年。)

江行述疏憨本师年谱,七日抵家园着作堂,疏谱事竟,为之喟然,得二绝句。

自和:一七心斋竟坐忘,江城忽忽到禾乡。水窗觌面宝林座,砚席游神宗镜堂。

历劫因缘识不忘,曹溪一滴是家乡。腹笥倾倒西来意,到岸才知着作堂。

顺治辛卯1651年 )闰二月朔,复在雨花台左偶偕居,鸠工梓行憨本师年谱述疏,志喜自赞,得四绝句。

自和:一代称尊三佛祖,三朝定嗣一干坤。网罗国史诠禅史,打叠宗门印佛门。

再和:枯菀讳谈偕老宿,笑啼直笔另干坤。因缘时节真奇特,孔席偏能报佛门。

三和:恩怨劫灰消溟渤,是非轮旭付干坤。春秋笔削西来意,左氏心传不二门。

朝宁宫闱经日月,冰山瘴海历干坤。素王讳义空王笔,心镜同悬有及门。

(三佛祖者,憨祖(憨山大师),并达师(达观大师),莲师(莲池大师)。三朝者,神庙,及皇子,皇孙。老宿者,一时力争建储之臣。枯菀是非者,时官府嫌怨之隙谱者,禅史。疏者,国史。)

宗镜堂命名老弟子福征,前进士,领南雍司业事,槜李荆蛮埽史氏,道一居士谭贞默,南望顶礼,五体投地,恭笔末简。

 

嘉禾弟子项桂芳,与大师韶阳日夕把臂。迨奉檄洭kuāng州,因儿早逝,伤心抱疴,几无起色,特延大师过洭,乞解脱之法。至则示余曰:‘世间人,稍有拂意相加,小者怒之,大者恨之。若父母生儿,何等怜爱,突以生平未尝之恼事,特加于身,乃不大恨,友痛悼欲绝。当此深秋毒瘴,回首故乡,数千里而遥,愿自排遣。’余竦然拜而受教,幸获无恙,皆大师点化昏迷,以有今日也。未几,大师抱恙,官舫医药,半载始愈,得了南华一案。此皆诸同寅合力主持公论,司理不能挠,置主者于法。大师即入鼎湖山中,送之芙江,黯黯作别。迨逾十禩(同“祀”),大师送达大师进塔,特访茅庵,抵膝道故,恍如一梦。惜举趾千人拥拜,遽别而去。今大师已受六祖衣钵,曹溪一泓水,与日月同光。奈老矣,勿克竭蹶而东,罗拜七祖之前,惟有手札千行,藏之石匣,旦暮虔礼,染栴檀之馥,以安残喘而已。因谭埽庵居士,知肉身年谱真信,敬赞:

未了南华古道场,将军解语现毫光。

虎溪一榻昙云冷,佛字千行草室香。

宫赐袈裟余绣衮,寺留春石逼琳琅。

传灯七祖归东粤,应悯残魂度乐乡。

八十一岁弟子桂芳和南

 

明代,惟万历朝,以古佛现身者,得三大老,曰莲大师(莲池大师),达大师(达观大师),憨大师(憨山大师)。莲、达两大师,无年谱,得憨大师东游为志,文字般若,烛地煇(同“辉”)天,百倍虎头传神,竟可作两大师年谱矣。憨大师,则有临化自著年谱,向梓粤东,得见者少。

余友谭埽庵,诸生时,早皈依命名。大师于净慈宗镜堂,尝预以末后事嘱其为王臣弘护。后得此谱,以广川兵燹xiǎn,野火;兵燹,战火焚毁破坏)失去。隆偕施常惟、沈明起、高念祖,东禅得见,借录,寄南中。迨埽庵假旋,江篷数日,笺疏成矣。详按谱中纪载,印证以目击耳提。凡微密阐扬,头颅标揭,并他人所不及知者。如祈保国本,周全慈圣神宗母子之间,就雷阳蔑戾车地,拟大慧冠巾说法若干年,其宏法婴难,往来南粤同。而大人作略,肉身示现,有过焉者。

