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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山大师的一生(新版)

(本书根据《梦游集》《憨山大师年谱疏》和《净土圣贤录》编述)

宋智明 原编述

 

 

附录:妙峰大师

 

 

〔梦游集〕又称《憨山老人梦游集》。为憨山大师法语、书信、诗颂等之大集。共五十五卷,明·憨山德清撰,侍者福善录,门人通炯编辑,弟子刘起相重校。〔憨山大师年谱疏〕其中,年谱是由憨山大师的侍者福善记录,弟子福征述疏。

〔福善〕《憨山老人自序年谱实录》记载:“万历十五年1587年)丁亥,予四十二岁。......秋八月,胡中丞(胡顺庵,中丞:巡抚)请告归田,乃携其亲子,送出家为侍者,命名福善。”《憨山大师年谱疏》云:(我,福征)于憨祖东游时,得遇书记侍者善公知微。既于净慈(净慈寺)宗镜堂,晨夕晤对,相与同玄津(一同研习佛法)。师佐方丈笔砚事,卒成《梦游集》。憨祖一时高足,无出知微师右者。患难险阻无在不从,全集纪录,并出其手。后付居五乳方丈,主匡山法云寺,七旬坐脱(坐化)。”又云:“本师所最肯许上首弟子,无如知微师,名福善者。始则吉凶同患,六见本师临化年谱(六次出现在憨山大师圆寂前一年所作的“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上面),终则奔走扶龛,详笔本师后事因缘,是为五乳肖子(是为憨山大师忠实而杰出的继承者)。”

吉凶同患〕本年谱后文记载:“在狱八阅月(憨山大师在狱历经八个月),供馈(供应)者,唯侍者福善一人。冬十月,发遣南行,朝士大夫,多亵服策蹇相送以津济者。出都日,侍者福善,同衲子二三人随行。”〔五乳〕五乳寺,位于庐山山南五乳峰下,又叫五乳院,最早建于宋代。憨山大师从曹溪来此,看中了这里的山水,将五乳寺扩大重建。扩建后的五乳寺,名声鹊起,一时香火大盛,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福征〕谭贞默(1590-1665年),字梁生,又字福征,号埽,又号埽庵,别署髯道人(道人:修道之士),嘉兴人,《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疏》之述疏者。二十七岁时(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皈依憨山大师,六十一岁时(顺治七年,1650年)得憨山大师自叙年谱而述疏。明学者,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先后任工部虞衡司主事、大理寺寺副、太仆寺少卿、国子监司业兼祭酒。清初荐署司业,辞归,终老家乡。先生博览群书,号称“无所不读”,与钱谦益、陈子龙等有很深的交往。著书甚多,因乾隆时文网森严,传世的只有《谭子雕虫》、《埽庵集》、《三经见圣编》等。其中《谭子雕虫》是我国第一本关于昆虫的专著,记述了近百种昆虫。其母严氏,笃信佛教。据《善女人传·谭贞默母严氏》记载:“严氏,工部郎谭贞默母也。家世贵盛,布衣蔬食,以金刚法华二经为常课,晚岁兼持华严,日必一卷,时为子妇(时常给儿子与儿媳妇)讲说大意。崇祯五年得疾,自知将终。方暑月,晨起,更衣沐浴,向佛前祝曰:‘某一生奉佛,果有佛缘,当令遗体不闻秽气。’即跏趺端坐而逝,逝后七日,颜色如生,异香拂然,飞蝇远避。吊奠之众,莫不嗟叹。”

一、观音送子

憨山大师(公元1546-1623年)名德清,字澄印,别号憨山,明金陵全椒县(今属安徽)人。父亲姓蔡讳彦高,母亲洪氏。

〔字〕表字,一个人的别名。自称用名,表示谦虚;称人用字,表示尊敬。〔号〕别号。名、字以外的称谓。

母亲生平敬奉观音大士。一夜梦见观音大士携一童子走进家门,母亲很欢喜地把童子抱了起来,从此以后就怀了孕。到了明世宗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十月十二日的半夜,就诞生了一位白色双层胞衣的胎儿。当剥去胞衣洗濯时,整个室内充溢着异常的香气,这似乎预告将有一位巨匠出世,重振佛门宗风。

门人颛愚所作《曹溪中兴憨大师》传云:(憨山大师)出家报恩寺后,一日在舍利塔前,遇一梵僧,僧曰:‘此小师后日大转法轮,口如仰月,即佛口也。’又在本寺廊下遇一人曰:‘尧眉八彩,公眉五彩,有三教(儒﹑道﹑释)之任。’后在五台山,过大塔院寺,时为头陀(行脚僧人),遇一僧甚伟(身躯高大),手拉师曰:师是大人再来,满头发皆绀色,后必大作佛事。”

蕅益大师晚年,在其自传中写道:“二十三岁,......决意出家,体究大事。二十四岁,梦礼憨山大师,哭恨缘悭,相见太晚。......一月中,三梦憨师。师往曹溪,不能远从。乃从雪岭师剃度,命名智旭。雪师,憨翁门人也。”(《灵峰宗论》)

父母为这奇异的婴儿取名为大美。好事多磨,这位婴儿走进人间后并不顺利。第二年,当大美周岁时,生了一场严重的风疾,病得几乎死去。慈爱的母亲见医药无效,就在观音大士前至诚祈祷,并许下愿说:“观音大士啊,如能使我儿大美重病痊愈,我就让他长大后出家为僧,住持正法,来报答菩萨的大恩!”过了几天,病果然痊愈了。为了使大美的生活顺利,母亲又把他的名字寄托在村中的长寿寺里,并改乳名大美,称为和尚。

幼年的大师性情好静,常常喜欢独自一人静坐思考,不喜欢与村里的孩子们一起游戏。祖父见孙儿整日独坐,经常对人说:“这孙儿好像木桩一样。”

叔父平日对他十分钟爱,一日忽然死去。他从外面进来,见叔父躺在床上,母亲过来哄他说:“你叔父睡着了,你可叫他起来。”于是他叫了几声叔叔,但不见叔父回答,只听见婶母悲痛地哭叫着:“天哪!你到哪里去了?”他觉得非常奇怪,便满腹疑团地问母亲:“叔叔身体明明在此,又到哪里去了?”母亲回答说:“你叔叔已经死了!”他又问:“死了到哪里去了呢?”母亲没有告诉他,但他对“死了到哪里去”的问题,越发怀疑,从此时常思考这一问题。

过了不久,婶母生了一个儿子,母亲带着他去看望。他看见婴儿有这么大,便好奇地问母亲:“这婴儿是从哪儿进人婶母腹中的?”母亲见他问得奇怪,便拍了他一下说:“痴子!你是从哪儿进人你娘腹中的呢?”他听后更加不解,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从此,“死了到哪里去”与“生命从何而来”的两个疑问,占据了他的幼小心灵,正像许多伟大的科学家一样,在儿童时代已经产生了探索真理的思想火花了。(大师在母亲的启迪下,始参生死公案。)

到了七岁的那一年,母亲送他入社学读书。第二年。又转到隔河的社学读书,因来回不便,就寄住在亲戚家中。母亲只许他每月回家一次,其余时间不准回家。

一日,他回家探望,因为爱恋母亲而不肯过河去读书。母亲愠怒地把他赶到河边,他又不肯登船,母亲一气之下便提起他的发髻,把他抛到河里,就头也不回自顾自地离开了。这时,祖母看见他在河中挣扎,赶紧叫人把他救起,送回家中。母亲见有人把他救起送回,仍然生气地说:“这不才之子,不把他淹死,留着又有何用!”随即又把他打逐出去,没有丝毫容留之情。少年的憨山大师见母亲对他这样狠心,从此不再想家,而认真学习。大师离家后,母亲时常隔河望着对岸淌眼泪。祖母骂她说:“既然这么狠心,还哭什么!”母亲却说:“不是我狠心,必须断绝了他的爱恋之情,才能使他认真读书啊!”(有这样伟大的母亲,岂能不成就!母恩重如山。)

九岁时,大师在寺院读书,听寺中的一位和尚说,念诵观音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能救度世间的一切痛苦和灾难,心里非常高兴。就向和尚请来一本,潜心阅读,即能背诵。母亲经常在观音大士前烧香礼拜,他若在家也总随母亲一起礼拜。有一天,他对母亲说:“观音菩萨有一卷经。”母亲从未听说过,他立即为母亲背诵了一遍。母亲听后非常高兴地说:“你这是从哪儿得到的?你诵经的声音真像寺里的老和尚!”他便把经过情形一一告诉了母亲。

到了十岁的时候,因母亲对课程监督得很严格,他觉得读书既费神又艰苦,便产生了厌烦情绪。一天他问母亲:

读书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做官”母亲答道。

做什么样的官呢?”

从小官开始,如果能干,可以做到宰相。”

做了宰相之后呢?”

最后罢了。”

他听后叹息说:“可惜一生辛苦,到头来只是罢了,读它何用?我只想做个不罢的!”

母亲听了愠怒地斥责说:“像你这不才之子,只可做个挂搭僧!”他听到挂搭僧三字,又好奇地问:“什么叫挂搭僧呀?做他又有什么好处?”

母亲向他解释说:“僧是佛的弟子,他们的足迹遍及天下,自由自在,是人天的福田,所以到处都有人供养他们。”他听说挂搭僧有这般超脱自在,便对母亲说:“将来我也做个挂搭僧,好吗?”“好是好,只恐怕你没有这份福报哩。”

为什么需要福报呢?”他又觉得不理解。

世间做状元做大官的经常有,出家做佛祖的哪里常有呢?”母亲解释道。

我有这份福报,只怕母亲不同意我出家!”他只恐母亲不同意,便赶紧说了一句。

你若有这份福报,我就同意你出家。”母亲本来笃信佛教,见儿乐于出家,就答应下来。从此以后,少年的大师在心里埋下了出家为僧的种子。(母子机锋,何等精彩!)

第二年的一天中午,他在家门口看见几位行脚僧,肩挑着瓢笠等什物,远远地走来,便跑去问母亲:“他们是什么人呀?”“他们是行脚的挂搭僧。”他听了暗自高兴,又到门外去看。见行脚僧来到树下,把担物放在树边,然后向他母亲问讯化斋。母亲立刻忙着去烹茶烧饭,对僧众非常恭敬。行脚僧吃过斋饭后,挑起担物,举起一只手向他母亲致谢,母亲见了急忙避开,恭敬地对僧众说:“勿谢!”僧众便径直上路去了。

当行脚僧去远后,他不解地问母亲:“僧众为何这般无礼,吃了斋饭也不说一句感谢的话?”“僧众要是感谢我们,我们就得不到福了。”母亲解释说。

听了母亲的话,他心里暗自想:“这样看来,僧众的确是人间最高尚最伟大的人了!”从这以后,便时刻发心想出家修行,只是苦于没有出家之方便门路罢了。

二、念佛见佛

万历三十六年(1557年),大师十二岁。随着年龄的增长,认知水平也逐年提高,对于人生世间是怎么一回事,有了一定的认识。因为宿根深厚,便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淡薄无为的性格。他不喜世间的欲乐,不向往男女间的情爱,所以当父亲准备替他订下婚姻时,他立即强烈反对,父亲拗不过他,也只得作罢。

一日他听到金陵的一位和尚说:“金陵报恩寺的住持西林和尚,一生修行,是著名的大德。”便发心要跟随西林和尚学佛法。他把出家学佛的事告诉了父亲,却遭到了父亲的拒绝,只得又去请求母亲。母亲对他父亲说:“养育儿女的目的是期望他获得真正的成就,既然他有这样崇高的志愿,我们做父母的应该让他去!”于是就在十月的一天,把送他到报恩寺。

〔我们做父母的应该让他去〕门人福征所作《憨山大师年谱疏》评道:“念憨祖当日若无此母,不得出家,不得到底童身成佛作祖矣,真佛母哉!”

当他来到报恩寺,许多人一望见,都非常赞叹,认为将来一定大有成就。西林和尚在方丈室里会见了他,就满心欢喜他说:“这孩子骨气非凡,若仅做一名俗僧,那就太可惜了!”

当时禅宗名宿无极大师正在三藏殿讲经,西林和尚便带他去拜见。会面时,大学士赵大洲也在旁,一见他也很欢喜他,说:“这孩子将来当为人天师表!”又抚摸着他的头说:“你爱做官,还是爱做佛?”他立刻回答说:“爱做佛!”赵大洲对二位大师说:“这孩子不可轻看,应好好地培养他,将来必有大成。”就这样,在许多老前辈的关心和重视下,他开始踏上了最有意义的人生之路。他的第一课,就是参加无极大师讲经法会,虽然还听不大懂究竟讲些什么,但心里却觉得似有所知,只是无法形容罢了。

听完了这座讲经后,西林和尚立即选择徒孙中最有学问的人,专门来教他。先是学习《法华经》,仅学了三个月便能流畅地背诵。这样他认真地学了两年,一般流通的经论,都已能熟背了。

西林和尚见他进步很快,高兴他说:“这孩子可教,不可误了他的光阴。”于是又延请了精通四书五经的先生来教他。先生让他先学习进举子的必修课四书与五经,后又学习了诸子百家的学说,《左传》、《史记》等历史典籍,以及古文诗词歌赋等,真是无所不学,无所不读。这样跟先生学习了三年,即能赋诗作文。当时还曾写过一首《江上篇》的赋,在同学中间颇有影响。大家见他学识捷进,都非常雅重他。但他感到文学事业有累自心,因此对进举一事,并无多大兴趣。

〔四书五经〕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诗》、《书》、《礼》、《易》、《春秋》。

万历四十二年(1564年),大师十九岁。因许多同学在进考举子时都取得优异成绩,有人劝他也去应试。刚好栖霞山的云谷大师也在寺里,听到有人劝他去应考的事,惟恐他有去意。便极力对他开示出世解脱与明心见性是如何重要和如何微妙的道理,又历举了《传灯录》以及《高僧传》中的诸位祖师们修行证果的殊胜因缘,并叫他自己去阅读古德遗著。云谷大师是禅门中的正法眼藏,憨山大师一向对他十分敬重,现在听了他的指点,就到藏经楼,在书箱里捡得一本《中峰广录》,认真地阅读起来。尚未终卷,内心便非常欣慰地想:“这个能够脱离生死苦海的参究法门,正是我所高兴修的啊”。从此以后,便立志出世修行,以脱离生死苦海,对进举的事不再动心了。

于是就恭请西林和尚为他披剃,正式出家。接着又把以前所写文稿全部烧掉,以绝留恋之情,并专心于参究向上之事。

〔披剃〕披起僧衣和剃发,指初出家做僧尼。〔向上之事〕即向上一路之大事。宗门之极处谓之‘向上一路’。

这样修了一段时间,他感到自己未明参究宗旨,便试用专心持念阿弥陀佛名号的方法来修行。当他日夜不断地念了几天之后,忽然在一夜间,梦见阿弥陀佛出现在空中,位置正当日落之处。梦中见到的佛,庄严的相好和圆光都非常清楚。大师虔诚地行了接足礼,内心瞻恋不已。又祈愿能见观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二菩萨也立即现出了半身。从这梦后,西方三圣就时常明耀地现在眼前,身心沉浸在法乐之中。他心里很自信地想:“修行一定会成功。”

到了冬天的时候,报恩寺举办讲经法会,请无极大师讲清凉国师的《华严悬谈》。憨山大师在这时受了具足戒,并随众听大师讲解。

〔具足戒〕具足圆满之戒,如比丘的二百五十戒,及比丘尼的三百四十八戒。〔清凉国师〕即澄观法师,华严宗四祖。住五台山,疏华严经。后居京师,唐德宗迎入内,赐号清凉国师。生历九朝,为七帝门师。

当他听到十玄门中“法界海印,森罗常住”时,恍然了悟法界圆融无尽的道理。他由精奥的文章联想到作者,内心就更加羡慕清凉国师的道风。以清凉为义,他还取了“澄印”的字,并把自己的想法和字请无极大师指正。

无极大师问他:“你有志愿入此法门吗?”他答道:“有!”大师对他的志愿很赞赏,就向他介绍了五台山冬积坚冰、夏仍飞雪,从来没有炎暑等清凉胜迹。

打这以后,无论来往做事,冰雪之境居然现在目前。因此向往清凉山的心念更加坚固,发愿住在其中修行。这时,对世间的名利再也没有耽著之心,而厌离世间五欲的念头,却没一刻忘掉。

在年底的最后一天,西林和尚召集了所有人等,说道:“我年龄已经八十三岁了,早晚有一天就要去的!我一生剃度弟子八十余人,没有一人能担负我的弘法大业。”他顿了顿,抚摩着憨山大师的背说:“这位小青年宿根深厚,我期望着他能成为佛门龙象,可惜我看不到他的成就了!他年龄虽然还轻,却已具有老成的见地。我去世后,所有殿堂房门等大小事务,都得听从他的安排,不要认为他年龄轻而动用他人!”大众在唏嘘声中,接受了西林和尚的咐嘱。

新年的初七,西林和尚搭起戒衣,巡遍了全寺的寮房,并向大众诀别。大众见西林和尚的身体仍很健康,都感到十分惊讶。

又过了三日,西林和尚嘱咐弟子安排后事,身体略示微疾。弟子端药给他,他对弟子说:“我就要去了,药物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接着他聚集大众,念佛五昼夜。到了正月十六日,西林和尚手提念珠,结跏趺坐,安详而逝。就这样,憨山大师的第一位启蒙导师,很自在地离开了人间,这正是他一生无量功德之花结出的丰硕果实啊!

三、参究念佛

西林和尚圆寂后,他的师弟少师祖担任了报恩寺的住持。就在这一年(憨山大师二十岁),云谷大师在天界寺举办了盛大的禅期,聚集了全国名德高僧五十三人,弘扬禅宗的参悟法门。

憨山大师听到这一消息异常高兴,而且能与许多名德高僧在一处参禅,这进步该是多快啊!云谷大师向来对憨山大师非常器重,这次他极力提携憨山大师前往参加。憨山大师请示住持少师祖,并获得同意后,就到天界寺去。

大师在禅堂里开始用功时,因不知用功的诀窍,心不能安,很觉苦闷。为了弄明参禅的下手功夫,他恭敬地来到云谷大师面前拈香礼拜,然后请求开示参禅的方法。云谷大师对他开示了审实念佛公案(参究念佛),即以一句佛号(阿弥陀佛)作为话头,来参究念佛是谁。听了云谷大师的开示,他就潜心参究,一念不移。在这三个月中,竟然如在梦里一样,了然不见有在一起的同修大众,也不知有日常生活的事情,同修的大众都赞叹他有志气。

用功太急了也会生病。大师因用功已经得力,于是越来越勇猛精进。由于操之过急,以致发了背疽,红肿了很大的一块,疼痛异常。云谷大师见了也觉得不好办。这时,憨山大师搭起袈裟,诚恳地在韦陀菩萨前祈祷说:“我所以会发生这样的背疽,一定是宿世怨业来索命债,我愿读诵《华严经》十部来消除宿业。请菩萨加被,使我在禅七的最后三个月里勿发生病苦,以完成这次修持功德,过后即诵经还愿消业。”他在菩萨前祈祷后,到了半夜时,觉得身体疲倦极了,一上禅床就呼呼熟睡。当早晨的钟板响起时,他依然还在熟睡中。等他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一摸背疽却已平复。云谷大师见了问:“你的病怎样了?”他愉快地答道:“疽病已经痊愈了。”云谷大师掀起他的衣衫一看,果然已平复如初,在座的大众都惊叹不已。

禅期的最后三个月在寂静中很快过去,结束禅期后,大师步出禅堂,他的心境平静极了,吃饭穿衣,或者劳动作务,或者行走在街市中,就像仍在禅堂中一样清净,丝毫不受环境的扰动。当时了解他的人,都认为很奇特。

江南一带的禅宗道场,自经云谷大师的提倡,才开始兴盛起来。但僧众中参禅的不多,提倡和发扬的就更少了。惟有憨山大师承云谷大师之旨,力究向上一着。而且,当时寺院里的僧人服装,大都随世俗的习惯,喜欢穿色彩艳丽的,大师不迎合世俗的见解,根据戒律上的要求和古德们的训诫,只寻了一件衲衣披了起来,人们见了都说这和尚有些怪僻。

四、寺院大火

第二年,大师廿一岁。在二月廿八日的中午,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一声巨雷从塔顶而下,塔殿里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片刻之间就烧焚了大雄宝殿。大火一直烧到傍晚时分,报恩寺的一百四十多间的殿堂和画廊,几乎都化为灰烬。少师祖将此情况上奏朝廷,皇上认为没有及时扑灭大火,应由寺院负其责任。于是降罪下来,逮捕了少师祖等十八人。住在寺中的僧人恐受株连,纷纷离去,留下的一些执事僧再也无人商议事务了。在这大宇将倾的关键时刻,憨山大师挺身而出,毅然承担了寺皖中的一切事务,并且尽力解救厄难。他亲自身背饭菜送到牢狱中供给被捕的人。为了救他们出狱,虽然寺院到刑部有二十里之遥,来回奔波了三个月,才使他们免于死罪。

当时有一位雪浪法师,名洪恩,年十三岁时,跟随父亲去报恩寺听无极大师讲《法华规矩》。连续十几天,都专注地听讲,并且自己剪掉头发,乞求父亲让他出家作无极大师的小沙弥。当时正是憨山大师十二岁,也在报恩寺出家,两个小沙弥年龄相当,都是依止无极大师,而且心投意合,亲密得如同胞兄弟一样。二人的深挚友谊,终身不渝。

一天,憨山大师和他谈起复兴寺院时说:“要复兴这座规模宏大的寺院,若不具备大福德、大智慧,是不容易成功的。我们应当拼命修行,积养道德,以等待时机的到来。”雪浪法师十分赞同,也发誓重兴寺院。