年谱书法似春秋,而述疏之起义终事符左氏。固微言外,别有发明,绝笔后,不忘护嘱者也。埽庵见圣编中,于孔孟所历春秋战国年谱,尚能考定精核。况于大师晨夕亲炙,而因以酬恩法乳,加惠学徒,俨如灵山未散者乎。愿见者,作希有想,难遭难遇想。无曰此于曹溪中兴肉祖本分中,尚为第二月也。

秀水优婆塞弟子王起隆,薰沐敬跋。

附 录

东游集法语三则

参禅切要

念佛切要

示持准提咒

东游集原序

东游集法语三则

参禅切要

(径山禅堂示参禅切要,注释详见《禅净要旨》

 

禅宗一门,为传佛心印,本非细事。始自达磨西来,立单传之旨,以楞伽四卷印心。是则禅虽教外别传,其实以教印证,方见佛、祖无二之道也。

其参究工夫,亦从教出。楞伽经云:‘静坐山林,上中下修,能见自心妄想流注。’此实世尊的示做工夫之诀法也。又云:‘彼心意识,自心所现,自性境界,虚妄之想,生死有海,业爱无知,如是等因,悉以超度。’此是如来的示悟心之妙旨也。又云:‘从上诸圣,转相传受,妄想无性。’此又的示秘密心印也。此黄面老子,教人参究之切要处。

及达磨示二祖云:‘汝但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此达磨最初示人参究之要法也。

传至黄梅,求法嗣时,六祖刚道得‘本来无一物’,便得衣钵,此相传心印之的旨也。及六祖南还,道明等追至庚岭夺衣钵。祖弃石上,明提掇不起。明云:‘我为法来。’祖云:‘汝为法来,但屏外缘,不起一念,当为汝说。’明良久,祖云:‘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阿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明即大悟。此是六祖第一示人参究之的诀也。

是知从上佛祖,只是教人了悟自心,识得自己而已,向未有公案话头之说。及南岳青原而下,诸祖随宜开示,多就疑处敲击,令人回头,转脑便休。即有不会者,虽下钳锤,也只任他时节因缘。

至黄檗,始教人看话头。直到大慧禅师,方才极力主张教学人参一则古人公案,以为巴鼻,谓之话头,要人切切提撕。此何以故?只为学人八识田中,无量劫来恶习种子,念念内熏,相续流注,妄想不断,无可奈何。故将一则无义味话,与你咬定,先将一切内外心境妄想,一齐放下。因放不下,故教提此话头,如斩乱丝,一断齐断,更不相续。把断意识,再不放行,此正是达磨‘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的规则也。不如此下手,决不见自己本来面目。不是教你在公案语句上寻思,当作疑情,望他讨分晓也。

〔巴鼻〕可把持之处,即现代所说的“抓手”。

即如大慧专教看话头,下毒手,只是要你死偷心耳。如示众云:“参禅唯要虚却心,把生死二字,贴在额头上,如欠人万贯钱债相似。昼三夜三,茶里饭里,行时住时坐时卧时,与朋友相酬酢时,静时闹时,举个话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只管向个里看来看去。没滋味时,如撞墙壁相似。到结交头,如老鼠入牛角,便见倒断也。要汝办一片长远身心,与之撕挨。蓦然心华发明,照十方刹,一悟便彻底去也。”此一上,是大慧老人寻常惯用的钳锤。其意只是要你将话头,堵截意根下妄想流注不行,就在不行处看取本来面目。不是教你公案上寻思,当疑情,讨分晓也。如云‘心华发明’,岂从他得耶?如上佛祖,一一指示,要你参究自己,不是向他玄妙言句取觅。

今人参禅做工夫,人人都说看话头,下疑情,不知向根底究,只管在话头上求。求来求去,忽然想出一段光景,就说悟了,便说偈呈颂,就当作奇货,便以为得了,正不知全堕在妄想知见网中。如此参禅,岂不瞎却天下后世人眼睛?