不久,少师祖又逝世了,从此西林和尚的遗业再也无人支撑。因西林和尚平素没有储蓄,丧事的一切费用,都是借贷来的,所以欠了许多债。如拿寺产抵偿,势必使江南名刹毁于一旦。这时大师想起了西林和尚的嘱咐,决心保护寺产。他想方设法偿还了所有借贷,剩余的钱,用来维持寺院里的生活,这才使报恩寺保存下来。

这年冬天,憨山大师到天界寺听无极大师讲解《法华经》。因为立志行脚参学,所以在听经期间,经常留意在僧众中寻找戒行皆优者作为行脚的伴侣,可是过了很久,竟未能寻得一位理想的同道。

一日,大师上净房(厕所),看见非常清洁,心想这净头(负责打扫厕所的僧人)必非寻常之人,于是到客房里去访问。见到时,却是一位黄肿病人,便更觉奇怪。

大师每天早上起来上净房,总见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也不知是何时打扫的。大师想探个究竟,便在一个晚上功课结束后,在走廊经行,暗暗窥察净头。见他在众人放参时,就已经把净房收拾完毕了。又过了几日,大师见净房不再清洁,也不见净头出来,一问执事僧,才知道净头在客房里病倒了。大师立即去看望他,见病势严重,关心地问道:“师傅!你身体觉得怎么样,身心还安定吧?”净头回答说:“身体已被业障缠缚得难以支持,贪吃的念头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大师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我看见大家过斋,心里老是放不下吃的念头。”大师笑着说:“这是久病思食啊。”从这次接触后,大师知道此人是真实修行的,因此回去料理了一些果饼带给他,并问他法号。那净头答道:“我俗姓续,是春秋续鞠居的后代,家住蒲州,现在法号是‘妙峰’。”大师即与他相约结伴行脚参学,妙峰欣然同意,并对大师说:“师傅有这志愿,行脚时我愿替你背荷草鞋,住山时我愿供给你柴水。”不久,妙峰病愈了,大师再去看望时,早已不知去向。大师知道他因参究的大事未了,怕受拖累,因此潜行而去。

〔妙峰〕《憨山大师年谱疏》记载说:“蒲州妙峰大师,名福登,为山阴王南海进香。还过建业(南京),北人初到南方受湿生疮,因向天界道场,讨净头行单,为歇息计。”

1567年,大师廿二岁。这年教育部门下了檄文,在报恩寺设立义学(义学,为贫寒子弟免费上学),专门培养僧徒。请憨山大师担任教师,受学的少年僧徒有二百人。因此,大师又复习了诸子百家和左传、史记等著作,致力于教育事业。第二年,高座寺又请大师去任教。以后的二年又应聘到金山寺教课。总计大师在廿二至廿五岁这四年中,是在匆忙的教育僧徒中度过的。

五、云游参学

隆庆五年(1571年),憨山大师廿六岁。他偕同雪浪法师游学卢山。到了南康,听当地人说山中老虎作乱,不便登山,于是冒着风雪抵达吉安,参拜青原寺。

大师看见青原寺衰残得不堪入目,寺中清规早失,僧人都留起须发,内心慨叹异常,决心兴复这座寺院。于是建议执政者选取四十岁以下而愿意出家修行的人,披剃为僧,得四十余人。同时又整顿了原来在寺的僧众。从此青原寺又恢复了原貌,建立了清净的僧团。

到了夏季,大师从青原寺返归报恩寺料理寺务。他把寺中事务安排妥善后,已是十一月了,这时才着手准备实践一钵远游的志愿。雪浪法师表示反对,惟恐他不能耐受远游的艰难和寒冷,劝他先游浙江、江苏一带,因为这一带气候温和,多是山水胜地,风景秀丽,可供观赏。可是大师却认为:“我们众生的习气,都爱恋软缓,喜欢那些赏心悦目的风景。如果想了生死,断烦恼,一定要艰苦锻炼,到习气无法放纵的地方去,才容易制伏烦恼习气啊!若只徘徊在江、浙一带,不是近在枕席之间吗?那对于修行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雪浪坚持不可,苦留不止。而憨山大师决心已定,便哄他说,自己进城去,冒大雪而行。雪浪等到发现大师一去不复返时,痛哭了许久。

第二年,大师一人行脚到了扬州,因被大雪所阻,又生了一场病,只得暂住下来。过了一些时候,大师见病已好转,便托钵到街市循乞。他走到人家门外,只是来回徘徊着,不能呼乞。大师心里思忖,这是什么缘故呢?一摸腰包里还有二钱银子,便赶紧反省:“原来还有这些银子可以依靠,所以放不下呀。”这时他看见雪中有僧人行乞而得不到食物,便毫不犹豫地把他们邀到客店里,拿出所有的银子,同大家饱餐了一顿。

第二天,大师又上街乞食,走到一二户人家门口,很自然地向人家呼乞,因此得到了食物。他暗自高兴地想:“我的力量足以轻视俸禄万钟的卿相了。”于是在钵上刻下了“轻万钟之具”的铭字,又称自己的衲衣为“轻天下之具”,并为之作铭:“尔委我以形,我托尔以心。然一身固因之而足,万物实以之而轻。方将曳长风之袖,披白云之襟。其举也若鸿鹄之翼,其逸也若潜龙之鳞。逍遥宇宙,去住山林。又奚炫夫朱紫之丽,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大师把澹泊的情操,高洁的志行,在这铭文中完全表现出来了。

这年七月,大师来到京城(燕京,即现在的北京),因没有投宿之地,只得从早到晚地行乞街市,然而到了傍晚时分,竟未得到一点食物。天将要黑的时候,走到西太平仑茶棚,才得到一餐之食,晚上就在附近河边的遗教寺过夜。

大师青年时的同学汪仲淹的哥哥汪伯玉,这时任左司马,听说大师来京,就邀请在他家住了十日。过后,大师拜谒摩诃忠禅师,又随忠禅师到西山听《妙宗钞》。经期结束后,忠禅师留他过冬,并听受了《法华经》、《成唯识论》,又请安法师讲解因明(五明之一,即论理学)三支比量。

十一月的一天,西山来了一位头留长发、身穿褐衣(粗布衣服,古代贫贱者所穿)的人,他站在大师的门前,先高声喊道:“有盐客相访。”便径自走进门去。一见大师立即就问:“还认得吗?”大师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当看见他炯炯有神的双眼时,才忽然记起了曾在天界寺当净头的妙峰和尚,就说:“认得。”妙峰和尚风趣地说:“改头换面了也。”大师也幽默地答道:“本来面目自在!”两人相对一笑。

第二天,妙峰大师前来问讯。夜晚他俩盘膝谈心,大师这才问起他为什么这般打扮,妙峰大师答道:“我现住山阴龙华寺,因长期住在山林中,所以须发长了也没法剪。不久前,施主山阴王殿下修建一座梵宇,要我请一部藏经,因此才来到这里。你怎么也来这里?”憨山大师说:“我一来是到北方寻你,二来是为了观光京城,参访天下善知识,以绝他日遗憾未见的妄想。”妙峰大师说:“我与你分别后,没一刻不思念你,有时以为无缘相会了。这次幸而来此,和你才得一见,”这样谈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一笑而别。

憨山大师又一个人去参礼遍融大师,进门顶礼后,即恭请遍融大师指示向上功夫。遍融大师不说一句话,只用两眼直瞪着他而已。接着大师又去参礼笑岩禅师。禅师问:“你从何处而来?”大师答道:“南方来。”禅师又问:“你记得来时路吗?”大师说:“一走过便不管了!”禅师赞叹道:“你却来处分明!”大师即向笑岩禅师头面礼足(以头亲尊者之足,为佛教的最敬礼),然后侍立在旁请益,笑岩禅师对他开示了向上一着的几句法语。

万历(明神宗继位,十岁,年号万历,1572年)改元,大师廿八岁。这时想到五台山去游学,便先寻了一本《清凉传》(五台山九部志书之一),按照书中记述的事迹和位置,来决定登山的方向。这正是春气初发的时节,大师先登上北台。因知憨山环境清幽,便沿途打听憨山的去向。他在僧人的指点下到了憨山,看见山色奇秀,非常高兴,便暗中以憨山作自己的“号”。后人常称的“憨山”之号,便由此而来。这时大师又写了一首诗,表达立志要在五台山修行的决心。其中有二句是这样的:“遮莫(莫要)从人去,聊将此息机。”

〔改元〕君主、王朝改换年号,每一个年号开始的一年称‘元年’。

憨山的山势固然奇秀,但因山中气候异常寒冷,暂时无法住下修行,大师只得又折回京城,东游参学。

六、初证色空

一天,大师游到盘山(在天津市蓟县城西北,为燕山余脉,是北京以东的名山,誉称“京东第一山”)千像峰。登上盘山顶时,见山顶旁的石岩边住着一位隐者,灰色的头发,土色的脸面。大师进去向他作礼,可他头也不抬,只是凝心端坐;问他什么话,也不哼一声。大师意识到这隐者非同一般,就在旁边打起坐来。

过了一会儿,隐者起来烧茶,烧开后就倒了一杯自喝,大师见了也端了一杯喝。喝完茶,隐者把茶具放回原处,依旧默不作声地打起坐来,大师也仿照他去做。又过了一会儿,隐者起来烧饭,烧熟后,就盛了一碗自顾自在那里吃起来,大师也盛了一碗与他同吃。饭后,隐者又端坐如故,大师也仿着端坐。到了夜晚,隐者起身到山岩外经行,大师也跟着出去经行。

第二天,隐者就不再动身了。大师按照隐者的茶饭时间,准时地烧茶烧饭,两人吃后,又依然静坐参究,入夜又同去经行。这样在寂然无声中一直度过了七日,隐者这才开口问大师:

你从哪儿来?”

南方来。”

来这里作什么?”

特地来访隐者。”

隐者的面目是如此平凡,并没有什么特别呀?”

我一进门早已看破了!”

隐者听了笑着说:“我住这里三十多年,今日才遇到一个同风(风格相同的人)!”于是留大师住下,大师也感到遇上高人正好求学,也就住了下来。

有一天夜晚,大师照例到岩前经行。在经行中,忽然顶门响起轰隆之声,犹如炸雷一般。瞬间,山河大地,身心世界,豁然顿空。这空性不是眼根与空尘相对的“空”可以比拟,而是与心相应的空定境界。大师在这空定中,大约过了五寸香的时间,才慢慢地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又慢慢地感到脚下土地的坚实,睁开眼睛慢慢地见到了山河大地。身体的一切生理功能又恢复到以前一样。身体似乎有一股风托着一般,轻松愉快,内心的受用也无法形容。

大师回到岩中,隐者问他:“你今晚经行,为何这样长久?”大师把经行中的境界一一告诉了他。隐者深沉地告诫说:“你这还在色蕴境中,不是本有的心性。我住这里三十多年,除了阴雨风雪以外,每夜经行都有这样的境界,如果你不住著在这境界上,就不会被它迷了本有的心性!”大师听了十分信服他的教诲,很恭敬地作礼致谢。

再说妙峰大师已经请来了藏经,向汪伯玉询问憨山大师的去向,汪伯玉即派人登盘山寻找。寻至岩中,向大师转述了妙峰大师等候相见的迫切心情。大师想,在盘山岩中已经住了很久,又因与妙峰大师有约在先,故不得不去。当大师拜辞隐者时,两人都不忍离别。隐者送大师出山,脸上挂着泪花,一直送到半山腰才回去。

大师回到京城,妙峰大师与汪伯玉都来迎接。他俩笑着对憨山大师说:“你在山中怎么停留了这样久?”大师即向他俩叙述了盘山岩中遇隐者的始末,汪伯玉听后说:“你已有这样的境界,住山的事可以了结了!”大师说:“这不过是路途边风光,离宝所还远着呢!”他俩听后相对大笑。

当时的京城聚集着许多名士,他们德才兼备,又都信奉佛教。如王凤洲和王麟洲二兄弟,汪伯玉与汪仲淹二兄弟,以及南海欧桢伯等都是很著名的,大师对他们的德才夙所倾慕。

有一天,大师去访王凤洲,王以为他年纪轻,不怎么重视。大师见他如此自大,也装作很骄傲的样子。王教他作诗之法,他只是瞪着双眼看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就走了。王感到很扫兴,就对弟弟说了这一情况。第二天,王麟洲来访大师,一见面就说:“昨夜家兄失去一只眼!”大师说:“你有一只眼吗?”麟洲拱手道:“小子相见了啊!”两人相对大笑。麟洲回家对他哥哥说:“阿哥,你输给维摩诘了。”后来,麟洲作了一首诗赠大师,其中二句是这样的:“可知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名理让支公(晋高僧支遁)。”

一次,大师与汪仲淹在一起,汪正在看《左传》,就对大师说:“你天资聪敏,大有文学天才,家兄是当代文学宗匠,你为什么不依他学习,以期成一家之名呢?”大师听了笑着唾了一口说:“留取令兄膝头,他日拜老僧受西来意(达摩西来所传之旨)也。”仲淹听了非常不高兴,回去告诉汪伯玉时,伯玉说:“我很相信他,看他的道骨,将来当入大慧禅师、中峰禅师之堂奥,他岂肯被区区文学所羁绊呢?只怕他现在这样浮泛的游学误了修道大事啊!”一天,伯玉看到大师给仲淹题的扇头诗,他指着“身世蜩双翼tiáo,古书上指蝉),乾坤马一毛”的二句诗说:“仲淹,你看,这哪里是文字僧所作的诗呀!”

过了不久,汪伯玉特备了一席素斋供养憨山大师与妙峰大师。他们边吃边谈,伯玉说:“现在禅门寥落,后继无人,的确值得我们担忧,我心里经常挂念的正是此事。”接着他又对憨山大师说:“我看你的气度,将来成就一定不会小,你为什么不珍惜时间,努力振兴禅门,而去浪游天下呢?”大师回答说:“贫道特为生死大事,参访善知识,故行脚天下。现在我之所以要参访许多当代大德,为的是断绝他日遗憾未见的妄想啊!”接着又说:“我并不是浪游,而是有目的的,不久也将离去了。”伯玉听了赞同他说:“我很相信你的作为,试观现在的出家僧人,没有一个可作你师父的。若是没有妙峰大师,你也寻不到同修的法侣了。”大师说:“过去在法会众中物色了妙峰师,曾在那时结下了同参的盟誓,因此前来相寻,想不到会在这里邂逅。”伯玉欣然,说道:‘太妙了!两位如果去住山修行,我愿资助旅费。’

这时,妙峰大师已经请得藏经,汪伯玉送他一本《勘合二道》。又写了一篇文章送给憨山大师。

一天,汪伯玉派人请大师速速前去,一见面就说:“妙峰大师已经走了,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大师回答说:“我想再住几天才走。”伯玉听了大为不然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随别人的脚跟转,但这不一定对。古人不羞小节,而耻于功名不显天下。但愿你以后做出法门中一段光辉事业来,现在又何必为这区区小事,而计较跟不跟别人去呢?”大师听了很受启发,感谢他的一番好意,便决定和妙峰同行。就立即动身赶去会妙峰,见他已经坐在车上。妙峰问他:“师兄,你也去吗?”大师答道:“我也去!”就立刻登上妙峰的马车,未别他人而去。

七、融会诸法

秋天的八月,天高气清,大师与妙峰渡过孟津,观看武王观兵处,大师在这里作了一首吊古之诗:

片石荒碑倚岸头,当年曾此会诸侯。

王纲(天子的纲纪)直使同天地,应共黄河不断流。

游到夷齐叩马地,大师又做了一首吊古之诗:

弃国遗荣意已深,空余古庙柏森森。

首阳山色清如许,犹是当年叩马心。

〔夷齐叩马〕商朝末年,伯夷与叔齐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孤竹君死后,两人互相推让不愿为王,去到周文王那里。文王死后,武王出兵讨伐暴君商纣王,车载着文王的牌位行军。伯夷、叔齐叩马进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却去征战),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忠乎?”卫士欲杀之,姜太公曰:“此义士也。”卫士便没有伤害而把他们赶走了。武王会八百诸侯于孟津,渡河后与纣王军队交战于牧野。纣王因部队阵前倒戈而败,自焚于鹿台,商朝灭亡。伯夷、叔齐二人以食周粟为耻,便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有妇人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二人羞愤绝食而死,葬于首阳山。

进入嵩山少林寺,拜谒了初祖达摩祖师。到了洛阳,观看了焚经台、白马寺等古城风貌。

他们二人九月抵河东。山阴王听到藏经将至,率领诸宗侯,幡盖音乐香花,迎经进府。妙峰告诉山阴王:‘你一向念叨的澄印大师(澄印,乃憨山大师之字),现在也一同来到。’山阴王闻后大喜,立刻先请大师相见,然后才去安置藏经。山阴王挽留大师过冬,并请大师住在王府内,时刻对坐,探究楞严宗旨。

当时山阴太守陈公正准备刻印《肇论中吴集解》,请憨山大师校阅。大师以前对《肇论·物不迁论》中的“旋岚偃岳”的宗旨不明白,对这道理的疑惑已经很久了,现在又读到它,仍觉惘然。

〔旋岚偃岳〕这段论文是:“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译文:猛风吹倒山岳而常静,江河竞相奔注而不流,尘埃飘鼓而不动,日月经巡天空而无升落。)句中之“旋岚偃岳”、“江河竞注”、“野马飘鼓”、“日月历天”,这是表相(世间相)。然而,以诸法实相来看,旋岚、江河、野马和日月根本就不存在(本来无一物),哪里还有什么偃岳、竞注、飘鼓、历天呢?所以说是:常静、不流、不动、不周。(详见《诸法实相》一文)〔旋岚〕又云毗岚,译曰:大猛风。这是劫灾时之大猛风。〔劫灾〕坏劫末期所起的火、水、风三灾,此三灾荡尽整个世界。〔旋岚偃岳〕劫灾时之大猛风吹倒须弥山。〔野马〕喻指尘埃。此言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湖泽草野之中的尘埃,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

后来,当他阅到:“梵志出家修行,到头发白了才回家,周围的邻居见了问:‘过去的梵志还在吗?’梵志回答说:‘我看起来与过去的梵志相像,但并不是过去的梵志!’”恍然了悟了诸法不迁(诸法本来不生不灭,不来不去)的道理,他立即感叹他说:“这是值得深信的真理啊!一切万事万物在本体上说,本来就没有生灭去来,而是永远常住的啊!”他下了禅床去礼佛,虽然一起一伏的拜着,却没有起伏相可得。他揭开竹帘,走到台阶上站住,忽然一阵凉风吹拂着庭院中树叶,金秋时节、飞叶满空,在大师心中也了无动相可得。大师这时想:“这正是‘旋岚偃岳而常静’的境界啊!”后来小便时不见有流动相,他想:“这犹如‘江河竞注而不流’啊!”于是对生来死去的疑团,从此冰消瓦解,于是作了一首偈表明内心所明: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从来如此,没有变过。梵源琮禅师云:“从来鼻孔向下垂。”《五灯全书》)

第二天妙峰大师来相见,高兴地问:“师兄!近来修行有所得吗?”大师回答说:“夜里看见河边两头铁牛(有与无、来与去、动与静、生与死)相斗,都入水中去了(对立二元俱泯),至今绝无消息(入不二法门)。”妙峰大师笑着说:“你住山有本钱了!”

过了不久,山阴王请来了伏牛山法光禅师,大师对法光禅师久已慕名,一见面,言谈就十分相契。大师于是向他请教,法光禅师便开示了“离心意识参,超凡圣路学”的禅宗参究道理,深得个中妙旨。这时大师才知道,悟明心地的人,出辞吐言,果然与 常人大不相同,于是更加服膺法光禅师。

有一天,法光禅师在大师的袋里寻得几篇诗,读后感叹地说:“这样微妙的佳句,是怎样做成的?”接着又笑道:“好是好了,只是向上一着还欠通!”大师听了问:“和尚那一着通了吗?”法光禅师说:“三十年拿龙捉虎,今日草中走出兔子来吓一跳。”大师说:“和尚不是拿龙捉虎手。”法光禅师听了提起柱杖要打大师,大师立即把住柱杖,又用手捋他的胡须说:“说是兔子,恰是虾蟆(憨山大师笑喻自己口气大)。”禅师听了,一笑而去。

一次,法光禅师对大师说:“你不必到别处去,我们一起在伏牛山共修如何?”大师说:“我看禅师的佛法机辩,不比大慧禅师差,但日常行动似有风颠之态,吟诗作对,手口不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禅师回答说:“这是我的禅病,因为在初发悟的时候,偈语如流,日夜不绝,不能自我控制,以后就成了这种病态。”大师又问:“禅病初发时怎么对治呢?”禅师说:“禅病初发时,如果自己看不破,必须寻一位大手眼人痛打一顿,再熟睡一觉,醒来时禅病就消除了!我可惜在当年禅病初发时,没有明眼高手的指点,乃至如此。”

大师新年正月就要去五台山,禅师知道后作了一首诗赠给他,其中有“雪中狮子骑来看,洞里潜龙放去休”二句。问大师:“你知道其中的意思吗?”大师说:“不知道。”禅师解释道:“诗中之意是要你不要捉死蛇。”大师点头称是。向来禅门久无师匠,大师自从见了法光禅师后,才知道有宗门作略。

八、五台证道

万历三年(1575年),大师三十岁。这年新春正月同妙峰大师从河东出发一起到五台山去,直至年底十二月十五日才登上五台山。塔院寺的大方法师请二位大师在北五台龙门择地居住,这是个最幽峻的地方。第二年的三月三日,大师在雪堆中拨出数间老屋,同妙峰大师住了下来。

在这里,大师目睹万山冰雪,清凉皎洁,俨然是过去曾经羡慕的境界,感到身心洒然,如同进入极乐世界一样。

不久,妙峰大师独游夜台,大师继续留龙门修行。他在冰雪之中单提一念,人来了也不交谈。只看看而已。时间一长,看见人就像看见树桩一样,后来竟连文字也不识了。

到了初夏,大风猛吼,万窍怒号,冰块渐渐地消融了,大水冲击着山涧,奔腾的暴流若惊雷,静中听来,如千军万马出兵之状。大师被这些声音干扰,功夫也受到影响。他去向妙峰大师请教如何才不受境界扰乱的方法,妙峰大师对他说:“境自心生,并非从外而来。听古人说:‘三十年闻水声不转意根,当证观音圆通’。”大师回来后,便每日坐在溪流急湍的独木桥上,锻炼自己做到“闻水声不转意根”。开始坐时,水声宛然,时间一久,动念时听到水声,不动念就听不到了。

一日,大师在独木桥上静坐,忽然之间忘却身体,一切声音顿时消失。从此以后,虽然响声如雷,再也不能扰动大师的静寂心境了。

大师每日的食物,仅以麦麸和野菜,再加上米煮成粥。起初有人送米三斗,过了半年还有剩余。

这天,大师吃过粥在山坪上经行,摄心归一,忽然立定,不见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大圆镜,山河大地都影现其中。到出定时,智慧朗然,自觉身心了不可得。这时大师作了一首偈:

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

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

从这以后,身心世界湛然寂静,不再被声音和色相所障碍,从前的疑团当下顿消。

回到屋内,看到饭锅上已积满灰尘,因独居无侣,无人可问,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

雪浪法师为了寻找憨山大师,谒少林,涉伏牛,上五台龙门,在冰雪堆里寻到大师。他准备与大师一同修道,誓共生死。大师却对他说:“人各有志,也各有缘。师兄的缘份在弘扬佛法,续佛慧命,不应在此枯寂终老。江南一带,真正的禅法久已湮没,你应当上承无极大师的法席,荷担嘱累,下化众生,作人天的眼目,才不至辜负你出世的大事因缘啊!”雪浪法师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与大师郑重而别。后来雪浪法师卓锡三吴诸郡,宣扬佛法三十年,大众围绕,东南讲席,由此大盛。

〔在冰雪堆里寻到大师〕《曹溪中兴憨大师传》云:“是岁大雪经旬,各台顶雪悉吹聚龙门,静室覆深十余丈。师与彻师闭门兀坐,日一拨火煨茶饭。北台,白马寺,中台,三处大众二三百人,发心执锄钁筐帚,探竿下台顶,觅龙门路。随探随掘,随往随来,大众勇猛,足经两日探竿,始抵静室,欢呼进门。咸云:‘山中经此,大难有火,此佛天护佑。’师与彻师称谢,已而曰:‘也要经过始得。’因融雪汤,欢饮大众。越日,诸山闻二师无恙,携米面果点至者,几无容足处。”

大师悟后,因无人请益印证,于是翻开《楞严经》来参证。大师以前未曾听过这部经的讲说,对其中的义理未尽明了。这时他以现量境界去观照经文,心识微起,立即觉了,不使落入分别思量。这样过了八个月,对全经的旨趣,了然无疑。

春三月,莲池大师游五台山,来访憨山大师,留住十数日,夜对谈心,甚相契合。

夏七月,平阳太守胡顺庵,现转任雁平兵备,入山拜访憨山大师。在静室中,以燕麦和上捣碎的野菜所煮的粥为食。当时山下正酷热,胡公的随从到山磵中敲冰嚼之。胡公看到说:“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啊!我到此地,尘世之念也冷如此冰了。”

这年冬十月,塔院寺大方法师被奸商诬告,拟判充军还俗。憨山大师为了解救他,一人冒着山上的大雪到了胡顺庵公馆。他见大师到来,异常高兴地说:“我正考虑到山中,大雪寒冷难禁,已写好书信,正要派人去接师父,师父正巧来到,真乃诚心所感啊!”大师即告诉他大方法师被诬告之事,胡即请人放了大方法师,塔院寺道场才得以保全。

胡顺庵留大师过冬,朝夕问道,十分殷切。大师对他开示说:“密于事者心疏,密于心者事达。故事愈密,心愈疏;心愈密,事愈达。心不洗者无由密,是以圣人贵洗心退藏于密。”又开示说:“目容天地,纤尘能失其明;心包太虚,一念能塞其广。是知一念者,生死之根,祸患之本也,故知几知微,圣人存戒。”又开示说:“念有物有,心空法空。是以念若虚熔,逢缘自在;心如圆鉴,来去常闲。善此者,不出寻常,端居妙域矣。”这样大师信口说来,一个月后,胡顺庵已记录成帙,称为《憨山绪言》,并立即请人付梓流行。

当时有一位开府高公,移居到镇代郡,听说憨山大师在胡公馆里,就去对胡公说:“我家花园亭阁,虽然已有许多题咏,现想再求高人一诗,请憨山大师题一首如何?”胡公答应去问大师。当他向大师转述了高公求诗一事后,大师却拒绝道:“我胸中无一字,怎能作诗呢?”高公再三向胡公请求,胡公无法推托,只得苦求大师,还拿出许多古人名诗集,摆在大师的桌子上,想借此启动大师的文思。大师偶然翻开诗集,正想构思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诗句即迅速而至。待胡公出堂回来,已落笔写成二三十首诗了。大师恍然发觉:“这正是文字习气魔啊!”立即停了笔,随便拿了一首给胡公塞责,就再也不想诗文的事了。可是这时,文思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不觉从前学习过的诗书辞赋,凡是曾经入过目的,都一齐涌现出来,逼塞着整个太虚空,纵使通身都是口,也来不及念诵,甚至于不知道什么是身心。大师默默地自视内省,似乎有向上飞举的感觉,正不知道怎样度过这一关。

第二天,胡公送高公回去,大师静坐独思:“我现在所发生的,正是法光禅师所说的禅病,可是有谁能替我治呢?”继而又想:“没办法,只有靠睡眠来消除禅病了。若得安眠,便是大幸!”大师关闭了房门,强迫自己入睡,开始时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忽然坐忘如睡。

吃斋时,童子来敲门,怎么也敲不开,用木椎来撞,也不见里面答应。

胡公回来后,问大师为何还未出来,童子告诉他大师在房中已经五天了。胡公就叫人破窗而入,看见大师身披衲衣端坐在床上,叫也叫不应,推也推不动。胡公突然想起过去的事,在书房中设有佛堂,供案上摆有击子,他曾举起击子问大师:“这东西有何用处?”大师说:“西域僧人入定,不能出定,用这一鸣,即能出定了。”胡公这时想:“师父可能是入定了。”他立即拿了击子,在大师的耳边敲了数十声,大师才慢慢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看,不知身在何处。这时胡公说:“我送客出去后,师父即闭门而坐,至今已五天了,你这五天是怎样过来的?”大师说:“不知道,只觉得是瞬间而已。”说毕,又默默地谛观起来,竟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到来,再回顾那些住山的岁月,以及以往行脚的历程,都如梦一样虚幻不实,求之了不可得。以前被偏空我见所扰乱的心念,现在也雨收云散,长空若洗,一切阴影都荡然无存了。心空境寂,其中的妙趣确是无法形容。大师这时想:“《楞严经》中说:‘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佛语的确不骗人啊!”

大师准备新年正月回五台山,就对胡公说:“五台山的林木,已被奸商砍伐了许多,文殊菩萨的道场将要变成荒山了。”胡公于是具写疏文,题请上司大禁砍伐。从此以后,国家在五台山修建丛林梵刹,都仗这大禁保护下来的林木,否则就无从取材了。

九、刺血书经

万历五年(1577年),大师三十二岁。冬去春来,百花争妍,大师离开胡公馆,一路上踏着嫩绿色的青草,回到五台龙门。当他站在龙门的石岩上,环视着依旧冰封的峥嵘山色,白雪皑皑的一片,似乎想把人间永远封闭在严寒中。大师望着望着,心又不禁从那彻悟心性中,回顾如梦如幻而又清晰异常的童年时代,重温和父母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心中不免感激地想:“假使没有父母的刻意栽培,尤其是母亲的熏陶,哪有今天的彻悟心性?尊敬的父母啊!您们现在怎么样了?我多么希望能报答您们的罔极之恩啊!”

大师一边想念父母的恩情,一边回顾出家后的经历,发觉自己虽已开悟,但在向宝所迈进的征途中,还有数不尽的艰难险阻,以后从哪儿开始走呢?

一天,大师看完南岳慧思大师的发愿文,那崇高的愿心,恳切的词句,拨动了大师的菩提心弦。对!开悟以后应该广做佛事、普利众生,完成佛法的自觉觉他的伟大事业!大师决定第一步先刺血泥金,书写《华严经》一部,上结般若的殊胜因缘,下酬父母及一切有情的深恩大德。

〔刺血泥金书写一部《华严经》〕刺出舌上的鲜血,和上黄金粉,来书写一部《华严经》。印光大师云:“憨山大师写经,系皇太后供给纸与金耳。金书之纸,须用蓝色方显,白纸则不显。......如憨山于五台妙德庵,刺舌血研金,写《华严经》。”(《印光法师文钞·复弘一师书一》)

明神宗皇帝的嫡母慈圣圣皇太后,信奉佛教非常虔诚。她平日乐善好施,京城的人们都称她为佛老娘娘。一天,她在全国选拔高僧召开一次诵经法会,以祈求国家太平,人民幸福。大师也在其中。当太后知道大师要刺血泥金书写一部《华严经》,就恩赐黄金和纸给他。

第二年四月,大师开始写经,无论点画大小,每落一笔,心中都念佛一声。游山的僧俗到了五台山妙德庵,都一定要求见大师,请大师开示佛法。而大师虽然手中不停地抄写着,但照旧不失应酬对答。凡是来请教的,大师都要跟他们讲几句。至于高人故旧,大师则恭敬地延请他们坐上禅床,和他们对谈佛法,同时不妨碍手中继续写经。大师每日如此的书写,虽然人来人往,心中了无动相可得。

邻近的文坛老宿们听到大师如此情形,都非常惊奇,难以置信。一日,老宿们率领了许多弟子来到大师静室,想证实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大师身边故意用种种方法搅乱,等到大师写完一个段落,拿来与原本对照,果真没有丝毫差错,这才确信大师的功夫非同寻常。但他们大惑不解,又去问妙峰大师:“憨山大师为何能一心多用?”妙峰大师答道:“我师兄念佛三昧已臻妙境!”此时,妙峰大师也在北台刺血泥金书写《华严经》。


【编者按】现将有关原文抄录如下:

憨山大师《梦游集·自序年谱》云:“六年(万历六年)戊寅,予年三十三。刻意(专一心思)书经。无论点画大小。每落一笔。念佛一声。游山僧俗至者。必令行者通说。予虽手不辍书。然不失应对。凡问讯者。必与谈数语。其高人故旧。必延坐禅床。对谈不失。亦不妨书。对本临之。亦不错落。每日如常。略无一毫动静之相。邻近诸老宿。窃以为异。率数众来验。故意搅扰。及书罢。读之良信。因问妙师曰。印师何能如此耶。妙师曰。吾友入此三昧(念佛三昧)纯熟耳。”

憨山大师《梦游集·示惺初元禅人书经》云:“老人(憨山大师自称)昔住五台,曾刺血泥金,书写华严大经。每于书写之中,不拘字之点画,大小长短,但下一笔,则念佛一声。如是点点画画,心光流溢,念念不断不忘,不错不落。久之,不在书与不书,乃至梦寐之中,总成一片。由是一切境界,动乱喧扰,其心湛然,得一切境界自在无碍解脱门,乃至一切见闻,无非真经现前。”

十、三次异梦

大师从开始住五台龙门,到书写完毕《华严经》的这段期间,有三次异梦,这对了解大师在这一阶段的修行悟证境界,是极有好处的。

第一次,梦入金刚窟。在大般若寺傍边有两扇石门,大师走进石门一看,里面广大无边,重重殿宇楼阁,无比庄严,难以形容。在正殿当中,安放了一张大床,清凉国师倚卧在床上,妙峰大师侍立在左方。憨山大师一见国师,赶紧过去礼拜,然后侍立在右方,聆听清凉国师开示初入法界圆融观境,即佛刹互入,主伴交参,往来不动之相。随着国师的开示,大师的眼前即现出了相应的境界,自觉身心交泰涉入。国师讲毕后,妙峰问:“这是什么境界?”国师笑着说:“无境界之境界。”憨山大师醒来后,自见心境融彻,再也没有疑碍了。

第二次,大师梦见自己升向天空,当升到无边无际的高空时,又逐渐飘落下来,只见四周空空洞洞,没有一点东西。大地在空的下面,圆圆地像一面镜子那样平滑光亮,有如琉璃镜的晶莹。远远望去,在无穷的天空中,现出了一座广大无比的楼阁,它铺天盖地,雄伟壮观。在楼阁中又现出了世间的人事往来,就连最小的市井鄙恶之事,也都容含在里边。在楼阁的中央,设一紫金焰色的宝座。大师心里想:“这大概就是金刚宝座了。”大师对这座庄严妙丽、不可思议的楼阁非常欢喜,想走近它,可是转眼又想:“为什么在这清凉世界中,竟有这些污秽事呢?”这念头才一起,楼阁即刻去远了。大师心中又想:“一切净秽的境界,都是由我心而生的。”思惟着万法心生的道理,楼阁又近了。片刻之间看见金刚座前,侍立着许多身材高大、相貌端严无比的僧众。这时忽见一位比丘从金刚座后面出来,手捧一卷经书,径直走到大师面前,对大师说:“和尚叫我把这卷经书授予你。”大师接过一看,全是黄金色的梵文,一字也不识。大师将经书收起后,即问那比丘:“和尚是谁?”比丘回答说:“是弥勒菩萨。”大师一听非常高兴,立刻跟随比丘到了阶下,瞑目敛念而立。

过了片刻,忽然听到磐的鸣击声,大师睁眼一看,弥勒菩萨已经登座。大师即在菩萨前恭敬地瞻仰顶礼,只见弥勒菩萨的面容,晃耀着紫磨真金色的光彩,世间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壮丽了!大师顶礼后心想:“今天菩萨特为我升座说法,那我就是当机了。”于是大师长跪合掌,拿出经卷翻开。这时弥勘菩萨开示道:“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大师听到这里,身心忽然顿空,只觉得声音从空中历历传来。大师一觉醒后,菩萨开示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从此“识”与“智”的差别,完全清楚了然。并知梦中所至之处,那是弥勒菩萨的兜率内院。

第三次,大师梦见一僧人来告知:“文殊菩萨在北台顶设置浴室,请你去洗澡。”大师跟着他到了北台顶,走进一座广大清净的殿堂,里面飘散着异香。这里的侍者都是梵僧,他们带领大师到了浴池。当大师准备解衣入浴时,见一位女人已在池中洗澡,心里忽然一阵厌恶,不想再入池了。这时池中人见大师厌恶而不入池,故意露出身体,大师这才知道原来是男的。大师随即入池与他共浴。那池中人用手洗大师,水从头上淋下,一直灌入五脏,好像在洗肉桶一样。五脏一一都洗遍了,仅存的一身皮,如琉璃笼一样,洞然透明。

过了一会儿,池中人叫喝茶,有一梵僧手擎半边像剖开的西瓜一样的髑髅,大师仔细一看,见里面全是人的脑髓,鲜血淋漓。大师对这髑髅很觉厌恶,而这位梵僧却用手指剜了一块脑髓问大师:“这是不净的吗?”随即送入口中吃了。这样一边吃一边剜,吃得津津有味。脑髓吃光后,只剩下些血水在里边。这时池中人说:“可以让他喝了。”梵僧即把髑髅递给大师,大师喝了一口,味道真像甘露一样,喝下的血水从通身的毛孔里一一横流出来。血水喝完后,梵僧过来给大师擦背,并在大师背上大拍一掌,大师立即醒了过来。这时通身汗流如水,五脏洞然,没有隔阂。自从做了这梦以后,身心明凈,轻安自在,无可言喻。

除了这三次异梦,大师在这段期间,还有许多嘉梦,都是与佛菩萨交往。所以深深感触地说:“佛言‘常有是好梦’,的的确确是这样啊!”

〔常有是好梦〕佛言:“诸佛身金色,百福相庄严。闻法为人说,常有是好梦。”(《法华经》)

十一、无遮法会

万历九年(1581年),憨山大师三十六岁。他与妙峰大师书经圆满,共同商议建一圆满道场,名无遮法会。妙峰大师着手募化钱粮,又准备到京城请五百大德名僧参加。在法会事宜初步就绪时,刚巧明神宗下旨祈祷皇嗣,他派遣內使到武当山求道士,而圣母李太后派遣內使到五台山求僧伽。

〔无遮法会〕这种法会普同供养,如现在人打千僧斋,结万人缘,谁都可以参加而无遮止限制。

对此,憨山大师认为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是为国家太平,人民幸福。现在太后祈皇嗣于佛教,这是关系到国家和人民的未来,因此也极重要。大师想要无遮法会的一切安排,都归并于求皇嗣一事上,不可为区区个人名誉着想。妙峰大师和內使都表示反对,大师坚持与他们力争,因此就触犯了內使,有些人也想乘机中伤大师,破坏道场,但大师提倡为国求皇储的决心,竟使大师始终无恙。

〔妙峰大师和內使都表示反对〕妙峰大师反对,是认为刺血书经圆满道场与祈皇嗣是两码事,不应当搅在一起。而內使(太监)却知道祈皇嗣的内幕:笃信道教的皇上(明神宗)遣內使于武当山请道士祈嗣,是为所宠爱的郑贵妃生儿子,而笃信佛教的李太后遣內使于五台山请僧人祈嗣,是为王才人生个儿子。李太后所遣的內使窥伺到皇意,想暗中破坏五台山祈嗣之事,所以坚决反对在无遮法会上祈皇嗣。憨山大师力争,成功地在无遮法会上祈皇嗣,不仅触怒了权势显赫的內使,也种下了后来被卷入‘争皇嗣’的祸根。

〔争皇储〕在明神宗朝代,‘争皇储’一事最大,憨祖与达观大师也被牵连其中。现将‘争皇储’一事简述如下:明神宗长子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原本是一普通宫女,在慈宁宫侍奉慈圣太后(明神宗生母)。一天,明神宗来到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刚好太后不在,神宗发现了清秀可人的王氏,于是私下临幸,而王氏竟然怀胎。慈圣太后本人也是宫女出生,知道此事后不但没有为难王氏,还十分高兴地召来明神宗询问究竟。但明神宗竟然矢口否认曾经私幸过王氏。只是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专人记录,明神宗临幸王氏的事早就被记录在《内起居注》中。最后,明神宗实在无可抵赖,才红着脸默认了。万历十年(1582)八月,王恭妃生下了明神宗的第一个儿子——朱常洛。王宫人虽然被立为恭妃,但皇长子朱常洛一直没有被立为太子。又过了四年,万历十四年正月,宠冠后宫的郑妃生下一子,取名朱常洵。郑妃聪明机灵,明神宗与她情深意笃,一直保持终生。由于皇帝对郑妃言听计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一直朝野注目的人物,并招致了几乎所有人的唾骂。因为明神宗皇后无子,郑妃又是皇帝所宠,生了儿子后,明神宗立即晋封郑妃为贵妃。大学士申时行等,认为皇长子朱常洛年已五岁,生母王恭妃一直未闻加封,而郑妃甫生皇子,即晋封册,显见得是郑妃专宠。大臣们担心将来会有废长立幼的事情,于是上疏请册立东宫。但明神宗在郑贵妃的怂恿下,总想借机立朱常洵为太子,于是就想出了种种办法拖延,遭到大臣们的极力反对。当时太子又叫国本,因此,皇帝与大臣间的这次斗争又称为‘国本之争’。大臣们力争要立朱常洛为太子,明神宗却一拖再拖,于是大臣们一争再争,这样持续了十五年,闹得满城风雨,使得宫廷斗争变得错综复杂。直至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明神宗不得已,才立虚龄已二十的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十一月,又有人作了《续忧危竑议》一文,以传单形式在京师广为散布,一夜之间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该文说神宗是被迫立常洛为太子,太子之位堪忧,大肆批评首辅沈一贯与大学士朱赓。明神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以及五城巡捕衙门立即搜捕,“务得造书主名”,“妖书案”由此而起。于是浙党沈一贯乘机诬害东林党人郭正域、沈鲤等人。达观大师也被诬陷与妖书有关联,而被捕入狱,遭严刑拷问后判死罪。

李太后为了祭祀先帝,保佑当今皇上,不久前派了內使带领三千名建筑人员到五台山修造塔寺。大师恐朝廷初到五台山做佛事,难以完成修建任务,有伤法门,因此尽力从中协助调度,直至第二年塔院落成。大师把血金书写的《华严经》安置在塔上,又写了一篇发愿文供在塔中。

这时,妙峰大师已去京城,憨山大师一人募化资金。先造了华严法界转轮藏,以供道场使用,并推备了供具、斋粮等一切所需。大师不分昼夜地奔波了九十日,终于完成了道场的一切事务。到了十月临期时,妙峰大师率领了所请的五百多位大德高僧,毕集在山中,加上本山的人员,共达千人。这上千人的安居床被及供具茶饭,在大师的调度下,有条不紊,处处现成。大众对大师的能力都感到十分惊讶。

在法会初开的七昼夜中,事情异常繁忙,而大师却粒米不餐,仅喝些开水,仍照常应付各种事务。

佛堂里,每日要以五百桌的斋食供养诸佛菩萨,天天如此,次第不失,大众不知这许多斋供从何处来,有的认为是神力所运,只有大师知道这是佛力的加持。

无遮法会七昼夜功德圆满结束后,大师第二年(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又在五台山塔院寺讲解《华严悬谈》。在百日的经期中,每日云集在塔院寺的十方缁素,不少于万人,可是在大师的指挥下,吃一餐斋如同坐一堂禅一样,丝毫不杂,根本听不到传呼剥啄的声音。

法会结束后,清查库内所余之钱粮,约可万计,大师尽行封附,全部交给塔院寺,然后与妙峰大师飘然离去。

这年八月,王才人生下了皇长子。

大师把精力过度地用在这两次法会上,当经期结束后,生了一场病。妙峰大师一人到芦芽山去。大师因为身体有病,便到真定障石岩调养身体。在这里大师作了一首诗,其中有二句是这样的:“削壁倚天应碍石,断崖无路只飞梯。”