今之少年,蒲团未稳,就自称悟道,便逞口嘴,弄精魂,当作机锋迅捷。想出几句没下落胡言乱语,称作颂古,是你自己妄想中来的,几曾梦见古人在?若是如今人悟道,这等容易,则古人操履,如长庆坐破七个蒲团,赵州四十年不杂用心,似这般比来,那古人是最钝根人,与你今人提草鞋也没用处。增上慢人,未得谓得,可不惧哉!

其参禅看话头,下疑情,决不可少。所谓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只是要善用疑情。若疑情破了,则佛、祖鼻孔,自然一串穿却。

只如看念佛的公案,但审实念佛的是谁,不是疑佛是谁。若是疑佛是谁,只消听座主讲阿弥陀佛,名无量光,如此便当悟了,作无量光的偈子几首来,如此唤作悟道,则悟心者如麻似粟矣,苦哉!苦哉!

古人说话头如敲门瓦子,只是敲开门,要见屋里人,不是在门外做活计。以此足见依话头起疑,其疑不在话头,要在根底也。只如夹山参船子,问云:‘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山拟开口,师便一桡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师又云:‘道!道!’山拟开口,师又打,山大悟,乃点头三下。师曰:‘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青波意自殊。’若是夹山在钩线上作活计,船子如何舍命为得他?此便是古人快便善出身路也。

在昔禅道盛时,处处有明眼知识,天下衲子参究者多,到处有开发。况云:‘不是无禅,只是无师。’今禅家寂寥久矣,何幸一时发心参究者多,虽有知识,或量机权进,随情印证,学人心浅,便以为得。又不信如来圣教,不求真正路头,只管懵做,即便以冬瓜印子为的决,不但自误,又且误人,可不惧哉!

且如古之宰官居士,载传灯者,有数人而已。今之尘劳中人,粗戒不修,浊乱妄想,仗己聪明,看了几则古德机缘,个个都以上上根自负,见僧便斗机锋,亦以自己为悟道。此虽时弊,良由吾徒一盲引众盲耳。老人非敢妄自僭jiàn,超越本分)谈,今遵佛祖真正工夫切要处,大家商量。高明达士,自有以正之。

念佛切要

(云栖方丈示念佛切要,注释详见《禅净要旨》

 

念佛求生净土一门,元是要了生死大事,故云念佛了生死。今人发心,因要了生死,方才肯念佛。若只说念佛可以了生死,不知生死根株,毕竟向何处了?若念佛的心,断不得生死根株,如何了得生死?

如何是生死根株?古人云:‘业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断,不生净土。’是知爱根乃生死之根株。以(因为)一切众生,受生死之苦,皆爱欲之过也。推此爱根,不是今生有的,也不是一二三四生有的,乃自从无始最初有生死以来,生生世世,舍身受身,皆是爱欲流转,直至今日。翻思从前,何曾有一念暂离此爱根耶?

如此爱根种子,积劫深厚,故生死无穷。今日方才发心念佛,只望空求生西方,连爱是生死之根的名字也不知,何曾有一念断着?

既不知生死之根,则念佛一边念,生死根只听长,如此念佛,与生死两不相关。这等任你如何念,念到临命终时,只见生死爱根现前,那时方知念佛不得力,却怨念佛无灵验,悔之迟矣。

故劝今念佛的人,先要知爱是生死根本,而今念佛,念念要断这爱根。即日用现前,在家念佛,眼中见得儿女子孙、家缘财产,无一件不是爱的,则无一事、无一念不是生死活计,如全身在火坑中一般。不知正念佛时,心中爱根,未曾一念放得下。直如正念佛时,只说念不切,不知爱是主宰,念佛是皮面。如此,佛只听念,爱只听长。且如儿女之情现前时,回光看看这一声佛,果然敌得这爱么,果然断得这爱么?若断不得这爱,毕竟如何了得生死?