大师身体稍好后,又到了京西的中峰寺,在此作了一篇《垂刻中峰广录序》。冬天在石室里闭关水斋。

十二、避迹牢山

经过五台山这两次盛大的法会,加之皇长子届时降生,憨山大师名满天下,敢于触犯权势显赫的內使而力争之刚直不阿,也远近皆知,传入京城和宫廷。古人说:“盛名之下难久居。”因此,大师决定避开五台山的虚誉,走隐居潜修的道路。

〔憨山大师名满天下〕皇长子的届时降生,民间称大师为国舅。《梦游集·自序年谱》记载:“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丙午,予六十一岁。......张相国洪阳公,......集诸子,款斋(设斋款待憨山大师)于江上之闲云楼。坐中,公曰:‘人皆知憨师为大善知识耳,不知大有社稷阴功也。’众闻之,悚然问公,公言其槩(同‘概’),一座动色(在座的人都十分感动)。”〔盛名之下难久居〕《憨山大师年谱疏》云:“知台山(五台山)大名之故,以当日无遮道场太盛,为宫闱祈嗣得嗣之名太著,忤内使之言,有闻于内,其事更大,其名更不可居。是以台山难返,他山难就,而远蹈东海,避迹牢山也。”

以前大师曾阅读过《华严疏·菩萨住处品》,里面说:“东海有处,名那罗延窟,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清凉国师解释说:“梵语那罗延,此云坚牢,即东海之牢山也。”自此大师对牢山一直很羡慕。现在大师开始实现到牢山去的愿望,他蹈东海访寻牢山,并开始使用“憨山”这久已取好的号。

万历十一年(1583年)春,大师三十八岁。结束了水斋(临水的房舍)生活,离开五台去牢山。在那里寻到那罗延窟,因为无法住人,就再去寻更深隐的地方。在山的南面,寻到一处背负群山,面吞大海的幽静胜地。这里的景色十分壮观奇绝,使人有远离人间烟火的仙境妙域之感。

这里原有一座观音庵,因遭历史浩劫,早已成为废墟。大师在树下铺了一张席,在露天下坐了七个月。后来当地土(世代居住本地的人)人张大心居士见大师在露天下勤苦修行,就为他盖了一间茅屋,大师住下后,再也无人往来,因此感到十分满意。

到了第二年秋天,李太后因五台山无遮法会祈皇嗣而得皇长子有功,访求主事的三位师父。大方法师与妙峰大师都已接受了恩赐(帝王给予赏赐),唯独寻不到憨山大师。太后决心要找到大师,就命龙华寺住持端庵法师去寻。端庵法师已知大师在牢山,就乘船去访大师。当他找到了大师,在茅屋里向大师叙述太后的心意时,大师却恳谢说:“倘使能蒙太后的恩德,容许我在这山海之间安居,就已经恩赐很多了,又何必再有其他的恩赐呢?”端庵法师听了只得回去覆命。

太后听了端庵法师的话,心里还是不好过,就在京城西山建了一座寺院,派内使一定要大师前来,可是大师决意住山。太后没办法,知大师仍住茅屋,即拔了三千金,派内使送去修建房屋。大师尽力制止说:“我有这几间茅屋已经够快乐了,又何必再另造房屋呢?”大师不受分文,使内使十分为难,只恐回去交不了差。大师见他为难,心里想:“古人有矫诏济饥之事,现在牢山东区正值岁凶,为何不可广圣母之慈心而救饥饿的百世呢?”就与内使把这三千金遍施各府的僧侣、孤老、狱囚,以济饥荒。并由各地负责部门将所施之金一一记录在册,由内使带回宫廷,向太后缴报。太后听说大师已将这三千金救济困厄,内心高兴地连连感叹。

牢山附近的百姓,从来不知有僧宝以及佛教正法。大师居住的地方,算黄氏族人口最多,他们见大师精进修行,心里非常敬佩,慢慢地和大师接近起来。经过大师的努力摄化,那里的罗清教徒和外道教派的师长们,都相继率领他们的弟子来归依大师,渐渐地他们明白了真正佛法的修行意义。

〔罗清(1442-1527年)〕字梦鸿,号思孚、无为,山东即墨人,明代会道门领袖。后世门徒则称之为罗祖,又称“无为老祖”。其创立的宗教俗称罗教,又称罗道教、罗祖教、无为教。罗教一出,几乎所有民间宗教皆为所影响,包含著名的斋教、白莲教,后期民间结党会社如青帮等,亦奉之为祖师。

万历十四年(1586年),大师四十一岁。神宗皇帝敕颁藏经十五部,散施于天下名山。首先以四部置四边境,即东海牢山、南海普陀山、西蜀峨眉山、北疆芦芽山(在山西省宁武县城西南30公里的管涔山腹地,群山森列,重峦叠嶂,危崖峭壁,碧波松涛,其主峰更是峰峦特秀,怪石嶙峋,巍峨挺拔,雄距朔方)。李太后派人送藏经到东海牢山,大师因事先不知道,以致藏经送到时无处安置。这时地方抚台等官吏见状,只好请入官衙供奉。大师见有敕命,只得到京城谢恩。太后与宫中眷属各出银两供养大师,让大师在牢山修建安置藏经的寺院,并由太后命名为海印寺。

大师在京听说达观大师到牢山访问他,立即兼程赶回。刚回到牢山脚下,正遇达观大师下山,立刻邀他同回禅室。两人谈禅论道,法味盎然,这样达观大师在此盘桓了二十多日才回去。临去时,还赠了一首诗给大师,其中有:“闲来居海上,名误落山东(因盛名之误而流落山东)”的句子。

到了冬天,冰天雪地,好一派海天风光。有一个夜晚,大师打坐后起来散步,看见湛蓝的大海,澄彻的夜空,洞然一大光明藏,了无一物,即刻作了一首偈:

海湛空澄雪月光,此中凡圣绝行藏。

金刚眼突空花落,大地都归寂灭场。

大师回转静室后,见案头放着一本《楞严经》。展开经卷,当见到:“汝心汝身,外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全经的观境,顿时了然心目。便振笔疾书,片刻之间已把心中所证全部写了出来,取名为《楞严悬镜》。一见蜡烛才燃了半支。这时大师叫维那进来,给他念了一遍。听着听着,大师自己也像是听着梦中话一样。

一天,大师想起《六祖坛经》中半夜人来砍头的公案,便想学习六祖的定力。大师每夜开门修习观想:“假使人来借头,我便欢喜地舍给他。”这样时间长了,觉得定力渐深。一个晚上,忽然有人嚷着:“强盗来了!”大师镇定他说,“把强盗叫来!”他点燃蜡烛,正襟危坐,没有丝毫的恐怖心。这时身材高大的强盗到了大师门口,见大师威严无比,一下子没了气焰,身体匍匐不敢入门。大师对他说:“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又叫侍者到库房里取二百钱给了强盗,这强盗便带着敬佩的心情离开了海印寺。

第二年,牢山建成了殿宇,大师于是开堂为大众说戒。从此四方僧人到海印寺的日益增多。接着大师又为居士们讲解《心经》,弟子记录,题名为《心经直说》。秋天,胡顺庵巡抚告老还乡,送他儿子到海印寺出家为大师侍者,法名为福善,从此无论吉凶祸福,都不离大师左右,是大师弟子中功劳最大,成就最高的一位。

〔福善〕《憨山大师年谱疏》云:(我,福征)于憨祖东游时,得遇书记侍者善公知微。既于净慈(净慈寺)宗镜堂,晨夕晤对,相与同玄津(一同研习佛法)。师佐方丈笔砚事,卒成《梦游集》。憨祖一时高足,无出知微师右者。患难险阻无在不从,全集纪录,并出其手。后付居五乳方丈,主匡山法云寺,七旬坐脱(坐化)。”又云:“本师所最肯许上首弟子,无如知微师,名福善者。始则吉凶同患,六见本师临化年谱,终则奔走扶龛,详笔本师后事因缘,是为五乳(庐山五乳寺)肖子。”

十三、母子相会

万历十七年(1589年),大师四十四岁。这年大师开始阅藏经,并为僧众讲解《法华经》和《大乘起信论》。

大师自从离五台山后,常有拜见父母之心,但恐落世俗知见,所以一直没去。

不久前大师要为报恩寺请一部大藏经,于十月份到了京城,太后即命人赠给一部。大师奉经到了龙江,这时报恩寺的宝塔连日放光呈瑞。大师到了金陵报恩寺,在迎经的那一天,宝塔的光明好像一座桥,呈半圆形向北伸延,迎接藏经的僧人都从光明中走过。直至安置藏经,建立道场,光明仍连日不绝。

这罕见的奇妙光明,吸引了千千万万的人们来瞻仰观礼,面对如此瑞详之相,无不叹为稀有。

大师送经到报恩寺的消息,不胫而走,一直传到他老母亲的耳朵里。老母亲欣喜异常,先派人去问候大师何日到家。大师说:“我这次是为朝廷之事而来,不是为了家庭来的。如果老母亲在相见时,如同过去未离开时一样欢喜,那我最多可回家过二夜,否则我就不回去了!”老母亲见大师这样说,就派人再去说:“现在能再相见,已欢喜的不得了,那里还会悲伤呢?见一面就可以了,又何况是二夜呢?”

大师回到家里,老母亲一见儿子,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止,丝毫没有悲戚之态。晚上,大家聚在房间里叙谈,一位族中的长者问:“你乘船来还是乘车来?”老母亲说:“何必问乘船来乘车来!”长者又问:“哪从何处来呢?”老母亲说:“从空中来!”大师听了惊讶地想:“怪不得老母亲当年能舍我出家啊!”于是问老母亲:“我出家后,你想念我吗?”老母亲说:“哪能不想念呢!”大师又问:“你怎么排遣这想念之情呢?”老母亲说:“我起初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知你在五台山,就去问师父五台山在什么地方,师父说‘北斗之下,即令郎之住处’。我从此后,每夜朝北斗星的方向礼拜,称念菩萨的名号,渐渐地就不再想念了。假如说你死了,就不再拜了,也不再想念了。今天见到你,乃化身来也(‘空中来’、‘化身来’,可知老母是见性之人,故相见绝无悲戚之态)。”

第二天,大师随二亲去祭祀祖墓,又去卜择二亲的葬穴。这时老父亲已八十岁了,大师开玩笑说:“今日活埋老子,省得他日再来!”并把铲斫在地上。老母亲见了一把夺过铲说:“老婆婆自埋,又何必烦别人来!”连斫了数十下。第三天,大师向二亲告别,老母亲欢喜如故,未尝蹩眉,大师知道老母亲绝非寻常之人。

有一位黄子光,是当时大司马(兵部尚书)的弟弟。大师到牢山后不久,年龄还只十九岁时,就已皈依大师,并向大师请益。大师授以《楞严经》,二个月即能背诵。从此茹素勤修,尽管父母反对,也不改变修行的决心。他平日用功,切志于参究明心,常常胁不至席,坐禅达旦。一次大师到南方去,黄子光心中暗想:“我生在边地,长期不闻三宝之名,今天幸遇大善知识,倘使大师不回来,我们就失去依靠了!”于是就在观音菩萨的,刺臂燃灯供养菩萨,求观音菩萨加被大师早日平安归来。灯臂之后,火疮发痛,可他仍然日夜正襟危坐,持念观音菩萨圣号。这样过了三个月,火疮才痊愈。但在臂的疮痕上却结了一尊观音菩萨的形像,眉目身衣,宛然如画。大师回来后,他求出家的心很切,但大师因他父母反对,始终不同意。第二年黄子光坐化而去。

大师在这几十年的修行历程中,时刻不忘重兴报恩寺。以前居五台龙门时,虽已有机会,但因需要费用太巨,未能行动。到东海牢山时,也时刻在等待时机。现在、大师认为机缘已熟,因此就以送藏经的因缘到了京城,将报恩寺的始末奏上太后,并且说:“工程浩大,需要经费很巨,难于轻举,愿乞圣母每日减少膳馐日用百两,这样积累三年,工程即可开工,积累十年,工程即能完成了。”太后听了十分高兴,这年十二月就开始积储经费。

十四、方士闹事

万历十八年(1590年),大师四十五岁。这年春天,大师书写《法华经》,表示感谢太后的德意。在这期间,有一伙人想侵夺海印寺道场。他们买通了方外的黄冠道士,谎称大师占了他们的道院。并还聚集许多人,诤讼到抚院。当时的开府李公,了解了事件的真相后,非常痛恨这伙无赖之徒,就把他们送到莱州府治罪。大师也去莱州府听察,并尽力替他们解救。可那数百名无赖不知大师的慈悲,依旧在府城里作哄闹事,并围着大师不去。大师见状,让身边的侍者到别处去,独自一人徐徐而行。

到了城外,这伙无赖的首领,持刀在大师前挥舞,欲想杀死大师。大师镇定地看着他,笑了笑说:“你杀了我,怎样处理自己呢?”这首领听了大师的话,一时感到心虚,即刻收了刀,随同大师到了城外的二里地。将要分路时,无赖们认为首领叛变,想动手殴打他。大师心中暗想:“他们要是一鼓动,这首领就有危险了。怎么办呢?”大师干脆拉着首领同至寓处,关了门,脱了外衣,大师又摆出瓜果招待他。二人边吃边谈,首领完全被大师感化了。这时满市喧哗着这样一片声音:“方士杀僧了!”太守听到了这一消息,就派遣府役把这群无赖拘捕起来,无赖们惶惧地叩头求免。大师就对无赖们说:“你们不要怕,待我去说说看。”大师到了太守前,太守问:“狂徒要杀你吗?”大师说:“没有,府役来追捕时,我正和他们的首领在吃瓜果呢!”太守又问:“哪他们又为什么闹事呢?”大师答道:“他们只不过是一般性的市集哄闹而已。”太守想把他们拘留起来,大师说:“应把他们放掉,如果用枷锁把他们拘起来,等于把恶人常放在身边,这是没有好处的。”太守听大师这么一说,忽然醒悟,立即下令叫地方官兵把他们驱散。狂徒不到三日,全部解散。这样,狂徒闹事的事就安宁下去了。

这年,大师还写了一本《观老庄影响论》共八篇,其中”论心法“一篇文字虽最短,但却已概括了儒释道三教的中心思想。《论心法》中说:“我幼年学习孔教,却不知孔教的源流;后来学习老庄学说,也不达老庄学说的宗旨。于是退出世务,进入深山大泽,致力于习静以观心。因为习静以观心,明白了‘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深妙道理。既然三界万法都是心与识的幻现,那么一切有形相的事物都是心的幻影;一切声音语言,都是心的幻响。而一切圣人身体,是心的幻影中显现最庄严的形相,圣人的言教,是心的幻响中最顺于真理的声音。正由于万法唯心的缘故,因此治世的政治、法律、文学、艺术,以及资助人们生存的一切事业,如果它们是善的,有益于人类大众的,那么,也都是顺于正法的。这是因为心外没有一事的独立存在,所以说万事万物都是真心所现。迷了真心的人,执着这些幻影幻响为实有,他们就无法彻证真心本有的妙用;假如悟证了自己本具的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真如妙心,那么,宇宙人生的一切现象,当下即是不可思议的妙有境界。但要悟证这万事万物的统一本源,而产生不可思议的妙用,只有圣人才能达到啊!”

十五、弘法罹难

万历二十年(1592年),大师四十七岁。这年七月到京城访达观大师,相会于都门西郊园中。达观大师见大师到来非常高兴,两人相对兀坐四十昼夜,目不交睫,谈论着如何撰写明代《传灯录》,并约定在曹溪相见,共同开辟禅宗一代法脉。

后来又同大师一同上石经山,观看了石经洞。石经洞内用石板刻的藏经,是晋朝的一位静琬法师,因顾虑三灾坏劫时无佛法,就在房山县凿石为板,刻了一藏佛经贮藏在山洞里,又用石门封闭。到了明朝时,这石经洞的塔院被和尚出卖,达观大师发心把它赎了过来。因此保全了石经法宝。这时,憨山大师作了《琬公塔院记》和《重藏舍利记》,刻在塔院里。

第二年,牢山东区出现灾荒,饿死了很多人。憨山大师把山中储存的斋粮,全部分给近山的居民。但仍不够,大师又乘船到辽东,买豆数百石,使靠山的居民,没有饿死一个。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大师四十九岁。十月冬至节,大师到京朝贺太后,太后留大师过冬,并请大师在慈寿寺说戒,礼赐极其隆重,盛况空前。方丈内,以毡锦铺地。供佛果馔,全是四方珍物。方丈所需服食器具,太后遣大司礼官晨夕礼送,络绎不绝于途中,围观者每如堵墙。勋戚(有功勋的皇亲国戚)内监,供献不可胜算,金钱布粟,填笥溢廪。每日参加法会的都有数千人,斋饭极其丰盛。但是憨山大师对所赐内库钱粮,分毫不受。

这年腊八日(农历十二月(腊月)初八日),圣母特命近侍陈儒,赐给毗卢帽,织锦紫伽黎,志公鞋,及内衣,上下全是大绒。憨山大师谢辞不受,太后于是三次赐给,憨山大师才接受,接受后仍不穿戴。

在赐衣之日,太后命令内侍传旨,请大师入宫,当面请赐法名。大师知道这并不是皇帝的旨意,所以坚决谢绝,因为祖宗之法,僧人不得入宫。于是太后派遣内侍请人为憨山大师绘像,送入宫中。太后将画像悬挂在内殿上,令皇帝侍立,自己礼拜后,恭受憨山大师所赐法名。

这时大师知太后储蓄已厚,就请她修建报恩寺。但因日本侵犯朝鲜,朝廷正商议派兵讨伐,修建之事只得暂停。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大师五十岁。春二月,大师从京城回牢山,三月即罹难入狱。

先是,神宗皇帝因笃信道教,对内使经常为佛事奔走,花费钱财,素来憎恶。一次,太后派内使到东海牢山时,内庭以偶然事故触怒了神宗,又傍及太后,大臣们都感到危机四伏。这正给朝内反对太后的权贵一个下手的机会,便借用以前方士闹事的流言来打击大师和太后,并且把送经内使除掉。因此他们派遣东厂(明代特务机构)差役,扮作牢山道士,击登闻鼓,呈状控告憨山大师侵吞国家库银。皇上一阅,不禁大怒,下旨逮捕大师与送经使者。

〔登闻鼓〕悬挂在朝堂外的鼓,人民想要谏议或申诉冤抑,可击鼓上达。〔神宗皇帝笃信道教〕《憨山大师年谱疏》云:“牢山难作,皇(明神宗)言有云:‘举朝为和尚,我偏为道士。’”

大师听到这一消息,就召集了大众说:“佛陀的慈悲拔苦精神,就是为了一个众生,也不舍三涂苦趣。这东海是边地,素来不闻三宝(佛宝、法宝、僧宝)之名。我在这里教化十二年,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念佛了。至于那些舍邪归正,学佛修行的,连乡比户都是。看到佛法在这里生根发芽,我的愿心已满足了,就是一死又有什么值得遗憾呢?只是未能重兴报恩寺,感到有些痛心罢了!”

当大师告别大家,离开即墨城的时候,城中的百姓老少,都流着眼泪来送别,对大师此行的安危都十分担心。

大师到了京城,奉圣旨下押镇抚司(明朝锦衣卫下属机构,掌理奉皇帝诏令拘禁犯人的监狱)。在升堂拷问时,负责办案的官吏事先受到皇上的旨意,要将过去太后向各名山佛寺所布施高达数十万的钱财全部追回。在苦刑的拷打审讯下,大师说:“我愧为出家人,无法报答国恩,现在怎么会为了爱惜生命而伤及皇上的大孝啊?如果我委曲自己妄招,虽然顺从了皇上的意思,却损坏了伦常,这决不是臣子爱护君主的诚心。这样做怎么能向历史交代呢?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历史上那些清白高尚的贤哲们呢?”大师以精诚之心抵制了诬告,仅招认了以前供养的七百余金,并请求皇上清查内库帐簿和此前山东赈灾的簿册之记载。经过清查,除了以前代赈的七百余金外,果然没有丝毫差错。神宗这才明白过来,于是母子和好如初。但皇上还是以大师私自建寺为由,将大师流放到雷州充军。

〔私自建寺〕前面说道:“李太后派人送藏经到东海牢山,大师因事先不知道,以致藏经送到时无处安置。这时地方抚台等官吏见状,只好请入官衙供奉。大师见有敕命,只得到京城谢恩。太后与宫中眷属各出银两供养大师,让大师在牢山修建安置藏经的寺院,并由太后命名为海印寺。”安置藏经的海印寺,是由太后与宫中眷属各出银两修建,并由太后命名,怎么是“私自建寺”?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雷州〕在广东省西南部,位于雷州半岛中部。

自大师三月下狱起,京城内外诸寺院都为大师诵经礼忏,有些和尚还燃香炼臂持咒加持大师。兵部尚书大司马郑范溪的儿子在金吾(即禁卫军,皇帝的侍卫部队)任职,与大师素不相识,特别设宴款待朝廷官员,请他们拯救大师,以至于流泪哭泣,陈述辩白大师的冤曲,在坐的人无不为之叹惜,由此可见当时人心是如何地护持佛法。在狱中八个月,只有侍者福善照料大师的饮食。

大师生死未卜之际,却不减一念欢喜心。写道:“我近来因为弘法而遭受到陷害,皇上震怒(大师因弘法遭谤,皇上震怒,被捕下狱,严刑逼供,生死未卜),如晴天霹雳,闻者掩耳。自从被逮捕直到流放离京,二百余日中,备历苦事,不可言喻。从始至终,自视一念欢喜心,竟然未减于往常,看到的人莫不大为吃惊。然而突如其来的生死祸患,他人因此为我而吃惊;及至看到我不减往常的欢喜心,就更为吃惊。我并不为人们吃惊的生死祸患而吃惊,而人们却为我不吃惊而吃惊,或许里面有一定的道理吧!”(原文见《梦游集·将之雷阳舟中示奇侍者》)

冬十月,启程前往南方时,很多朝廷大员都便装骑驴(而不是官服骑马坐轿,以表示哀伤)来渡口送我上船。离开京城那天,福善和两三个出家人随行。

十一月,大师到了南京,在长江边上,老母亲来与大师诀别。大师见老母亲欢喜交谈,音声清亮,胸中没有丝毫的滞碍。于是问道:“当您听到儿死生之际,难道就不忧愁吗?”老母亲说:“死生是由业力而定,我自己的死生尚且不忧,何况是你的呢。但人言参差,我对此事又没有决定的见解,所以觉得有些怀疑。”母子俩就这样坐谈到天亮,在即将诀别时,老母亲嘱咐说:“你应善以大道自爱,不要替我担忧,今天我与你长别了!”老母亲说完,头也不回地欣然上路去了。大师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感慨地想:“天下的父母都能这样,岂不可顿尽生死之情吗?”于是提笔写下《母子铭》:

母子之情,磁石引铁;天然妙性,本自圆成。

我见我母,如木出火;木已被焚,火元无我。

生而不恋,死若不知;始见我身,是石女儿。

〔石女儿〕石女之子,非有之譬也,如言龟毛兔角。《维摩经·观众生品》曰:‘如空中鸟迹,如石女儿。’铭文中‘始见我身,是石女儿’,喻言我身是幻。〔石女〕不能生育的女子。

然后,带着父母双亡的侄子可久同行。

达观大师因在石经山与大师相约,愿在曹溪共振宗风,当大师遇难时,达观大师正在匡山(即江西省的庐山)天池寺等候。听到消息大为震惊说:“憨公遇难,同往曹溪的愿望就不能实现了啊!”于是先去曹溪,然后再往京师通报友人,到处奔走相救。回到山东聊城的时候,听说憨山大师即将出狱,于是直奔金陵等候。憨山大师到达南京后,在长江边一个庵中与达观大师相见。

达观大师想要尽力为我昭雪冤情,憨山大师说:“此事类如君主命令臣仆,父亲命令儿子,必须要服从,何况这是自己定业所感,请不要再去管它。”临别时,达观大师把住大师的手臂说:“我在天池寺听说你遇难,就对佛许下诵《法华经》百部的愿。为了你平安,只有靠我的心愿和你的口舌来完成了!”大师听了,连声道谢告别。达观大师又把所作的《逐客说》赠给大师。

大师在狱中读《圆觉经》时,作了一篇《四相章》:

钟鼓铃锣不断声,声声日夜说无生。可怜醉梦伤生者,镜里相看涕泪倾。(我相)

〔无生〕涅槃之真理,没有生灭,故云“无生”。因而观无生之理以破生灭之烦恼也。《圆觉经》云:“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转轮生死。”《最胜王经》云:“无生是实,生是虚妄。愚痴之人,漂溺生死;如来体实,无有虚妄,名为涅槃。”

突兀巑岏cuán wán,高峻的)耸铁城,刀林剑树冷如冰。谁知火向冰山发,烧尽冰山火不生。(人相)

铁门紧闭杳yǎo,幽暗)难开,关锁重重亦苦哉。可怪呻吟长夜客,不知因甚此中来。(众生相)

一条血棒太无情,触着须教断死生。痛到彻心酸鼻处。方知王法甚分明。(寿者相)

大师出狱时,路过长安市,又作了四首诗:

长安风月古今同,紫陌红尘路不穷。最是唤人亲切处,一声鸡唱五更钟。

体若虚空自等闲,纤尘不隔万重山。可怜白日青天客,两眼睁睁叹路艰。

飘风骤雨一时来,无限行人眼不开。忽尔雨收云散尽,太虚元自绝尘埃。

空里乾城野马人,目前彷彿似烟村。直须走入城中看,声色元来不是真。

〔乾城〕乾闼婆城,幻化之城。〔野马〕喻指幻象。野外蒸腾的水气远看好似野马腾空飞奔,实际上并没有野马。〔空里乾城野马人〕人就像空中的海市蜃楼和腾空飞奔的野马,是幻象。

这些诗中的禅味法味,耐人寻思。

十六、充军雷州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大师五十一岁。正月,大师渡过文江,访问了邹给谏。庐陵大行王性海,在文江畔拜谒大师,请大师为《楞伽经》作注。二月,大师上大庾岭,在岭头观看了慧明夺衣钵的遗址,并作了一旨诗吊念,其中有“翻思昔日宵行客,何似今朝度岭心”的句子。大师见行人度岭艰难,汗流满身,就嘱咐一位行者(居住佛寺但留著头发修行的人),要他设立一座茶庵在岭头。又见山路崎岖难行,劝人修造山路,几年后即成坦途。

大师到了韶阳,入山礼六祖大师。当他喝了一口曹溪水时,内心感慨地吟了一首诗:

曹溪滴水自灵源,流入沧溟浪拍天。

多少鱼龙从变化,源头一脉尚泠(古同“零”,凋零。)然。

大师到了六祖祖庭(曹溪南华寺,亦名宝林寺)时,看见一片凋蔽不堪的样子,只得怀着凄凉的心情离去。

到了五羊(广州),大师身穿充军的囚服朝见了大将军。大将军亲自替他松了绑,又以斋食供养他,晚上就住宿在海珠寺。

大师住下后,大参(参政的别称)周鼎石先生,常讲阳明之学,一天率门生数十人来访大师。谈话间,周先生提出“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的《周易》论题,其中一位老道长提出自己的见解说:“人人都有知觉,日间应付事务的是这个知觉,夜里做梦的也是这个知觉,所以说:‘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周先生说:“大家都这样说,我心里认为不一定如此。”又问大师:“老禅师,请见教!”大师问:“这句话出自那部典籍?”周先生回答说:“《易经》的系辞。”接着便把系辞的章句连续了几句。大师听后说:“这是圣人指示人要悟不属生死的一着。”周先生一听,立即拍案叫好,说:“还是老禅师指示的亲切!”大家听了都觉罔然,纷纷提出问题。周先生解释道:“死生即是昼夜之道,通达于昼夜,就不属于昼夜了。”这样一说,满座叹服。

〔阳明之学〕阳明学,又称王学、心学,儒学的一门学派,是由明代大儒王守仁发展的儒家学说。因王守仁曾筑室于故乡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故称其学说为阳明学。

三月十日,大师抵雷州,住在城西的古寺里。

四月一日,大师开始着手注《楞伽经》。

这年雷州闹饥荒,瘟疫横发,经年不下雨,死伤不可胜计。大师所住之处,好像尸陀林(弃尸之处)一样,到处都是尸体,因为有法力加持,才得安稳无碍。天时大旱,连井水也都枯竭了。随从大师的侍者福善,每半夜得一罐水,以充一日之用。

到了七月,城内外尸横遍地,大师劝人收拾掩埋了数以万计的尸体,又为当地百姓作济度道场。道场的仪式完毕,天即下起倾盆大雨,平地涨水三尺,从此厉气即解,百姓于是得救。

第二年正月,会城也死伤了许多人,尸体遍地暴露。大师命人收拾掩理了数以千计的尸体,又建了普济道场七昼夜,会城也便安宁下去。以前广东人士多不知有佛教,自大师教化以来,有很多人皈依了三宝。

四月,大师写成《楞伽笔记》。因为皈依大师的许多读书人士未入佛理,大师又为他们撰写《中庸直指》,发挥佛法的道理。

大师初到五羊时,上下官员见大师是带罪的僧人,都很轻视。当时的制台(总督)大司马陈罔如,治军严厉,大师也没去见他,但陈大司马却常派人侍候大师。这年九月,大师同丁右武去拜访他,门役回复不见,大师只得折回。晚上陈大司马亲到船中拜访大师,还携带了茶点,一直谈到三更。大师非凡的才能,使在座的大为惊佩。此后,陈大司马对部下极力称赞说:“憨山大师是僧中的麟凤啊!”又下今让三司(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往拜大师。从此,岭南都知道大师是十分有德行的高僧,同时也知道恭敬三宝了。

十七、冠巾说法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大师五十三岁。正月来了一位侍御樊友轩,因提出建储(立皇太子),被贬谪雷阳。他来到五羊访大师,大师正在校对《楞伽笔记》。他问大师:“雷阳风景如何?”大师拈起经卷说:“这就是雷阳风景啊!”樊友轩听了惊叹大师非凡的胸怀,即为大师荐募集资金,刻印《楞伽笔记》。

〔建储〕立皇太子。明神宗直至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不得已,才立虚龄已二十的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此前凡是敢于提出要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者,无不是明神宗的眼中钉,多遭贬谪。

有一儒生龙璋,一次听到大师议论佛法,心里非常惊异,回去对他的朋友王安舜、冯昌历说:“北来的一位禅师,说的佛法很奇特。”这二位听后即来向大师请教,大师对他们开示了禅宗的向上一着。他们听后立即深信不疑,切志参究。从此,五羊在这三人的带领下,来皈依大师的人日益增多。

大师常常回忆起达观大师许下诵《法华经》百部之愿,但因一直没有条件,所以未能遂愿。到了夏天,大师在山岩叠壁之间建了一座禅室,仿效大慧禅师冠巾说法的事迹(仿效大慧禅师当年削去僧籍时,身穿儒生衣着而说法),召集了旧日皈依的弟子,一边诵《法华经》一边为弟子说法,当诵到“见宝塔品”时,忽然悟入佛陀的深意即是指娑婆世界人人目前便是华藏世界,然须三变者,特为劣根人渐示一斑罢了。于是立即着手写了一部《法华击节》。

大师的弟子丁右武,生性急烈,为人慷慨,但只知敬僧,不知有佛法。他将要回家去时,大师送他到船,并重下钳锤,这时丁右武幡然大悟。大师替他取了一个号叫“觉非居士”,又作了一篇《澄心铭》警策他:

真性湛渊,如澄止水;憎爱击之,烦恼浪起。

起之不休,自性浑浊;烦恼无明,愈增不觉。

以我取彼,如泥入水;以彼动我,如膏益火。

彼乱我真,乱实我生;我若不生,劫烧成冰。

是故至人,先空我相;我相若空,彼从何障。

忘我之功,在乎坚忍;习气才发,忽然猛省。

省处即觉,一念回光;扫踪绝迹,当下清凉。

清凉寂静,挺然独立;恬澹怡神,物无与敌。

第二年春,《楞伽笔记》刻成,大师为弟子讲了一遍后,印了一百多部,遍送海内外佛教界的善知识和护法宰官。

十八、护国安民

广东风俗好杀,到了中元节,家家都要杀牲口祭先辈。这时节,市场上牲口堆积如山,真是惨不忍睹。大师此时建了盂兰盆会,又讲解了《佛说盂兰盆经疏孝衡钞》,劝大家斋僧、放生,用蔬食祭先辈,听从的人很多。从此凡遇丧祭大事,父母寿日,或者祈禳ráng,或者拜忏,都放生、素斋,后来还成立了放生会。佛法的慈悲救世精神,在大师的倡导下,逐渐在这里生根发芽。

〔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日。道观于此日作斋醮,僧寺作盂兰盆会,民俗亦有祭祀亡故亲人等活动。〔盂兰盆会〕每逢农历七月十五日,为超度祖先亡灵所举行的仪式,有斋僧、拜忏、放焰口等活动。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大师五十五岁。榷使(征收专卖税的官吏)初出朝廷,横行于民间,加上倭寇入侵,人心惶惶不安。大师见局势不便于弘法活动,即解散弟子们,独自闭关绝迹,深藏以避乱。

〔榷使(征收专卖税的官吏)初出〕明神宗中后期财政困难,因此派太监为天下矿监和税使以充实内库。然而矿监税使大多假借名义搜刮民间财产,四处横行,扰乱天下。〔倭寇入侵〕明朝当时政治腐败,海防松弛,并实施闭关锁国措施。加上日本当时战乱频发,一些武士和海盗与部分受到闭关锁国负面影响的明朝商人联合,入侵中国,以至倭寇横行,在大片沿海城市展开掠夺。

会城一带因荒年而粮食不足,常从福建用白艚运米,当时正遇到地方混乱,粮食紧缺,百姓只恐商人乘机提价,为此事十分担心。

〔白艚(cáo)〕船身漆成白色有货舱的海运船。当时海运货船有有白艚和乌艚两种。《广东新语》云:“其飘洋者曰白艚、乌艚,合铁力大木为之,形如槽然,故曰艚。首尾又状海鳅(露脊鲸),白者有两黑眼,乌者有两白眼,海鳅远见,以为同类不吞噬。”

军门(总督)的公子即将行,停船在海边,这时凑巧有几艘白艚也停在公子船旁。税使早已蓄谋打击大将军,便谎称这几艘白艚的大米是大将军给公子资行的,纠集几千个市民,投掷砖石,打破了公子的船只。他们又围住帅府,持刀相逼,情况十分危急。这时正巧三司府县的官员都赴端州行节礼去了,会城没有一个正官,如果再无人解救,危险就在呼吸间了。

〔资行〕原指陪嫁(女子出嫁时母家所赠与的财物),这里的意思是资助旅行(送礼给将行之人的委婉说法)。

大将军无法解围,即派中军到大师关前,求大师去解救。大师不答应去,说:“我又没有什么神术。”中军跪下哭泣说:“大师即使不考虑兵主的安危,难道就不考虑地方生灵的死活吗?”大师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不禁惕然。即刻起身到税使处,从容劝化,开晓其意。税使听大师一劝,果然明白了道理,愿意去招安百姓,解散乱民。这时,大师先来到乱民前说:“你们今天所要求的,无非是想吃价格便宜的米,但如果今天犯了大法,就有杀头之罪,即使有了价格便宜的米,谁来吃呢?”乱民听了都觉愕然,顷刻之间,帅府之围即解开了,父老们都十分感激大师。

这时三司官员正在军门吃饭,听说市民作乱,都放下碗筷,一齐赶到会城,见乱民已散,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新任制台(总督)戴公(戴耀),知道大师安乱民一事,非常感激,命大将军请大师去相见。大将军陪同大师到了戴府,制台礼遇甚优,即设斋款待。当大师告辞要前往曹溪时,戴公说他愿为护法,要是有什么事就请立即告诉他。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大师五十五岁。秋天,南韶观察使祝惺存,再三敦请大师去整顿曹溪祖庭。次年春正月,大师入山,看见四方流棍集于山门,赌场、酒店、屠户,无所不有,环境被搞得非常秽污,这积弊己有百年之久了。更可叹的是,坟墓占了祖山,僧产多被侵占,并且寺中恶僧勾结外棍挟骗寺产,寺中僧人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反而舍寺而住庄庵,甚至离去。这样一来,山门日空,流棍日集,祸害日作。大师不禁叹息说:“这是心腹之患啊!假使不除去,那六租的道场终将化为狐窟,永远不可药救了。”

于是大师去端州,谒见制台大司马戴公,详细地讲述了祖庭被污秽霸占的情形,希望他帮助清理。戴制台立即下令本县坐守,限三天内,把流棍全部驱逐,不留一人;拆除店铺,不存片瓦。从此,曹溪山门的积垢如洗,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事后,戴制台留大师过斋,谈话间制台说:“六祖道场的腥膻,我已为大师洗净了。目前地方生灵涂炭,大菩萨有何慈悲之法来救济呢?”大师问:“这是什么意思?”制台说:“这一带海上有一伙强盗,他们拥有采珠船千艘。近来钦差奉旨采珠,又资助了他们的势力。采珠结束后,他们横行于海上,到处劫掠,这是第一条。第二条是地方开矿,朝廷采役横暴乱来,挖掘坟墓,破坏百姓的财产,百姓处处遭受毒害,这比强盗的劫掠更残酷。有上述这二害,所以百姓不能安宁地生活,请问大师如何处置呢?”大师回答说:“此事不容易,慢慢地再想办法吧!”

朝廷派来的李采矿使,颇有信佛之心。这年秋天他到曹溪进香,在山里住了好几天。大师对他开示了佛法,他听了非常高兴。大师劝他做重兴祖庭的布金擅越,他慨然独力承担。大师又暗中对他说:“开采矿山对地方百姓伤害很大,这大概不是皇上的本意吧?请你把采矿的船只约束以期限,往来超过期限的就处以罪。矿一采完,应尽快地撤除差役,使他们无害于百姓。您可以这样做吗?”李采使听了,连连答应。回去之后就力行约束,从此地方安宁下来。

〔护国安民〕印光大师云:“当明季时,王纲不振,大臣无权。其掌大权者,皆是无知无识之太监。奸恶者倚权以作弊,愿谨者无智以设法。故致民困国危,无可救药。憨山,紫柏,莲池,妙峰,同于此时出兴于世。其阴翼治道,冥庀(通“庇”)民生也,大矣!憨山以弘法遭诬,谪戍广州。其救粤人而延社稷也,深且远矣。使憨山不戍广州,广州之民,早已挺而走险,为国家忧。其撤採船,定民变,和钦州等大事,均以一席话而了之。非乘愿示生,救民于水火者,其孰能之?”(《憨山大师年谱疏序》)

戴制台很感激大师的帮助,写信感谢大师说:“今天我才知道佛祖的慈悲广大!”因为这样他护法的信心更切了。大师也因为有他们的帮助能够在曹溪安心弘法。大师开辟了祖庭,改修路径,选择优秀的僧人授戒,设立教育沙弥的义学。又设置了库司,清规。查阅了租课,赎回了僧产。仅在一年之间,百废俱兴。

第二年,大师重修祖殿,改路径,辟神道,移僧居,拓禅堂,又创立了新的清规。

十九、达观坐化

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秋,大师五十八岁。大师在曹溪写信给达观大师,请他来重兴祖庭,但因发生了震动全国的“妖书案”,达观大师遭诬陷与妖书有关,被捕入狱。几经拷问,始终不屈。后来虽然查无实据,但是执政者仍不放过他,将他定为死罪。达观大师闻后说道:“世法如此,久住何为!”于是沐浴,然后点燃油灯,端坐说了一首偈:

一笑由来别有因,那知大块不容尘;

从兹收拾娘生足,铁橛花开不待春。

说毕,即溘然而逝。

达观大师的近侍曹学程,听说达观大师已逝,急忙赶到,见大师端坐不动,就抚着大师的背说:“师父去得好!”达观大师又睁开双眼,微笑而别。这时大师年龄只有六十一岁,如此洒脱自在的了脱,朝野上下闻之,无不叹服。

〔妖书案〕明神宗正宫王皇后无子,恭妃生皇长子常洛,依照礼法应立为储君,但皇帝偏爱郑贵妃之子常洵,故不愿意立储,闹得满城风雨。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十一月,又有人作了《续忧危竑议》一文,以传单形式在京师广为散布,一夜之间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该文说神宗是被迫立常洛为太子,太子之位堪忧,大肆批评首辅沈一贯与大学士朱赓。明神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以及五城巡捕衙门立即搜捕,“务得造书主名”,“妖书案”由此而起。于是浙党沈一贯乘机诬害东林党人郭正域、沈鲤等人。达观大师也被诬陷与妖书有关,而被捕入狱,遭严刑拷问后判死罪。

憨山大师听到达观大师逝世的消息,便想赶去吊唁,始终未能如愿。这样过了十多年,直到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大师七十一岁,才从南岳启程,经过数千里的长途跋涉前去吊唁,并为达观大师作荼毗佛事。在荼毗法会上,大师举起火把说:

性火真空,性空真火,狭路相逢,定没处躲。恭惟紫柏尊者,达观大和尚,偶来人世,误落尘寰。赤力力,脱尽娘生布衫,光烁烁,露出本来面目。荷担正法,纯刚炼就肩头。彻底为人,生铁铸成肝胆。死生路上,直往直来。今事门头,半开半掩。六十余年松风水月襟怀,千七百则兔角龟毛柱杖。饶他末后风流,未免藏头露尾。撇下赃私,谁料落在憨山道人手中,今日特为人天众前,当场拈出,大众还见么?”(以火把画○相)又说:

柱杖挑开双径云,通身涌出光明藏;

珍重诸人着眼看,这回始信无遮障。

荼毗后,大师和达观大师的弟子们将达观大师的舍利安置在塔中,憨山大师又作了一篇塔铭。塔铭说:

大师诞生后,直到五岁都不说话,一僧人过门,摩其顶而对其父说道:‘此儿出家当为人天师。’言毕忽然不见,大师于是开始说话。童年时,即性情慷慨激烈,妇女无敢近。年十七岁,仗剑北游,至苏州阊门,天下大雨。遇到虎丘僧明觉,见大师少年超然不群,心中诧异,于是与他同伞而行,归寺餐宿。大师夜间闻诵八十八佛名经(《八十八佛大忏悔文》),第二天一清早即解腰缠十余金,请为剃发,拜明觉为师。

一日,大师辞明觉公而去,听到有僧诵张拙见道偈,至‘断除妄想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于是大疑之。每至一处,则书此二语于壁间,疑至头面俱肿。一日吃斋时,忽悟,头面之肿立消,自是超越诸方。

过匡山,穷相宗奥义。一日行二十里,足痛,大师用石头砥磨脚底,直到日行二百里,乃止。游五台,至京师,参遍融大长老,留住寺院。遍参笑岩、暹理诸善知识。

看见大千润公,上堂讲公案,以口耳为心印,以帕子为真传。大师叹息地说道:‘祖师西来意难道是这样吗?’于是不再听下去。南还至嘉禾,有秀才名道开,南昌人,弃儒出家,依大师为侍者。郡城有楞严寺,是长水大师为楞严等经作疏之处,久已废弃。大师与太宰陆五台公光祖志同道合,商议恢复,建禅堂五楹。工程完成之日,大师锥刺臂血盈盂,书一联云:

若不究心,坐禅徒增业苦;