以爱缘多生习熟,念佛才发心,甚生疎,又不切实,因此不得力。若目前爱境,主张不得,则临命终时,毕竟主张不得。故劝念佛人,第一要知为生死心切,要断生死心切,要在生死根株上,念念斩断,则念念是了生死之时也。何必待到腊月三十日,方才了得,晚之晚矣。

所谓‘目前都是生死事,目前了得生死空’,如此念念真切,刀刀见血,这般用心,若不出生死,则诸佛堕妄语矣。故在家出家,但知生死心,便是出生死的时节也,岂更有别妙法哉!

示持准提咒

(净慈宗镜堂示持准提咒为弟子谭福征等说)

 

在家居士,五欲浓厚,烦恼根深。日逐现行,交错于前,如沸汤滚滚,安能得一念清凉?纵发心修行,难下手做工夫。

有聪明看教,不过学些知见,资谈柄,绝无实用。念佛,又把作寻常看,不肯下死心。纵肯,亦不得力,以但在浮想上念,其实藏识中习气潜流,全不看见,故念佛从来不见一念下落。若念佛得力,岂可别求玄妙耶?

今有一等好高慕异的,闻参禅顿悟,就以上根自负,不要修行,恐落渐次。在古德机缘上,记几则合头语,称口乱谈,只图快便为机锋,此等最可怜愍者。

看来,若是真实发心怕生死的,不若持咒入门,以先用一片恳切心,故易得力耳。谭生福征,问在家修行之要,故示之以此。观者,切莫作没道理会,以道理误人太多。故此法门,尤胜参柏树子、干屎橛也(比参话头殊胜多了)

东游集原序

憨师,一息而遍游华藏,言满不可说不可说之土,其和雅微妙,西方怀其好音矣,何问东也。壑公,梁生,集东游(东游集)四卷,所谓广长舌,复东方世界者乎。

师之东吊紫柏于双径,吊莲池于云栖,比于四恩,有美报焉。两铭,揭日月而中天,其绪亦掩苍龙七宿。东人士,以拟随笔茹退,则肉眼皮相之,妄名紫柏猛士,莲池慈姥,憨山侠王耳。

子䁮(qián)而寓慧法之间曰:吾师乎,吾师乎,浸假而化左足为莲池千辐接武,浸假而化右足为紫柏千幅布武,二尊双趺已现。尊足者存,独游人世。讵云后夔之穷,行且归休乎云栖,裹足回曜,徇吾徒之请矣。在东言东,海墨林笔,可给书哉!

始师游居建业,与臞鹤雪浪,同拟庄老原迁,得相应慧。申旦而疏楞严,影响筌蹄,俱付一幻。横口之所陈,横手之所运。潢引河贯,轮飞璇转,倏无停机。彼雨花尧山,随笔茹退,胡为此拘拘耶?

因吊二师,获二高足,壑公游夏,梁生安远,将无善继其声。然机倪并出,真俗双融,刬除我见,无法与人,吾师乎,吾师乎,信难为继矣。东人士问:毕竟如何?䁮子语以等是寻常言句,才涉思惟拟议,便不中用。于是壑公梁生,同声而应曰:㘞。

万历丁巳冬,六梦居士,䁮子虞淳熙槃谈书。

 

本师东游集中,授记嘱付三大法语,并武林虞德园大居士原序,谨拈出,附梓年谱末简,以示诸方,亦识不敢斯须忘宗镜机缘也。弟子福征又白。

 

 

参考阅读:

梦游集

禅净宗师-憨山大师

憨山大师念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憨山大师的一生(新版)

憨山大师法语

憨山大师开示录注(禅净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