如能护念,呵佛犹益真修。

大师念及大藏经卷帙重多,以致穷乡僻壤,有终身不闻佛法名字者。打算刻印方册,以易于流通,普使见闻,作金刚种子,即便有诽谤者,罪当自代。于是提倡方册,并募集资金刻印。

大师在一些居士的帮助下,大量印刷了佛经方册的单行本。由于方册便于流通,易于翻阅,这对佛教的传播产生了不可估计的作用。

〔刻印方册,以易于流通〕原来我国古代所刻藏经,都是采用折装的形式进行装桢,所以卷帙浩繁,给流通带来很大的不便。大师有鉴于此,便对《大藏经》的刊刻重加设计,创改成轻便的线装书形式,从此人们阅读称便,流通转盛。与此同时,大师还在《续藏》和《又续藏》中,博采了大量疏释、忏仪、语录等藏外著作,大大丰富了《大藏经》的内容,更是功不可没。达观大师创刻“方册藏”,广法运,便参学,随人随地,悉可流通,长开人天眼目,这对佛法之弘扬甚广大、甚长久。所谓“方册藏”,就是被后人称为《径山藏》或《嘉兴藏》的《大藏经》刻本。

塔铭中接着说:大师既刻藏嘉禾,一切安排完毕后,乃返吴门。得知其剃度师明觉公,已还俗,以行医著名。于是用假姓名,称病舟中,请明觉诊视。明觉一见大师,大惊。大师即涕泣,劝之剃发。明觉忏愧感动,重披僧服,大师依然执弟子礼。(由此可见达观大师对师父的至诚心和报恩心。)

塔铭中又说:我(憨山大师)度岭南五年,达观大师以我未还僧服,每叹曰:‘法门无人矣!若坐视法幢之摧,则绍隆三宝者,当于何处用心耶?老憨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传灯未续,则我慧命一大负。若释此三负,当不复走王舍城(喻京城)矣。’

达观大师时刻念念于怀的,是憨山大师恢复僧籍、人民的安乐和佛法的兴盛,可他这三负,在他在世时,却没有一件能圆满成功,这责任无疑留给了憨山大师。

二十、中兴曹溪

前面说到: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大师五十五岁。秋天,南韶观察使祝惺存,再三敦请大师去整顿曹溪祖庭。次年春正月,大师入山,看见四方流棍集于山门,打赌的,开酒食店的,无所不有,环境被搞得非常秽污,这积弊己有百年之久了。更可叹的是,坟墓占了祖山,僧产多被侵占,并且寺中恶僧勾合外棍挟骗寺产,寺中僧人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反而舍寺而住庄庵,甚至离去。这样一来,山门日空,流棍日集,祸害日作。大师不禁叹息说:“这是心腹之患啊!假使不除去,那六租的道场终将化为狐窟,永远不可药救了。”

于是大师去端州,谒见制台大司马戴公,详细地讲述了祖庭被污秽霸占的情形,希望他帮助清理。戴制台立即下令本县坐守,限三天内把流棍全部驱逐,不留一人,拆除店铺,不存片瓦。从此,曹溪山门的积垢如洗,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然而,寺院殿舍倾塌,旧规百废,僧少而且散乱。于是大师遂以祖庭为心,拚舍身命,一一综合治理,依次建立。

在民间选取可教的少年,设立义学,聘请老师教他们修习威仪,行、坐、住、卧等行为举止,都要合乎戒规;学习儒门经典和佛经。当他们对佛法已经有了比较深入地了解,而决心出家时,就披剃为僧。于是建立禅堂,使他们就清规,受戒法,昼夜礼诵修持。大师苦心培养八年,而成就百余僧众。

万历三十年1602年)大师五十七岁。这一年,重修殿舍,改路径,建僧居,拓禅堂,创规制,设库司,立清规,查租课,赎僧产,归侵占。于是曹溪祖庭,百废俱兴。

大师在清阅寺院岁计记籍(帐簿)时,发现有负债,而且利息甚高。询问主事僧人,主事僧人回答说:“寺院供应缺乏,必须靠借贷来维持。”大师觉得很奇怪:“旧有香灯庄田,租税到哪里去了?”立即聚众备查各项庄田。每年总计,约有租税四百余金,怎么还说支销不足?众人道:“各处庄田,每年都由十房管事僧轮流征收,他们说收了多少就上缴多少。”经过仔细查问,才发现乃是管事僧与佃户通同作弊,所以租税徒有虚名,而无实惠,因此寺院日见其匮乏。大师即在众人当中,选取公正廉能者,任十房管事僧。令他们面对祖师发誓,刺血写下誓词:“不私一毫。”又唤集各庄佃户,立定规则,限定每年到期就必须赴寺交纳租税。又设库司,立管理寺院的监寺四人,执掌收支。寺院各项开支,都有定规,并写下章程,纤细不遗。这样核算下来,总计各庄,每年征足若干两,把寺院所有开支扣除,都还有剩余。从此,不仅寺院经费充裕,应用不缺,也免除了那些因侵占寺院而堕地狱的罪业。

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大师五十九岁。春正月,由于达观大师案件的缘故,朝廷行文通知按院,命大师回到谪戍所在,于是大师离开曹溪往雷州。

达观大师逝世后,憨山大师回忆起他曾说过:“楞严经七趣因果,世间书籍没有与它对应的注解。”大师当时说:“春秋正是说明因果的书啊。”于是在本年发心写《春秋左氏心法》,借以发挥因果的道理,弹劾政治上不明因果而致的腐败,提倡因果乃立世之本。

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大师六十岁。这年三月,大师渡过琼海,访寻苏东坡曾在此住过的桄榔庵和白龙泉,又寻找觉范禅师的遣迹,结果没寻到。晚上住在明昌塔院,写了一篇《春秋左氏心法序》。

第二天,大师游石山,写了《琼海探奇记》和《金栗泉记》。晚上登上郡城,看见城中生气不佳,立刻对地方人士说:“琼城将有灾难了,你们赶快逃避吧!”但人们都还以为大师在骗他们。当大师收拾行装准备离城时,郡城的土大夫们苦苦相留,但他无论如何也坚持要去。

大师渡过琼海,半个月之后,琼城即发生强烈的地震。城东的旧壁和门都陷了下去,城中的官舍完全倾塌,明昌塔倒下正压碎了大师曾居住过的楼房。许多知情人都认为大师有神通。

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大师六十一岁。神宗皇帝的长孙诞生,朝廷大行恩赦,凡在充军的老年有病者,及有错贬的,都听其辩明释放。大师也在其例。

第二年1607年),大师恢复僧籍,于是回到曹溪。这时,大师安排修建的工程,已完成十有六七,修建时欠下工料费千金。大师向两位内使化缘,偿还了借款。大师又修建了五羊青门长春庵,作曹溪的廨院,为六祖大师办供。于是在山中常为弟子说法。

大师幼年时曾读《老子·道德经》,因文古意幽,文句艰涩难懂,决心参究其中的义理。后经俗家弟子请求为《道德经》作注,因此,大师从万历二十年(1592年)开始落笔构思,一定到参究透彻才落笔,如有一字未通,决不轻易放过。这样历经十五年,直到本年,才完成《道德经注》。大师曾说过:“我在写经注解时,总是凝神入观,体契佛心,到了内心智慧明彻时,才写在纸上。如果一涉思议,即不中用。”可见大师的文章,都是从般若心中流出的。

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大师六十三岁。春二月,冯元成任岭西道,入山拜访大师。夜宿寺中,梦见观音大士现身,有感应。第二天清晨入殿礼佛,见大殿腐朽将倾。大吃一惊,问大师:“为什么不重修?”大师说:“工程浩大,费用甚多,力不能及。”又问:“要多少钱?”大师就告诉所需用的金额。冯公:“你不要为难,我来办这件事。”回去就告诉制府戴公,戴公说:“啊,竟然如此!看见孩子落入井中,都要赶快去救,何况是佛菩萨处此危地,而不动心者,非人也。”即问所需费用,冯公就按照大师所说的金额回禀。戴公说:“恐怕不止这么多。”立即发令南韶道前往勘查估计,并且请大师去商议。大师前往,见到戴公,戴公慷概地要承担所有的费用。大师对他说:“若是动用公家的经费,恐怕不便。不如依佛门惯例来办理。”戴公问:“怎么办理呢?”大师告诉他:“通过化缘来解决。请你嘱咐岭西道,设置十二本簿册。三司道府,各置一册,由当地官民随意施舍,然后汇集于制府。这样办理,则不劳而资金易集。”戴公听从,一个月不到募集之数已达千金。于是大师亲自往西粤采大木,用铁梨木为栋梁,总值三千余金,运至端州,堆积在端江边上,安排从水路运回。

冬十一月初,安南猺獞攻破钦州,大师以幢幡宝盖为仪仗,庄严若天人,入洞说降。于是贼退,得安定,全活钦州百万生灵(印光大师论云:“其撤採船,定民变,和钦州等大事,均以一席话而了之。非乘愿示生,救民于水火者,其孰能之?”。戴公乃上疏奏请王师问罪,以掩钦州失守之过。由于猺贼已经退去,城池安然无恙,朝廷核毕下旨,戴公仅被罢官,而免于逮捕审讯。

第二年(1609年)二月,大师从端州运木材回来,被大风阻在羚羊峡。这时大师漫游端溪,写了一篇《梦游端溪记》。木材运到蒙江,大师先入山,正想召集僧众搬运木材时,不料有几个奸僧被奸商所鼓动,出来反对大师,造谣说大师侵吞了寺院资金,并鼓动大众反对大师,寺内一片喧哗。大师看到这情况,心中叹息说:“这都是我重违佛之教导,太著相的过错啊!”

正当大众混乱哄闹时,大师独坐在堂上,焚香诵《金刚经》。诵到佛说“四见,即非四见”时,忽然大悟,即下笔写著《金刚决疑》。这样经过三日,书稿成时,大众也安静下来了。

〔四见,即非四见〕《金刚经》原文:“世尊说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即非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是名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注释详见《金刚经精解》

但这几个奸僧却不死心,上告到按院。按院准其所告,令刑厅(掌管刑事的官吏)审理这一案件。

文告下来,大师飘然出山,到按院听侯审理。船居于芙蓉江上,这样等了一年,仍未开审,而身上所带的钱已经用完。此时,别驾项楚东,正在浛(hán)江家居,邀请大师去。大师乘船而往,途中遇到大风,船破沉江,大师被救起。好不容易到达项公家,又大病几死,项公请医竭力救治。及到回郡,卧病待审。

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大师六十五岁。这年,仍然船居江上待审。秋七月,直指(专管巡视﹑处理各地政事的官员)巡查至郡,来拜访大师。审理案件的官吏听到,知道案子拖不下去了,只好开始审理。审理的结果,竟然判所告属实,大师有不法罪,递解出境。

直指知道后,大不以为然,驳斥道:“憨山大师大有功于六祖,所有的工程都是大师亲自筹划,所有的资金都是大师亲自募集。如今奸僧得利,反而坐判大师有罪,这难道是平等法门吗?”于是命本道(本地道府)严究此案。道府(道一级地方政府的行政长官)立即启程,亲自到曹溪山中,按奸僧所告的状子,逐条审查。审查的结果,证实奸僧诬告大师侵吞寺院八千余金,全是谎言。

当初,大师订立寺院库司清规时,设置有号票。所有一切钱粮收入和支出,都由监寺以笔记录,丝毫的收入和支出,都有号票作为凭据。这时,历年执事僧根据号票,当着道府研核查算。结果,大师分毫无染。这时上下内外,才相信大师清白无暇,被诬告之事于是大白天下。道府大怒,要严办奸僧,若不是大师的解救,难免一死。

道府见大师如此高洁,再三慰请大师留住山中,但大师心已厌倦,便竭力推辞。将禅堂交付给弟子怀愚掌管,自己飘然长往。在五羊诸弟子的恳留下,寓居于五羊之长春庵。

大师离开曹溪时,有付弟子诗十绝,现录三首如下:

福田种子要深栽,因果如临明镜台。亲到宝山千万次,这回不可又空回。

辛勤作务莫辞劳,可想当年石坠腰。一息不来千万劫,善根不种苦难消。

〔当年石坠腰〕六祖当年腰石舂米。《六祖坛经》云:“祖(五祖)潜至碓坊,见能(惠能)腰石舂米,语曰: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腰石舂米〕古时大量舂米时是利用杠杆原理,一头舂锤,一头人踩。惠能在腰上绑一块大石头来增加体重,对面舂锤处的配重就可以加重,这样可以提高舂米的效率。

莫教轻易过平生,如箭光阴实可惊。只恐气销三寸后,几时再到宝山行。

大师去南岳时,有留给岭南弟子诗十绝,现录三首如下:

底事分明在己躬,不须向外问穷通。但能触处回光照,莫被尘劳困主公。

〔底事〕此事。〔己躬〕自己躬行(自己亲自实行)。〔尘劳〕心劳尘境,是烦恼的别名。〔主公〕主人公,指自性。

大道从来绝本真,多因分别强疎亲。直须看破娘生面,方是尘中特达人。

为法宁辞道路赊(漫长),岂云瘴海是天涯。频将一滴曹溪水,灌溉西来(达摩祖师西来)五叶花。

〔五叶花〕禅宗自六祖慧能以后,衍成曹洞、临济、云门、沩仰、法眼五派,故称为一花五叶。

廿一、东游之行

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大师六十六岁。大师在端州鼎湖山养疴。有许多懦生相依请教,大师便写了一篇《大学决疑》。

第二年大师转住五羊长春庵,对诸弟子讲解《大乘起信论》、《八识规矩颂》、《百法明门论》等。又因为所著的《法华击节》文义联络不分,学者难以领会。于是又写了一部《法华品节》。

万历四十年(1612年),大师六十七岁。大师在长春庵结夏,对弟子讲解《圆觉经》。经文刚讲至一半,突然发作了严重的背疽,如饭碗之大,请来的几位医生都治不好,生命极其危险,五羊大将军准备为大师安排后事。正在这时,来了一位本地生长的医生梁杏山,若神灵所邀。一见大师的背疽便说:“这是蜂窠疽,已经很危险了,再耽搁一下就没救了!”他立刻上山采了草药,捣碎敷上,随即奏效,到了冬天就完全恢复了。背疽好后,大师写了一篇文章感谢地(详见《梦游集·赠良医杏山梁先生序》。大师这时发背疽和四十八年前初学坐禅时一样,同是宿业怨债,虽然在这四十八年中常有发生,但都随祷而止,而这一次却算是最后偿还怨债了。

〔结夏〕又名安居,即在夏季的三个月中,僧徒们不得随便外出,以便致力于坐禅和修习佛法。

次年1613年),大师离开长春庵到衡阳去,在大善寺为众僧说戒。冯元成居士替大师造昙华精舍,作弘法道场。这时太后逝世,大师在此建报恩道场,面对太后牌位,披剃,谢恩,穿还僧服。

〔穿还僧服〕大师于1607年恢复僧籍,直到1613年太后逝世,建报恩道场,才面对太后牌位,披剃,谢恩,穿还僧服。感恩之深,莫可言喻。

大师在东海时曾立意写《楞严通议》,因一直无暇写作,到这年五月动笔,五十日稿成,适大师高足悟心、颛愚来看望,大师即作诗赠之:

《送悟心融首座还京口》云:

空山拟伴老余年,何意东归上法船;

好待海门孤月上,话头一为老僧圆。

《讯颛愚衡公病》云:

四大久观如泡影,病魔何处可潜踪?

古人自有安闲法,只在无生一念中。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大师七十岁。这年春天,大师为大众讲解《楞严通议》。四月,大师着《法华通议》,因为《法华击节》和《法华品节》都未能融贯法华全文,因此又作通议来补充其疏略。接着大师又讲解了《大乘起信论》及写《起信论略疏》。

第二年,正是达观大师逝世的十二周年,大师难忘法门友谊,一直想亲自去吊唁。至四月,大师离湖东,端午节又到武昌礼大佛。游九峰山礼无念禅师塔。六月到了浔阳,游东林寺,写怀古诗。登上庐山吊彻空禅师塔。夏天在金竹坪避暑,在此写了《肇论注》。庐山的幽胜环境,使大师产生了在此归隐之意。于是游览了全山胜景,一路来随缘弘法。七月,游归宗寺(位于江西庐山脚下),登金轮峰,礼舍利塔,又在这里留下一些诗篇。

这时有一僧人把五乳寺(位于庐山山南五乳峰下)让给大师,大师见环境非常幽静,很满意,后由弟子们建造精舍。

八月,大师到黄梅(今湖北省黄梅县)礼禅宗四祖道信和五租弘忍。入紫云山,过桐城,游浮山,登九华,抵金沙、渡梁溪,达惠山,过吴江,一路上会好友,谈佛法,最后到达径山寂照庵。

大师在径山和达观大师的许多弟子一同纪念达观大师。大师写了一篇祭文,点火荼毗,然后又把达观大师的舍利安置在文殊台,弟子法铠建了一座塔,大师又作了一篇塔铭刻在塔前。

这年大师在径山过年,开堂为大众讲《参禅切要》。因为法铠请问法相宗义,大师便写了一本《世相通说》。这时间大师还写了一篇《担板汉歌并引》,兹引于下:

径山法窟,自大慧中兴临济之道,相续慧命,代不乏人。近来禅门寥落,绝响久矣。顷,一时参究之士,坐满山中。至有一念瞥地(见性),当体现前,得大自在者。惜乎坐在洁白地上,不肯放舍,以为奇特,不知反成法碍也,教中名为所知障。所以古德云:“直饶做到(就算你做到)‘寒潭皎月,静夜钟声,随叩击以无亏,触波澜而不散’,犹是生死岸头事。”所谓荆棘林中下脚易,月明帘下转身难。名抱守竿头,静沈死水。尚不许坐住,况有未到瞥地,偶得电光三昧,便以为得,弄识神影子者乎?此参禅得少为足,古今之通病也。恐落世谛流布,疑误多人。有请益者,乃笑为担板汉歌以示之。

〔担板汉〕禅林用语。本指背扛木板之人力夫,以其仅能见前方,而不能见左右,故禅门用来比喻见解偏执而不能融通全体之人。本文是指那些参禅得少为足者,他们做到‘一归于无’便以为究竟,误将化城当宝所。这执著于‘一归于无’犹如背扛木板,只看得见一个方面,而不知整体。所以歌中说道:“惜乎坐在洁白地上(停滞在一归于无的境界),不肯放舍,以为奇特,不知反成法碍也。”“我劝君,不要担(不要执著于‘一归于无’的境界)。”〔化城〕幻化之城郭。出自《法华经》中的化城喻。化城喻言:一切众生成佛之所为宝所,然而到此宝所,路途艰险遥远。佛恐行人疲倦退却,于是在中途变出一座城郭,使他们暂得止息,蓄养精力,然后直奔宝所。佛欲使一切众生证得佛果,然而由于众生心怯力弱,不堪承担,故先说小乘涅槃,使他们得此涅槃,暂为止息,由此更发大心,进趋大乘涅槃(佛果)之真实宝所。(注释详见《担板汉歌注》

歌曰:

担板汉,担板汉,如何被他苦相赚?

只图肩上轻,不顾脚跟绊。

纵饶担到未生前,早已被他遮一半。

这片板,项上枷,浑身骨肉都属他。

若不快便早抛却,百千万劫真怨家。

坐也累,行也累,明明障碍何不会?

只为当初错认真,清门静户生妖魅。

开眼见,闭眼见,白日太虚生闪电。

乾闼婆城影现空,痴儿认作天宫殿。

要得轻,须放下,臭死虾蟆争甚价?

乌豆将来换眼睛,鱼目应须辨真假。

有条路,最好行,坦坦荡荡如天平。

但不留恋傍花柳,管取他年入帝京。

舍身命,如大地,牛马驼驴不须避。

果能一掷过须弥,剑树刀山如儿戏。

若爱他,被他害,累赘多因费管带。

一朝打破琉璃瓶,大地山河都粉碎。

我劝君,不要担,髑髅有汗当下干。

分身散影百千亿,从今不入死门关。

看了《担板汉歌》,那深含理性的生动言句,使人明了参禅的路头风光及其到家的消息,确是宗门实修的指南。

廿二、菩萨应世

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大师七十二岁。正月在径山为大众说戒,结束后辞别径山的大众,到云栖山吊唁云栖大师。这时云栖大师的弟子千余人,久侯在山中。大师在禅堂里对大众发挥了云栖大师在生时的密行,弟子们听着听着,有的落下了眼泪,发出悲泣的声音。他们又请大师作《云栖莲池宏大师塔铭》(详见《莲池大师塔铭注释》一文

大师出山时,玄津法师、谭孟恂居士,以及许多儒生绅士,留请大师在净慈寺说菩萨大戒。这时大师作了一篇《宗镜堂记》(《西湖净慈寺宗镜堂记》)

大师在杭州的消息使全国许多名德慕名而来,他们汇集在西湖,各抒己见,提出诘难,大师一一予以答覆,气氛十分热烈,是一次东南法会中盛说况空前的殊胜法会。

玄津法师、谭孟恂居士在此将大师以前游历中所作的零星作品,整理成《东游集》刊行于世。

此时,大师的功夫日臻圆熟。虽然到处弘法,却不须尘拂和锡杖随身。他的面色玉一般的光晰,身体非常强壮,即使在酷暑中行走,也无半点汗水。晨夕盥沐时,盆中之水依旧清澈无浊。大师坐的时候,总是双跏趺,而且不须用手帮助。合眼即入定,开眼即出定,日际灯边,行住坐卧,无不如是。不论是日间或夜里,行住坐卧之中,一闻他人启请法语,开眼其光如电。眼眶里没有丝毫的残留物,也不须用手去拭。大师上堂说法时,辩才无碍,一启口就是数千百字,从来不吃一字,而且声如洪钟,震动堂外。大师提笔写开示法语时,不起于坐,动辄数千百字,笔无停留。平时,大师左手时刻转着念珠,右手握一柄白竹骨的折叠扇,无论冬夏常在手中,举而不摇,合而不开。每当遇着指挥人天三界之大事时,当案一击,无不呼应。

大师的道力神通的显现是无数的。在宗镜堂时,一天大师正升堂说法,见两僧挟持一僧走上台阶,而那被挟的僧人颠狂不止。这两僧乞求大师说:“这位师兄持大悲咒五年,平时行为也端正,不知何故会着魔成这个样子,请大师替他治吧!”大师说:“此病可医!”就命侍者在堂里寻到三位持秽迹金刚神咒的僧人。大师先在座位上自持神咒,又叫那三位僧人把神咒传给颠狂僧。开始时,那人不省人事,大师以扇在案上震威一击,即提授一句,颠狂僧即能随持,这样逐句传完后,颠狂僧如梦初醒,立即恢复正常。

又一日,有一僧来顶礼。还未礼毕时,大师即击扇喝值:“杀人贼,见我作什么?!”知客僧听见急忙赶来,那礼拜僧不说一句话就去了。大众都惊愕不解地看着。第二天这僧被官府所捕,大众这才明白大师的神通妙用。

大师的神通事迹是不胜枚举的。又有一次,大师在嘉兴金明寺禅堂,晚上和道友们在谈论着佛法,忽然有一人手持棍棒,在堂门外呼叫。有认识的说这是粮衙钱皂隶,都当做他喝醉了,想把他赶走。但他非但不去,反而越叫越响,声音中还夹杂着佛教术语:“今日活菩萨降临,我应该受超度了!你们不要拦阻我。”大家听了觉得奇怪,就去告诉大师。大师说:“可以让他进来。”那人一进来,即合掌礼拜,具佛子威仪。大众都好奇地望着他,见他双膝着地,说道:“弟子仲日仁,生前持长斋,修净土八年。今天是我亡故的五七期,现借钱皂隶的身体求大师超度。我不愿到阴府去,我要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望菩萨慈悲指引。”说毕伏地流泪,悲泣不止。大师叫侍者中专修净土的耆宿六人侍立,自己亲自捻着念珠,并叫给他一念珠,念千声佛号,这托魂的身体即能跟随念佛,一堂大众,肃然无声。念佛结束后,大师又演说蒙山施食文,当诵到:“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时,举扇击案大喊道:“速得解脱!”那人即答道:“解脱竟!”这样一连三呼三应,速度快极。过后,托魂之身站了起来,具佛子威仪,为得以往生净土向大师称谢。又顶礼东西两旁的大众说:“各各努力,龙华会上相逢!”那时大众都还聚集在禅堂里未散,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叹息,也有的在偷偷暗笑,甚至有的还在訾议着,大师无动于衷,处之泰然。他跟随众人送大师到河边上船(大师住宿在船上),感激地顶礼大师。然后依旧返回禅堂门口,说了几句谢钱老官赖托得度的话,便猝然扑地而醒,又是原来的钱皂隶了。这时,旁边的一位知情人说:“仲日仁是隔河仲秀才的父亲,在生时修净土十分虔诚,这感应确是应该的。”大师新皈依的在家弟子福征在旁说:“仲秀才,是我的社友仲圣孚。”于是就同善信等数十人去拜访。到了他家,这才知道仲日仁已死五七三十五日了,而那个钱皂隶因催粮到了他的灵座前,仲日仁乘他醉时,托魂得度。

过了几天,有一位许泰惟居土,素来信佛。他见过大师的神通感应,就请大师到他家,为父亲设灵,叩求大师说法。大师一席法语中,处处都指出他父亲在世时的阴暗事,听到的人都被大师惊人的道力慑服了。

仅只几天,人们奔相走告,相传着活菩萨应世。无论男女老幼,都怀着一颗虔诚心想见一见大师。此刻,大师正在东塔,片刻之间,人们蜂涌而至,成千上万的人群站满了山门到方丈室的所有空间,人们要见大师的呼声一阵响过一阵。这时,大师和几位侍者,走到东塔的二层窗口,向大众慈悲致意。大众一见大师,礼拜的人群此起彼伏,如烟加云。人们从大师的道德神通,看到佛教的伟大,内心的虔诚和欣喜不可言喻,一直礼拜到天黑后,才渐渐散去。

第二天,前来礼拜供养大师的人潮,仍旧汹涌不止。大师觉得这样下去不好,第三天即渡江到淞陵了。

 

【编者按】以上事迹原文见《憨山大师年谱疏》,这是《年谱疏》作者福征(憨山大师的弟子)亲眼所见。《年谱疏》云:“征(福征)(大师的)道力神通所至,目击百端,略记其大。”

廿三、指归净土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大师七十三岁。这年开始在五乳寺建造佛殿和禅堂。大师追效庐山慧远大师六时念佛的芳规,刻香代漏,又嘱咐弟子在佛殿中精造西方三圣像。

〔五乳寺〕位于庐山山南五乳峰下,又叫五乳院,最早建于宋代。憨山大师从曹溪来此,看中了这里的山水,将五乳寺扩大重建。扩建后的五乳寺,名声鹊起,一时香火大盛,游人香客络绎不绝。五乳寺中供有佛家八十八位祖师的画像,是新安画家丁云鹏的杰作,竟陵派诗人谭元春作记。

次年,殿宇修成后,大师在正月开始讽诵《华严经》,在此期间并为大众讲解了《法华通议》。到了夏季,大师又为大众讲解《楞严经》、《大乘起信论》、《金刚经》、《圆觉经》、《唯识论》等。

八月十五日,讲经法会圆满后,大师闭关静修,谢绝一切外缘。在静室中,大师以刻香代漏,六时(十二小时)念佛,专意净土。

〔刻香代漏,六时念佛,专意净土〕憨山大师在《答钱受之太史》一信中写道:“今关中(闭关之中)一切禅道佛法,束之高阁,一味守拙(单纯地一心念佛;守拙,这里是指不再参禅研教)......特效远公,六时莲漏(‘莲漏’即莲华漏,这是慧远大师的弟子慧要,在庐山道场以莲华作漏刻来计时),以香代花(我以燃香代莲华漏计时)。数月以来,身心自臻极乐。”《梦游集》

不久,大师又考虑到华严一宗将要失传,因为清凉疏钞文广义繁,学者心志不及,大多不敢深入。于是大师但取疏中大旨,落笔写《华严纲要》,对华严宗的复兴起了一定的作用。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大师七十五岁。这年春季,侍者广益请大师著述《圆觉经直解》、《起信论直解》及《庄子内七篇注》。

夏天,大师足生疾病,行走不便。秋天,许多居士上山问道,大师在病中对他们开示佛法,又作了列代祖师小传七十多篇,每篇都附上赞文流通于世。

大师自离曹溪到庐山已有八年时间,那些住在曹溪的弟子们日夜思念着大师。他们常派代表去庐山问讯,想请大师回曹溪,但大师都不同意。后来又有许多曹溪的居士们前来请大师,大师都以有病为由,婉言谢绝了他们的诚意。

次年夏天,弟子众请大师讲解《楞严笔记》。十月,大师弟子孝廉刘起相等再请大师去曹溪,大师又以病为由谢绝了。

天启二年(1622年),大师七十七岁。这年大师写成《华严纲要》。又为大众讲解《楞严经》、《圆觉经》、《大乘起信论》、《肇论》。这时,曹溪吴郡守、韶阳太守等许多弟子,第三次又请大师去曹溪,大师情不可却,决定去一趟。这年冬天,大师出庐山、度彭湖,在腊月初八登上岭南,十五日入曹溪。这时大师在大众的请求下,即开始写年谱。

天启三年(1623年),大师七十八岁。春天,韶阳太守等居土入山请大师说法,五羊法性等弟子也来到曹溪。大师虽已年迈,但菩萨悲心,法施无厌,在禅堂里先对大众说大戒,次说《起信论》、《唯识论》、《楞严经》。

八月,大师遣侍者去感谢吴郡守的护法诚心,侍者将行时,大师嘱咐说:“佛祖弘法,贵在时节因缘,缘与时违,化将焉托?一期事毕,吾将归矣!”大众听了都觉罔然,还以为大师想归庐山了。

重阳节,大师为侍者深光书写《山居诗》,跋中说:“老人虽慵于笔砚,恐一息不来,又作来生欠耳。若以诗字观之,则孤恩多矣!”

十月初一,弟子通炯从庐山来拜见大师,大师遍问了五乳寺的常住大众以及山中诸刹的耆旧,心里非常高兴。这时弟子净泰请大师作“自赞”一首,叙述生平大意。

十月初三,少宰(吏部侍郎)萧玄圃入山访大师。大师与他交谈了三昼夜,少宰向大师求法要,大师随手写了二则法语和三首诗赠给他。

初六,少宰出山,大师嘱咐他说:“你是社稷苍生的仰望,前途珍重!”少宰与大师相约再晤之期,大师说:“山僧老了,四大将离,你我再晤的时候当在龙华会上了!”

〔龙华会〕弥勒菩萨今在兜率天内院,将来下降人间成佛,在华林园龙华树下开法会,普度人天,叫做‘龙华会’。

初八,大师示现微疾,弟子大众都来问候,大师对他们说:“老人劳倦了,不是生病!”

初九,弟子送药给大师,大师说:“我就要去了,药物对我有什么用!”侍者广益听了,大惊失色地说:“和尚脱若不讳(死亡的婉辞),有何付嘱?”大师听了斥责道:“你持老人多年,如何作这等见解?”又对大众说:“你们当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切实念佛!”广益又问:“和尚不示一言,何以遵行?”大师说:“金口所宣,尚成故纸,我言何用!”于是不留一字。

十月十二日,正是大师的生辰。这天缁素弟子云集曹溪,韶阳太守入山送紫缙罗禅衣为大师祝寿,两人相对坐谈了一日。晚上,太守出去后。大师即叫侍者倒水沐浴。第二天早上,大师披上太守所送的紫缙罗衣,去与太守诀别。当太守再次来到大师榻前时,大师对他说:“山僧行矣,多谢大护法盛心!”太守说:“大师法身无恙,不佞(我的谦称)地方守土,即是主人,一切皆在不佞。”大师听了微笑合掌称谢。

到了中午,太守告辞下山,大师即叫侍者端净水漱口,说道:“今日乃截断葛藤。”又叫侍者端汤沐浴更衣。之后,召集大众围绕念佛。佛声一停,大师对大众说:“你们不要惊惶,当依佛制,不得披麻服孝,勿得悲哭。你们要一心念佛!”

申时(下午三时至五时),人天眼目,三界导师端坐而逝了。这夜,毫光照亮了天空,山中的众鸟发出悲鸣,缁素弟子的哀恸之声振憾着山谷。

大师圆寂后,面色依然加玉般的洁润,嘴唇依然还是那么红泽,手足依然还是那么柔软,就像平时入定一样。

 

【编者按】憨山大师晚年在庐山五乳峰闭关念佛,在《梦游集·自序年谱》中他写道:“四十七年己未,予七十四岁。......八月望(八月十五日),予闭关谢缘,效远公(净宗初祖慧远大师),六时(十二小时)刻香代漏,专心净业。”

在《答钱受之太史》一信中写道:“今关中(闭关之中)一切禅道佛法,束之高阁,一味守拙(单纯地一心念佛;守拙,这里是指不再参禅研教)......特效远公,六时莲漏(‘莲漏’即莲华漏,这是慧远大师的弟子慧要,在庐山道场以莲华作漏刻来计时),以香代花(我以燃香代莲华漏计时)。数月以来,身心自臻极乐。”(《梦游集》)

憨山大师于天启三年(1623年)十月十三日圆寂,世寿七十八岁。据《憨山大师年谱疏》记载:

十二日,乃师诞期(生日),缁白弟子云集。韶阳太守三星张公,入山送紫缙罗禅衣,为和尚寿,相与坐谈竟日。及晚,张公出。是夜即三唤水沐浴。

次早,即唤取张公所送禅衣,披与张公作别。张公再过榻前,师云:‘山僧行矣,多谢大护法盛心。’张公云:‘大师法身无恙,不佞(不才,自称之谦词)地方守土,即是主人,一切皆在不佞。’师微笑,合掌称谢。

日午十月十三日中午),张公别去,即唤侍者取净水漱口,云:‘今日乃截断葛藤。’仍唤汤沐浴更衣,大众围绕念佛。嘱云:‘汝等勿得惊惶,当依佛制,不得披麻服孝,勿得悲哭,一心念佛。’

正申时(下午三点钟),师端坐而逝。是夜,毫光烛天,群鸟悲鸣,缁素哀恸,声撼山谷。化去,端坐三日,面皙唇红,手足緜輭,如入禅定。

这说明憨山大师是念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憨山大师不仅自己念佛求生西方极乐世界,而且极力主张一切法门皆当指归净土。在《梦游集·净土指归序》中,大师写道:“若净土一门,普被三根,顿渐齐入,无机不摄,所谓横超三界,是为最胜法门从上诸祖,悟心之士,未有一人不以此为归宿者,如龙树(龙树菩萨)、马鸣(马鸣菩萨)极力而称扬之。”“禅家上上根,未有不归净土。”入寂之前五天,叮咛侍者道:“汝等当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切实念佛。”(《憨山大师年谱疏》)

 

大师弟子遣报太守,太守即差官临悼,替大师封龛。

这时少宰萧玄圃别大师还只有五日,尚在雄州。听到大师逝世的消息,悲哀竟日。又听到大师临终的因缘,便又非常高兴他说:“大师是圣位中人,若非生死关头了彻,怎有这等自在!”立即撰写挽章遣悼。又捐资两百,写了一封信,嘱咐南韶二郡太守替大师建造影堂。

在庐山五乳寺的弟子,听到大师逝世的消息,弟子福善等,立即赶到曹溪。在正月二十一日,扶大师灵龛归五乳,二月二十八日抵匡山之五乳峰法云寺。

廿四、金刚不坏

弟子们将大师的肉身护送到庐山后,因庐山气候阴湿,侍者福善建造了一座塔院,将大师肉身龛安供在塔上。

十一年后,庐山猛虎作乱,五乳峰法云寺处在危险之中。福善怕塔地不安全,就恭敬地请出大师的肉身龛,见护龛有一半被虫蚁侵蚀,因而不敢入葬,就照旧封在塔中。

又过了九年,岭南弟子陈宗伯、刘起相等受曹溪佛教界的委托,去庐山迎大师归曹溪。当大师肉身护运到梅岭时,正遇到新任广东总镇(总兵的别称)宋昭明,就命士卒用车载龛,亲自护送至曹溪。

宋昭明上任后才几个月,又来到曹溪。这时护龛的弟子广成、慈力,见龛室有裂缝,就在裂缝上私自凿了一个小孔向内窥视。见大师肉身端坐如生,想打开龛室,但心里又犹豫不决。宋昭明知道后,即抽出佩刀,劈开裂缝。看见大师双趺端坐,如在生时一样庄严,指甲头发都在生长,肤色依然鲜红,衣鞋如新。这时一阵风吹来,衣服忽然如云碎星散,随风飘舞,地方百姓把它们掇拾去,作为吉祥的象征。

正在这时,忽然来了一位僧人,他请求用天竺(古印度)法来保护大师的肉身,征得大众同意后,就用海南的栴檀香末,涂在大师身上,如漆一般。这僧人涂毕,竟自而去。

大师在生时,曹溪的一位诚信闺女,发愿绣制千佛衣一席供奉大师。她怕口气不净,就用黄绢裹口绣制。千佛衣制成后,大师却已入龛,这件千佛衣就收藏在宝林库笥里。现在又取出此衣,披在大师肉身上,虽然经过了二十年,但光彩照人,如新制的一样。弟子们将大师肉身安置在旧塔院供养,号为憨山寺,距离六祖肉身所在的南华寺约半里地。

【编者按】《憨山大师年谱疏》写道:以上事迹是广成和慈任亲笔记述。广成是法云寺住持,慈任是栖霞寺住持,他们是当日迎龛送龛两番往还曹溪之法属亲侍。广成是憨山大师亲传弟子,慈任是广成的弟子。《年谱疏》记载:“虚中师,名广益者,宝林会(憨山大师在曹溪南华寺宝林禅堂所主持的禅期)上,亲证涅槃。......虚中师有徒慈任,号坚如者,住持栖霞。”

弟子们根据供养六祖大师的惯例,每日早晨用热水香汤一盂,熏大师面出汗,又以毛巾拭干,接着和在生时一样,供奉饮食。一周年还要进行一次沐浴。

每年到了二月和八月,全国各地佛弟子们成群结队地上山朝拜憨山大师的肉身,带着万分敬抑的心情,在大师前礼拜发愿,吸取了上求佛道、下化众生的精神力量。四百多年后的今天,大师依然以他坚固不坏的金刚之身端坐在那里,谁说大师逝世了?大师不依旧以那慈悲的双眼关注人间、利益一切众生吗?

印光大师赞曰:

憨山大师,大权示现。弘法功深,忌者诬陷。

谪戍广州,以御祸乱。幸有大吏,另目相看。

弘法曹溪,慧命续断。相机说法,巨弊消散。

护国安民,功高文宪。没后肉身,不坏不变。

粤赣相争,归曹溪畔。六祖七祖,彰诸时谚。

增辉佛日,为法城堑。著述宏博,日月光灿。

(《印光法师文钞·题憨山大师六咏手卷》)

 

〔六祖七祖《憨山大师年谱疏》云:“每岁曹溪香客,于二八两月,通省人群入山拜谒,进香六祖毕,即云进香七祖,于是有曹溪七祖之称。”

廿五、乘愿再来

印光大师云:“憨山宿愿尚未酬,故复示生作截流(行策大师)。呵斥修人天福者,直是阐提旃陀俦(简直就是一阐提、旃陀罗之流)。佛我心性原不异,佛是已成我未修。欲得心佛两无差,当向忆佛念佛求。”(《印光法师文钞·清十祖虞山普仁行策大师》)

〔阐提〕一阐提之简称。即不信因果,造五逆十恶,断诸善根,坠入阿鼻地狱的人。〔旃(zhān)陀〕旃陀罗的简称,这里是指邪恶之人。〔修人天福者〕在后面《劝发真信文》中,行策大师开示道:若无真实信心,虽然念佛吃素,放生修福,也只是世间善人,命终后报生善处而受乐。受乐时,即造恶业,既造恶业,必堕恶道。正眼观之,比较一阐提、旃陀罗之流,也只差一步而已。

行策大师1628-1682年,净宗第十代祖师),江苏宜兴人,俗姓蒋,字截流。他的父亲蒋全昌精通儒、佛,憨山大师知心好友。憨山大师圆寂后五年,全昌梦见憨山大师拄着锡杖室而生行策,因此给他取名梦憨。及长,父母相继逝,发出世志。二十三岁时,投武林理安寺箬ruò庵问公出家。长坐不卧夜不卧床五年,顿彻法源。

问公圆寂后,行策大师在报恩寺,遇到同参的息庵瑛法师,劝他修行净业。后来,又遇到钱塘樵石法师,引导他阅读天台宗的教义。于是和樵石一同进入净室,修习法华三昧。宿世的智慧因此顿时通达,彻悟天台教义的精髓。

康熙二年1663年),结茅屋于杭州法华山西溪河水中的小陆块,专修净土法门,因此把所居住的地方取名‘柎莲庵’(柎,花萼)。康熙九年1670年),住虞山的普仁院,倡导建立净土莲社,追随的人从四方八面云集而来。

大师《劝发真信文》:

念佛三昧,其由来久远。虽说是功高易进,而末世行人,罕灵验,都是由于信愿不专,以信愿导行,没有以往生净土为要的缘故。

〔以信愿导行〕以信愿指引行,而且落实在行上。〔以往生净土为要〕对于念佛人,应当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为首要大事。

如今广邀善侣,同修净因,若非是否真实怎能知道出苦径呢凡是参加这一法会的同修都必须具真实信心。真实信心,虽念佛持斋,放生修福,只是世间善人,命终后报生善处受乐。受乐时,即造业,既造业,必堕恶道。正眼观之,较一阐提旃陀罗之流也只差一步而已这样的信心,岂为真实?所谓真实信心者:

第一、要信得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我是未成之佛,阿弥陀佛是已成之佛,彼此觉性无二。我虽昏迷倒惑,觉性未曾失。我虽然累劫轮觉性未曾移动所以说:‘一念回光,便同本得’。

第二、要信得我是理性佛名字佛,阿弥陀佛是究竟佛。性虽无二,天渊之别。若不专念彼佛,求生彼国,必至随业流转,受苦无量。所谓法身流转五道(天、人、地狱、饿鬼、畜生),不名为佛,名为众生。

〔理性佛,名字佛〕六即佛之前二位。〔六即佛〕标示凡夫修行直至成佛的六个位次:一、理即佛,一切众生,虽轮回六道,日处尘劳烦恼中,与觉体相背,然而佛性功德,仍然具足,故名“理即佛”。二、名字即佛,或从善知识处,或由经典中,得闻即心本具不生不灭的佛性,于名字中通达了解,豁然有悟,故名“名字即佛”。三、观行即佛,不但解知名字,更进一步依教修观,心观明了,理慧相应,故名“观行即佛”。(理慧相应者,理即所观之理境,慧即能观之智慧。应者,当也。谓境智相当,言行一致。)四、相似即佛,在此位上的行者,于观行中,愈观愈明,愈止愈寂,虽未真悟实证,而于理仿佛,有如真证,故名“相似即佛”。五、分证即佛,这是于十信后,破一分无明,证一分三德,即入初住,而证法身,从此成法身大士,其间从初住起,各各破无明,证三德,至等觉共历四十一位,破四十一分,故名“分证即佛”。六、究竟即佛,这是从等觉,再破最后一分无明,则惑尽真纯,彻证即身本具的真如佛性,入妙觉位而成佛,故名“究竟即佛”。〔三德〕一、法身德;二、般若德;三、解脱德。

第三、要信得我虽障深业重,久居苦域,是阿弥陀佛心内之众生。阿弥陀佛万德庄严,远在十万亿刹之外,是我心内之佛。既是心性无二,自然感应道交。如磁石吸铁,无可疑者。所谓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也。

〔感应道交〕众生之感与阿弥陀佛之应,相互交通。

具如上真者,虽一毫之善,一尘之福,皆可回向西方,庄严净土。何况持斋秉戒,放生布施,读诵大乘,供养三宝,种种善行,岂不足充净土资粮唯其信处不真,遂乃沦于有漏。故今修行,别无要术,但于二六时中,加此三种真信,则一切所作之善,功不唐捐矣。

有漏因〕招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果报之业因。〔唐捐〕虚弃。

大师又起精进七,作文以示众:

这七日中持名念佛,贵在一心不乱,无间无杂,而不是以快念多念为胜。但要不缓不急,密密持名,使心中佛号,历历分明。着衣吃饭,行住坐卧,一句洪名,绵密不断,犹如呼吸相似,既不散乱,亦不昏沉。这样来持名念佛,可说是事持能够一心精进者。

〔可说是事持能够一心精进者〕念佛有事持和理持。事持是念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理持是体究自性或者谛观诸法实相。事持切于往生,理持旨在见性。事一心与理一心,亦名事一心不乱与理一心不乱。蕅益大师云:“事一心者,历历分明,不昏不散是也;理一心者,默契无生,洞明自性是也。”(《灵峰宗论·梵室偶谈》)〔谛观诸法实相〕这是实相念佛。〔四种念佛〕一、持名念佛,称佛名。二、观像念佛,观想佛的塑像或画像。三、观想念佛,按《观无量寿佛经》来观想。四、实相念佛,谛观诸法实相,此实相即是佛之法身,以“毕竟空,无所有”法念佛。(关于诸法实相,详见《诸法实相》一文)

若是真正学道者,能够直接体究万法都是一样,彼此没有差别。所谓众生与诸佛不二,自己与他人不二,依报正报不二,净秽不二,苦乐不二,欣厌不二,取舍不二,菩提烦恼不二,生死涅槃不二。所有这些二法,实际上皆同一相,同样清净。

〔体究万法都是一样,彼此没有差别〕这是体究诸法实相,是实相念佛。《佛藏经》云:“何等名为诸法实相?所谓诸法毕竟空,无所有。以是‘毕竟空、无所有法’念佛。”又云:“见无所有,名为念佛。”“如是法中,乃至小念尚不可得,是名念佛。舍利弗,是念佛法,断语言道,过出诸念,不可得念,是名念佛。”(详见《佛藏经选注》)〔依正〕依报和正报。世间国土房屋器具等,为身之所依,叫做“依报”;众生五蕴假合之身,乃过去造业之所感,叫做“正报”。

不用去勉强安排要做些什么,只是自己如实地体究:万法皆如,无有二相。体究之极,与自本心,忽然契合,而证入理一心不乱。方知着衣吃饭,总是三昧;嬉笑怒骂,无非佛事;一心乱心,终成戏论。二六时中,觑毫发许异相不可得,虽则至心念,亦同肆口诃骂,虽则精进修持,亦是梦中苦行。如是了达,方是真正学道人,一心精进持名也。

〔万法皆如〕万法都是一样,没有差别。〔如〕同一的意思。在佛法中,一切法真实不变之本性,此本性极难用语言文字来形容,故借“如”字来做代表。本性即实相,实相即“如”。因万法的真面目都完全相同,故名为“如”。〔本心〕心的本原状态。(详见《心、自性、如来藏》一文)

前一种一心不乱(事一心不乱)似难而易,一种一心不乱(理一心不乱)似易而难。只要能能够事一心不乱,就一定能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兼能达到理一心不乱者,上品上生。

然而这两种一心不乱,都是凡夫所能行之事,凡有心者,皆可修学。同堂僧俗,切莫将理一心不乱视作高不可攀,而甘处下劣。各须勤策身心,近则此七日内,远则一生之中,常作如是信,常修如是行,纵然未能证到与自本心契合这一境界,其往生之因也非常优越,莲花苞中化生之品位,一定不在中下。

倘若此七日之后,便将上述开示置若罔闻,熟处(指情执)毕竟不生疏,生处(指念佛)依然难熟,无明业习,牵合交缠,妄图仅仅依靠这次精进佛七之功而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而此七日,又未曾到事一心不乱田地,正所谓少善根福德因缘,怎么可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呢?致使释迦牟尼佛在《阿弥陀经》中之金口诚言,反而被疑惑是诳妄,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参加佛七的净众们,愿你们各自审思,而以此开示来诫勉自己。

〔熟处毕竟不生,生处依然难熟〕修行,就是要“生处转熟,熟处转生”。对于念佛人而言,就是将原来生疏的念佛,转为熟悉的;而原来熟悉的情执,转为生疏的。〔金口诚言〕佛在《阿弥陀经》中开示道:“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

 

附录:妙峰大师


山阴王的青睐

与憨山大师的友谊

五台山大作佛事

佛门“鲁班”


妙峰大师法名福登,俗姓续,是春秋名人续鞠居的后代。明嘉靖十九年(公元1531)生于山西省平阳府(今山西临汾)一个贫苦家庭。七岁时,遭遇荒年,父母病饿而死。当时家里穷得连薄皮棺材也买不起,在乡邻亲友的帮助下,用两片破席包裹,草草埋葬了双亲。

此后,妙峰成了无人抚养的孤儿,每天给村里人放羊,勉强糊口。这样长到了十二岁,实在过不下去了,听人说附近有座佛寺,可以剃度为僧,修行吃斋。这也算是穷孩子的一条活路,他便跑去出了家。

明朝中叶,佛教凋敝,许多佛寺其实已无戒律修行可言,出家人也分三六九等,富的如地主商贾,穷的如长工佃户,欺压剥削歧视,是常有的事。妙峰不幸,也进了这么一个火坑。人穷、貌丑、年纪小、势力薄,处处都受欺负。不要说受戒学法修行,便是粗茶淡饭和破衣烂衫也不能保障。妙峰这么苦混了五年,看看十七岁了,一事无成,越来越艰难,索性逃了出来,拿个破瓢当讨饭碗,浪迹江湖。

从平阳流浪到蒲州(今永济市),他便不再乱跑了。白天在蒲州城里讨饭,晚上睡在文昌阁里。文昌阁的老僧朗公,是位慈悲心肠的真修行人,对妙峰态度不错,经常照顾他。渐渐地,妙峰的命运有了转机。

山阴王的青睐

蒲州城里住着一位明朝宗室山阴郡王,姓朱名俊栅。祖上本是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三个儿子代王朱桂,封在大同,几代之后,人口繁衍,在大同不好生活,有几支便移封到晋南。山阴王朱俊栅便是这么一个旁支小郡王,普通贵族。史书上说他:“万历二十年(1592年),西夏弗宁,山阴王俊栅奏诗八章,寓规讽之旨。代处塞上,诸宗洊经祸乱,其言皆忧深思远,有中朝士大夫所不及者。”可见,他是个有忧患意识的开明贵族,并有文才,信佛教。由于他的青眼相加,改变了妙峰大师的一生。

有一天,山阴王在文昌阁看见妙峰,见这个年轻人虽然奇丑无比,五官皆露,但神凝骨坚,是个可造之材,就暗示朗公和尚关照妙峰。过了一阵子,晋南大地震,蒲州一片狼籍,妙峰也被压在塌屋之下,朗公把他挖出来,发现居然皮肉无损。俗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山阴王因此更加青睐妙峰,认为他日后定成大器,便刻意地培养他。

山阴王对妙峰说:“你大难不死,何不痛念生死大事,早早地开始修行?”妙峰这时已经二十一岁了,听了此话,便想远游求学。山阴王认为妙峰佛学底子太差,出去也学不了什么,便让他到附近中条山上的栖岩寺“闭关”修行。栖岩寺本是北朝高僧昙延的发迹之地,此时已破败不堪,山阴王帮助妙峰修理了几间屋子居住。

所谓“闭关”,就是关着门不出来,集中精力修行,生活问题由“护关人”照顾。妙峰向附近一位法师请教了“法界观”的修行法门,便开始了漫长的“闭关”。这个法门,要求一直站着修行,几年之内不许坐也不许睡,非常辛苦。妙峰坚持了三年,忽然有所开悟,便乐颠颠地在纸上写了四句偈语,托人送给山阴王审阅印证。山阴王读了,惊奇不已,认为妙峰确实有慧根有高见。但回头又一想,觉得妙峰现在太年轻,如果不加以挫折砥砺,说不定日后会变成一个目中无人空言欺世的狂僧。山阴王灵机一动,让人找了一只破旧鞋子,把臭鞋底割下来,装在信封里,另附了一张纸,写道:“这片臭鞋底,封将寄与尔。并不为别事,专打作诗嘴!”派人送还给妙峰。妙峰见了,立即明白了山阴王的深意,便在佛前认真地拜了几拜,拿线把臭鞋底拴起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当作“座右铭”,继续刻苦修行,从此不再乱发议论。又过了三年,“闭关”期满,便出来拜见山阴王,行动言语之间,颇有高僧的威仪。

山阴王继续鼓励妙峰道:“你的修行虽然有了些基础,但还没有听过真正的佛法,弄不好以后会堕入邪见。现在介休山里有高僧在讲《楞严经》,我出点盘缠,你去听讲吧。”妙峰这年二十七岁,去介休山里听了经,并受了具足戒,大有收获。回蒲州以后,山阴王又说:“你现在算是个合格的僧人了,但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脚步不出山门,仍然像个井蛙一个没有见识。南方的高僧善知识很多,你去云游参访一番,开开眼界。回来之后,详细讲给我听,就当是替我辛苦一趟吧。”

山阴王亲自为妙峰准备云游参访的用具和盘缠,并把自己穿的绒线衣袜脱下来,外头裰了一层不起眼的破布,送给妙峰,让他路上取暖。

妙峰于是只身一人,烟水云游,参访南方各地的高僧,请求指教,并朝拜了南海普陀山。

与憨山大师的友谊

出家人云游参访,是很辛苦的事。赶着了住庙吃斋,赶不着风餐露宿。妙峰从普陀山下来,渡海回到宁波,不幸染上了流行的疾疫,病困在客店之中。孤零零地,没一个人照应。晚上想喝口水,喊了半天,店小二也不搭理。渴极了,想起浴盆里还有点水,便强撑着病体,用手鞠了几口水喝。那洗澡水入口,竟感甘甜无比。早上起来,借着光亮一看,浴盆里其实是肮脏的臭水,登时难受恶心,呕吐了半天。

但出家人生活中处处都要参悟佛理,妙峰呕吐完了,忽然想到,晚上渴极了喝时,那水是甘甜的,早晨天亮了看见,水却成了脏的,看来是“净秽由心”啊!他想明白了这层道理,立即便不恶心呕吐了,心中畅快,病很快就好了,只是留下一身的黄肿疥疮。

接着,他云游到南京,在天界寺里挂单暂住。寺里和尚,看他又丑又脏,便分配给他一个清理厕所的职事,丛林(即寺院)里称为“净头”。由于这个因缘,他结识了后来被称作明末四大高僧的憨山德清大师。

他们两人的相识,很有意思。憨山年纪比妙峰小,但出身于国内大丛林报恩寺,属于名门弟子,后起之秀。再加上他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在当时名气就已经很大了。无极大师在天界寺主讲《法华经》,憨山担任副讲,相当于“助教”,是个很出风头的职事。可是,憨山偏偏不满足于讲经说法,私下里常常留心寻访高人,想参悟“向上一着”。他每天早晨上厕所时,发现天界寺的这个厕所干净得很,却从来不见有人打扫,心里奇怪,琢磨着必有高人。所以,他特意侦察了好几天,发现打扫厕所的“净头”是个黄肿病行者,每天半夜里点灯干活,凌晨时分众僧起来登厕时,他的活已经干完了。于是,憨山认定这位黄肿病行者是个高人,决心和他结交。

过了几天,厕所忽然不干净了。憨山一打听,原来“净头”病倒了,便去看望,由此和妙峰大师结识了。两人见面后的对话也挺有意思,妙峰说:“身上的病倒还可以忍受,只是馋病难治。”憨山问他为什么,妙峰说:“看见别人吃馒头,心里头放不下。”憨山知道妙峰这是饿坏了,一个外来的病僧,在寺里不受重视,饿了也没人管,他便找了一些糕点送给妙峰,妙峰吃得很快活,两人由此建立了真挚的友谊。

妙峰听过憨山讲经,很钦佩他的学问。憨山则很佩服妙峰的修持,表示想跟着妙峰一起云游参访。但妙峰病好后,觉得自己大事未了,害怕憨山牵累他,就悄悄地溜走了。

妙峰回到蒲州,拜见了山阴王,讲述了云游参访的经历,并介绍了憨山的才华和为人。随后,他躲到中条山深处,刻苦修行,勇猛精进,一连三年,头发胡子都没剪过一次。山阴王也越来越信仰佛教,盖了一座庙,把妙峰从深山里请出来当住持,并委托他到北京跑一次,印一部《大藏经》回来。妙峰来不及剃除须发,搭了进京官员的便车,就赶到了北京。在这里,他第二次遇见了憨山,见面仍然富于戏剧性。

憨山此时为了重修报恩寺,在北京寻找机会,并不是很得意。妙峰来见时,谎报自己是位盐客。对面相视,须发散乱,双目炯炯,问憨山:“还认得我吗?”憨山盯着看了半天,最后还是从那双亮眼睛认出是原来天界寺的黄肿病行者,如今黄肿已消,却增了许多须发,与以前大不相同,果然像个盐客。妙峰感慨地说:“我改头换面了啊!”憨山笑道:“本来面目还在。”

第二天再聚,连床夜话,亲如兄弟。憨山再次表示想跟着妙峰修行,妙峰谦虚地说:“我愿意给你前驱打狗。”

憨山的朋友左司马汪伯玉也非常看重妙峰,嘱咐憨山要把妙峰作为良友,一起修行。憨山本来是个天赋高,心气傲的人,后来有点犹豫,不愿意跟着别人的脚跟转,汪伯玉再三劝诫督促,憨山终于在妙峰起程之后追了过去,一起回到了蒲州。

第二年,憨山帮助妙峰安葬了双亲,两人一起到五台山隐居修行。妙峰比憨山修行早,经验多,在修行过程中,经常给憨山加以指点印证。

五台山大作佛事

妙峰和憨山在五台山隐居修行几年之后,两人都有了不少进步。憨山为了报答双亲养育之恩,决定刺血书写《华严经》一部。妙峰也积极响应,发愿刺舌血书写《华严经》一部。两人的苦行和孝心,感动了当时的明神宗皇帝和慈圣太后,专门派人颁发给写经用的金和纸。

写经几年,功德圆满,妙峰和憨山决定举办一场“无遮大会”来做纪念和庆祝。这是大型的法务活动,复杂仪式多,参与人数多,花费时间多,消耗钱粮多。两人分工,由妙峰下山去募化钱粮,憨山在山上准备其它事宜。这时,因为神宗皇帝成婚后一直没有子嗣,皇室便派人分别到五台山和武当山做佛教和道教两种祈祷。憨山的政治意识强,认为这是方外臣子为国尽忠的一个机会,便决定将自己筹备已久的“无遮大会”改成祈嗣大会。

在这件事情上,妙峰和憨山发生了分歧,朝廷派来的太监也觉得憨山这是阿谀依附皇室,攀龙附凤。憨山据理力争,最后妙峰和其它各方面都同意了憨山的作法。于是,无遮大会改成了祈嗣大会,举办得很成功。这件事,对妙峰和憨山的后半生影响都非常大。因为碰巧在法会举行后的十个月,皇宫里一位小宫女替明神宗生了个男孩,便是后来继位的明光宗。太后对这几位高僧感激不已,连带对佛教也照顾不少。于是,在民间某些的说法里,竟把憨山和妙峰等人,称为“国舅”。

法会结束后,憨山和妙峰都出了大名,天下尽知。两人觉得盛名之下不可久居,便悄悄地离开了五台山。这一对法门兄弟也从此分了手,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临别之时,妙峰多情,把自己的小徒弟沙弥德宗送给憨山,伺候起居。

憨山隐居到山东崂山,日后因为兴建海印寺,和道教发生争执,并牵连进宫闱争端,吃官司,被迫还俗,发配岭南。于是在南方传播佛教,着书立说,重兴禅宗祖庭,终成一代名僧。

妙峰则隐居到山西的芦芽山,日后在皇室、贵族、官僚和广大佛教徒的支持下,好事不断,法运兴隆,几十年间,营造了许多宏大的工程。

佛门“鲁班”

妙峰大师在早期,主要表现为修行刻苦,是位真正的高僧。但在后期,他在建筑工程等方面的卓越才华,次第展现,让人目不暇接。也许他是由于早年穷苦,多能鄙事,学过一些工匠的手艺,后来参禅悟道,智慧迸发,掌握了佛家所说“五明”中的“工巧明”,由凡才变成了天才。

妙峰到芦芽山隐居后不久,感恩戴德的慈圣太后派人找着了他,拨专款在芦芽山修建华严寺,供妙峰居住,后来又在山顶修建了一座七层铁塔。这是妙峰经营建筑之始。

不久,蒲州的万固寺也要重修,当地官僚王见川出资,请妙峰主持工程。万固寺是妙峰的旧游之地,自然不能推辞,他回到万固寺经营了三年,完成了这一工程,塔殿一新。接着,陕西三原要修建渭河大桥,当地官僚李廓庵聘请妙峰主持,用了二年时间完成。

办完了故乡和陕西的工程,妙峰仍回芦芽山居住。中途路过宁化,看见石壁千仞,一平如掌,是营造佛窟的最佳地方。刚干了几年建筑的妙峰兴致勃勃,募财动工,建成了精妙绝伦的石雕建筑“万佛洞”,至今还是当地的名胜古迹和旅游胜地。

回到芦芽山不久,宣化府(今河北张家口)要建黄河大桥,慕名来聘请妙峰大师主持工程。这个工程颇有些难度,水阔沙深,妙峰亲自测量设计,最后建了一座二十三孔桥,也成功了。

据史书载,妙峰一生除颂经、拜佛、打坐、化缘、云游之外,竭尽心力于佛寺建筑、桥梁修建与道路开筑。京、晋、冀、秦、川、云、贵、鄂、豫、皖、苏、浙,无不有其足迹。凡涉足之地,无不有其建筑。“所作大功德,莫能殚述”,(见《梦游集》)诚为沙门建筑大师。

此后,妙峰法师还铸制了佛教三大圣地峨眉山、宝华山、五台山三座大铜殿等等。由于他八方云游,四处建筑,功德遐迩海内。所以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在妙峰把第三座铜殿送至五台山显通寺安置时,万历皇帝下诏,命他扩建显通寺,所用资费均由皇家内府捐佐。妙峰奉旨行事,皇帝出资修庙,一时间沸沸扬扬,工程大兴,仅用两年工程即告竣。新扩建后的显通寺,便成为佛国圣地五台山占地面积最广、建筑最多、规制最高,规模最为壮观的大寺院。今天我们见到的“前后六层,周匝楼阁,重重耸立,规模壮丽”的显通寺,就是成之于当年妙峰之手。

大显通寺重建后,万历皇帝废弃了“显通”之名,亲敕寺称为“大护国圣光永明寺”,封妙峰为“护国禅师”,住持永明寺,总理五台山。妙峰在住持永明寺,总理整个五台山佛事期间,前后在河北阜平至五台山台怀镇数百里的高山峻岭间筑石铺路,架设桥梁,沿途起建寺院,工程非常浩瀚。史称:“溪设桥梁,兴辟寺宇,石铺大路之百余里。”(见《清凉山志》)阜平的普济桥、龙泉关的惠济寺、着名的慈祐圆明寺以及寺内的龙藏阁、如来殿、钟鼓楼、两廊“寮舍”、三丈六尺高的接引佛——弥陀像、高敞的山门天王殿,均创建于此时,都出自妙峰的匠心独具。这一巨大的建筑系列工程,为京师皇室和高官朝圣五台山,为河北、东北诸省信奉佛教的士、农、工、商,开辟了一条通途。

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第十一代晋藩——晋穆王朱敏淳,请妙峰来省城太原府大塔寺修筑殿宇,扩大规模并兼做住持。太原府大塔寺,就是傅山之祖父傅霖等乡绅所建的“永明寺”。是年,妙峰已69岁,年近古稀。然而,他不顾年高力衰,欣然应晋穆王之邀,亲赴太原大塔永明寺,总理了重扩建寺院的工程。未几,妙峰以太原“永明寺”与五台山皇帝敕建的“护国圣光永明寺”名重,遂改其中之“明”为“祚”,意取诗经中“永锡祚胤”之意,改永明寺为永祚寺。工程初起,妙峰发现原寺院所建大塔向北侧斜倾,便在晋王之母资助下在旧塔之西北增建新塔一座,成就了“双塔并峙”之奇观。至此,大塔寺的习称遂由双塔寺取而代之,原名在历史的尘封中不被人所知。

在妙峰重建的永祚寺的设计中,远非今日之规模,而要宏大壮丽许多。但是,年事已高的妙峰,在四年的日夜辛苦中,终至积劳成疾,残年风烛。在塔工告竣,寺院仅完成大雄宝殿、三圣阁、禅房、客舍时,带病返还五台山“圣光永明寺”,三个月后圆寂。妙峰大师,12岁遁入沙门,73岁谢世,在佛家61载。60余年中,他悉心于佛寺建筑和桥梁公路建筑,其所建,迄今仍大部分留存在世,有些仍造福于民,称他为明代着名建筑家,绝非溢美之辞。他所建的永祚寺并佛舍利塔,终成太原一大景观,成为近四百年来太原标志,时下又荣膺国家级文化保护单位。而且据地方志乘载,他在建寺造塔之时,“拟建大桥于汾河,石几与山齐。”惜天不假年,未了夙愿。

 

 

参考阅读:

梦游集

憨山大师年谱疏注

禅净宗师-憨山大师

憨山大师念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憨山大师法语

憨山大师开示录注(禅净要旨)